《龙裔文学》集锦0022 鲍十和他的小说《岛叙事》作者:鲍十




内容简介 《岛叙事》通过一座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的海岛——“荷叶岛”数十年间的传奇故事,书写了几代岛民命运的变迁和浮沉,叙事宏阔,笔力遒劲。在社会、经济、人伦、资本等种种力量的作用之下,小岛在不断发展、变化,也难以避免地被侵扰,乃至被“全岛覆盖”式地开发,在旅游业日渐发达的同时,原住民却必须面临背离故土的遭遇。其中滋味,欲说还休。



章节选读

在绝食的第三天和第四天,云姑婆又抓紧时间,清理了二楼的三个房间以及厨房,还有她的“海岛旅游纪念品商店”。

因为连续几天没有吃饭,在最后清理“海岛旅游纪念品商店”的时候,她已经感到非常疲乏了。

这天傍晚,云姑婆离开了商店,慢吞吞地向家里走去,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有个乡亲后来说,他曾经在窗口看见了云姑婆,也看出她非常的虚弱,但他当时并没有多想)。

回到家,她首先洗了个澡。

洗完澡,又在木椅上坐了一会儿。

她在脑子里回想着,还有没有需要做而不曾做的事情——说来,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了,每天睡觉之前,她都要这样想一想的。

不过,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越来越迟钝了。

所以她想了好久。她从楼上想到楼下,又从客厅想到厨房,一直想到天都黑下了,才悄悄地对自己说:哦,没有了,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她这才过去锁好了房门,又摸索着爬到床上,和衣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刚躺下的那一刻,她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轻松。她甚至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不过,她同时也感觉到了疲乏,那是极度的疲乏,疲乏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入夜了,四周正在渐渐地安静下来。整个荷叶村都安静下来。人安静下来,风也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没有一丝丝声音……

不知何时,云姑婆的耳朵里,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海浪声。

“哗……嘘……”

“哗……嘘……”

在持续不断的海浪声中,她仿佛感到有一些人正轮番来到她的脑子里。其中有她的阿爸云莲生和阿妈云程氏,有阿昌伯,有云方和云正,有梁海宽、梁海平、梁海妮,有大嫂二嫂,有外孙女丫丫,有孙子梁飞、孙女梁爽、另一个孙子梁成,有女婿高尚,有红姐,有周成伯。他们有的只在看着她,有的在对她微微地笑,有的还跟她说了几句话(但她始终没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来了走了,走了来了,就像走马灯一样。她很想留住他们,留住每一个人,不让他们走。可是,最终却谁也没留住,一个一个都走了、走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云姑婆终于深深地安静地睡着了。

在她睡着几分钟后,便见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溢出了她的眼角,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滑到一半时,却又停住了,停在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里……

这一天,恰好是××年7月22号,大暑日。

远处的海浪声,依然在响着。

“哗……嘘……”

“哗……嘘……”




 

作者简介:

鲍十,原籍黑龙江省,现居广州。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拜庄》《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芳草地去来》《纪念》,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道路母亲·樱桃》等,另有《子洲的故事》《葵花开放的声音》《冼阿芳的事》《西关旧事》《秋水故事》等中短篇小说被译为日、俄、意文发表。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为电影《我的父亲母亲》。

书评1:

借一方小岛凝结历史风云

——关于鲍十的小说《岛叙事》

王春林

读过作家鲍十《岛叙事》(载《钟山》杂志2018年第1期)已经很久了,一直想着要为这个小说写点什么,但却总是因为杂务缠身而腾不出手来。虽然一时上不了手,但内心里却又总是放不下这个小说。现在,终于有机会写下我的一点感受了。问题在于,同时期过目的小说可以说数量很多,为什么单只是鲍十的这部《岛叙事》令我念念不忘呢?细细想来,或许与这部小说的历史容量大因而艺术饱满度高紧密相关。在很多小说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因注水而过度膨胀的艺术弊端的当下时代,如同《岛叙事》这样高度浓缩,在相对不长的篇幅内,差不多要包容近一个世纪时间跨度的小说,除了鲍十的这部《岛叙事》之外,其他类似的小说作品可以说非常少见。面对这个中篇小说,首先引起我们关注的,就是作品标题的由来。“岛叙事”这个标题,很容易给读者造成的一种错觉,即这是一部以那个孤悬在海中状似荷叶的荷叶岛为叙事者的实验性小说。实际上,只有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方才明白,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方式的小说作品,那个荷叶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看作是一个拟人化之后的叙事者。结合文本所欲传达的差不多长达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变幻来看,鲍十的本意其实是想要这个荷叶岛作为历史风云变幻的自始至终的在场者或者见证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不妨把“岛叙事”理解为以荷叶岛为中心的一种历史叙事。

虽然《岛叙事》的叙事时间长度差不多长达一个世纪,从女主人公云姑婆也即云英珠尚属幼年时的1930年代,一直写到了已然是市场经济的当下时代。到这个时候,云姑婆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但深谙小说写作规律的鲍十,却没有平均使用力量,他只是睿智地抓住了三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就再现了近百年来真正可谓是变幻无常的历史风云。首先一个历史节点,是抗战时期。这个时候的云家,尚属荷叶岛上的殷实之家:“有自己的宅院(原址就在祠堂的边上,几十年前拆掉了),有部分田产,有渔船,有十数名雇工。云莲生接管家业后,又在岛上开了一家商行,经营一些岛上居民常见的物品,各类渔具、柴米油盐、灯油火蜡、针头线脑、衣裳鞋帽等等。定期驾船到陆地的商行上货,再卖与岛上渔民。因为物品相对齐全,有时候,甚至其他岛上的人,也会摇着舢板,到他的商行来买东西。”既然家境殷实,那把自家孩子送出去读书求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样,到了云姑婆五岁的那一年,也即抗战全面爆发的1937年,她的两个哥哥云方和云正,就被父亲云莲生送出去读书了。云莲生根本不可能想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竟然会一去而不复返。兄弟俩读书接受教育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家国情怀的养成。时值抗战时期,投笔从戎以积极报效国家,自然也就成为他们家国情怀的直接体现。就这样,只是给父母写了一封告知辞别的信函,兄弟俩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抗日的战场。没想到,兄弟俩投笔从戎的结果,竟然是双双为国捐躯。只不过,他们俩为国捐躯的消息,要一直等到云姑婆十七岁,也即1949年的时候,方才从他们的战友梁久荣那里得到确切的证实。

与梁久荣的到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第二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了。具体来说,这个节点就是1949年后的土改运动。查阅百度百科,可以得知,全国范围内的土改运动,始自1947年冬,终结于1952年冬,前后历时五年时间。或许与荷叶岛相对偏僻的地理位置有关,这座岛上的土改运动从时间上说是比较滞后的。梁久荣1949年来到荷叶岛的时候,这个地方正处于从根本上颠覆改变了乡村社会秩序的土改运动期间。梁久荣的到来,一方面确证了云方与云正的死讯,另一方面却也为他与云姑婆的最终联姻提供了现实的可能。这一历史节点,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其一,是梁久荣的被迫更名。在决定与云姑婆成亲后,云莲生向他提出了更名的要求:“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改个名字……”那云莲生为什么一定要梁久荣更名呢?“云莲生说:‘听你讲,毕竟你是跟他们打过仗的……依我看,这以后的形势……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也许有事情……是不是?不到非说不可,最好别说你当过兵……’”毫无疑问,云莲生之所以要求梁久荣更名为梁玉昌,主要还是因为他曾经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兵。其二,是时过不久之后云莲生和云程氏莫名其妙的双双亡故:“对阿爸阿妈的死,云姑婆一直觉得不解。她也一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发生了意外,还是他们有意那样做?”那一年九月的一天,云莲生与云程氏一起驾着一只小舢板到海上去了。虽然出门时说是去看一个熟人,但却从此就下落不明了。那么,云莲生夫妇为什么要自我失踪呢?却原来,他们的失踪,也与那个时代的背景紧密相关。首先,是工作队的进驻荷叶岛:“工作队有男有女,身上都背着或长或短的‘火器’,暂住在她家的祠堂里,每天进进出出的,动不动就召集岛上的乡亲开大会,会上不停地大声喊口号,还在村里各处贴了好多的标语,有的贴在住家儿的山墙上,有的贴在院门口,有的贴在窗框上。”而且,在云姑婆的记忆中,父亲曾经对她说过自己家财产即将被瓜分的事情:“他们要分我们的家产了,商行、田地都要分,屋也分,都分给村里的人,过些日子就要分了,分就分吧……”只要我们将工作队来到荷叶岛的细节,与云家财产即将被瓜分的细节联系在一起,就不难明白云莲生夫妇为什么要不无神秘地自我失踪。窃以为,他们夫妇很显然是在以如此自我失踪的方式来向他们认为是不公平不合理的做法表明一个态度。这里,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问题是,云家两个正当盛年的儿子乃是为了捍卫国家和民族的尊严而毅然捐躯的。如果他们地下有知,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会以这样一种被迫无奈的方式惨然弃世,他们是不是有可能后悔自己当初作出的选择呢?!

第三个历史节点,就到了所谓市场经济的当下时代。如果说前一个历史节点云姑婆们感受到的乃是来自于某种时代力量的压迫的话,那么,到了这个历史节点,压迫着云姑婆们的就是一种经济力量了。一方面,我们当然应该为经济的强劲发展表示充分肯定,但在作出如此一种肯定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意识到它对文化传统造成的那种冲击与破坏。这一方面,也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其一,是由张千主导的荷叶岛首次拆迁。那一次,面对着一些不愿意被拆迁的住户,张千们所使用的,竟然是一种肆意折磨整治的无赖手段。先是深夜时分把“钉子户”的窗玻璃打破,紧接着便是人为的经常性停电。一番折腾下来,这些“钉子户”只好被迫同意搬迁了。其二,是后来老况联手晏宁宁所主导的拆迁。倘若说此前张千的拆迁带有明显的暴力色彩,那么,这一次拆迁就“温柔敦厚”了许多。然而,不管开发者所采用的态度如何地“温柔敦厚”,强制性地迫使原住户搬走,却毫无疑问是他们的终极目标。面对着他们彬彬有礼的步步紧逼,如同云姑婆这样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当然毫无还手之力,最终只能乖乖地就范。但也就在被迫就范的同时,云姑婆却一直在为已然存在了很多世代的祖宗祠堂的被拆除而耿耿于怀,而心有不甘:“云姑婆静默了片刻。然后突然红了眼睛,哽咽着说:‘要是都拆了……你说那祠堂,这可是我们祖祖辈辈……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痛,一揪一揪地痛……就说你外公外婆吧,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没脸去见他们……’”毫无疑问,假如我们可以把云姑婆心心念念的祠堂理解为文化传统的一种象征的话,那么,云姑婆们反对拒绝拆迁的行为,自然也就变成了对于文化传统的自觉维护。其意义和价值绝对不容低估。

就这样,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海岛,三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一个已然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构成了鲍十的小说《岛叙事》。九九归一,在一部篇幅不算很大的作品中,能够借一方小岛而艺术地凝结表现百年历史风云,所充分见出的,其实是作家鲍十非同寻常的思想艺术才能。

 

                           2018年6月12日晚上21时24分许

                                 完稿于山西大学书斋

作者简介

王春林,著名评论家,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第五、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中国小说排行榜评委。

书评2

当一切坚固的正烟消云散时:《岛叙事》与鲍十的抵抗性书写

杨汤琛

从东北平原写生到岛叙事,鲍十一直游走于时代漩涡的边缘,以旁观的姿态秉持思考的自由,他间或驻足回眸,间或沉默静观;时代滔滔向前,曾经坚固的一切正在烟消云散,而鲍十就是那逝水边的咏叹者,旧事物消散里顽强的收藏人,《岛叙事》以冷静而内敛的文字为盾,抵抗着这席卷性的、挟持了人类巨大欲望的现代性暴力结构,为消费时代的当代写作增加了新的精神重量。

谈论一部小说的精神能量首先离不开它的文本形态,就表层叙事效果而言,《岛叙事》无疑是一部结构精巧、叙事扎实的小说。鲍十以交错的编织方式交替呈现了的小岛过去与现在,家族记忆与时代现实、历史波折与个人命运纵横交错,其间不仅凸显了抗日战争、土改运动等历史节点,也展现了当下市场经济的时代面影;鲍十还串珠成链,不同时段的历史面影主要通过云姑婆的穿针引线绾合而成,小岛故事也大多在她的回忆与经验之下徐徐展开,云姑婆生于荷叶岛、长于荷叶岛,终老于荷叶岛,可谓荷叶岛的见证者与守护人,一出生云姑婆就经历了海岛大旱,父母开仓赈灾助乡亲度过难关,及其长成,云姑婆的两个哥哥为了抗日救国,加入国民党军队壮烈牺牲,云姑婆一家以行动乃至生命阐释了仁义的传统底色;然而,历史变幻间,随着政治生态的日趋严酷,哥哥们为国捐躯的光辉历史却不得不刻意隐匿,哥哥的旧时战友梁久荣也在政治运动的威慑下被迫改名,才得以与云姑婆成亲,随后,云姑婆的双亲为了后人的安全而自动失踪、与世诀别,云姑婆成为云家唯一的传承人,孤独地守护着家族祠堂。《岛叙事》以云姑婆为叙事之经脉,将跌宕起伏的历史风云落实到个人时间之上,以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主体性来建构历史的主体性,这类书写意识类似海德格尔的历史观“世界历史事物并非由于历史学的客观化而具有历史性;而是:它作为那以世内照面的方式是其自身所是的存在者而具有历史性。”(《存在与时间》),由此,个体的感受与经验被给予了最大的尊重,鲍十以实写、乃至浓墨重彩的方式呈现云姑婆的经验感受与个人命运,而时代之变迁、历史之荒谬则被推至远处、虚处,以虚笔加以隐隐绰绰的勾勒,小处清晰、大处浑然,叙事疏密相间,这一笔法神似汪曾祺所言“苦心经营的随便”的结构方式。

如果说,对于小岛的历史节点,鲍十多采用留白、虚写的叙事手法,冰山式书写赋予了小说内部广阔的历史想象空间,举重若轻地勾勒了小岛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那么,与之相对,关于小岛的当下,鲍十则展开了巴尔扎克式全景扫描的现实主义叙事,小岛酒店的来龙去脉,资本家的勾心斗角、小岛开发计划的执行、岛民们的生活方式等纠缠为小岛的当下社会形态,并以直面的方式指向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博弈与撕裂。可以说,从小岛的历史到小岛的现在,从云家命运到小岛命运,《岛叙事》均给予了清晰的交代,其自由穿插、虚实互映的叙事手法也充分证明了鲍十结构小说的书写能力,复杂的叙事编织与时代面影、个体命运被结合在一个有机的话语场中,形成了坚实而平衡的小说形态。

《岛叙事》不仅是鲍十作为小说手艺人的一次炫技,更是他作为一名虔诚写作者实现其文学抱负的一次精神跋涉,这种深植于鲍十书写伦理中的“抱负”让我想起秘鲁作家略萨所谈及的“文学抱负”,“关于现实生活的这种怀疑态度,即文学存在的秘密理由—也是文学抱负存在的理由,决定了文学能够给我们提供关于特定时代的唯一的证据。”[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挟带着资本、工业、消费的现代性笼子无可争辩地降落,鲍十始终保持了谨慎的怀疑与自觉的疏离,从《芳草地来去》到《岛叙事》,抵抗成为他一脉相承的书写态度,这种抵抗,对于鲍十而言,并非激烈的对抗,而是对于应然与必然的质疑,是对现代性阴影下日益孱弱之传统的频频回眸,所以,《芳草地来去》以逃遁的方式构筑了一个沈从文式供奉了美与人性的芳草地,它作为一个自足而平静的空间,与现代都市生活构成了一种抵抗性存在,呼唤着现代游子的归去来;至《岛叙事》,鲍十则直视现代性暴力,谱写了一曲哀悼传统之消亡的挽歌,暴露了传统被现代性全面覆盖后所残留的巨大黑洞。

小说中的荷叶岛偏居一隅、风光秀丽、人情淳朴,云家在其中世代繁衍,天人合一的社会形态与芳草地类似,可谓鲍十心中的人间净土,核心人物云姑婆是小岛历史的召唤者,亦是传统的象征物,一如幽暗寂静的云家祠堂,一人与一祠,不仅保存了云家的家族记忆,也保留了小岛的文化之根,更是传统的肉身之所在;然而,随着现代资本的急剧膨胀,小岛的自足性被打碎了,云姑婆被强制迁徙,祠堂也即将遭遇拆毁的命运,小岛的人与物均作为资产的一部分被纳入了资本的逻辑链条,成为现代性自我确证、自我扩张的一个成果,小岛的全覆盖计划要消灭小岛过去的一切,以全新的规划再造一个现代桃花源,“要有一个广场,可以是方形的,也可以是椭圆形的,地面铺设大理石,四周放座椅、植树木。广场后面,则是别墅群。每幢别墅均有院落,不必打,几十个平方米就够了…………”现代资本以冰冷的技术理性斩断了历史、摧毁了传统,它以开发、发展的名义消除小岛的历史性与丰富性,过去、历史在不断要求发展的欲望洪流中成为被简化的阴影,如昆德拉所言“人类处在一个真正的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2]显然,含恨而去的云姑婆与消失的祠堂成为现代化进程下被消除的牺牲品,小岛历史最终将失落于遗忘之渊。

值得注意的是,《岛叙事》以一种相对温和、客观的方式讲述了小岛开发过程中的拆迁事宜,其间没有激烈对抗,没有吸引读者眼球的戏剧化情节,整个拆迁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与平静,只见资本权力步步得逞、岛民们安之若素,在拆迁事件的书写上,我认为鲍十凸显了他作为一名优秀作家的时代敏感度与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鲍十摈弃了庸俗的、因袭的情节炮制,以真诚的现实主义态度对拆迁过程娓娓道来,甚至就某些细节精雕细琢,平静而精细的叙述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资本权力的柔性奴役与当代人如何自我规训的时代场景,暴露了当代资本全新的权力逻辑,全岛覆盖计划是现代资本权力对传统文化与社会生态的赤裸裸的吞噬,然而可悲的是,身处其中的岛民们是同意乃至欢迎的,“这几天来,荷叶村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谈论房子的事。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谈。关键是大家的态度,也都越来越清楚了。云姑婆感觉到,现在村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认同酒店方面的说法了。”因为,小岛的覆盖计划允诺了岛民们更现代、更时髦的生活方式,新房换旧房“就跟城里的房子一个样,还装了电梯,上楼下楼,一按按钮就行了,又快又方便”,现代资本暴力不再是专横的禁止与强迫,它以柔性的诱惑让人们自觉服从,借助现代性渴望刺激人类自我变化、自我抛弃的冲动,并以迎合人类欲望的方式实现其权力欲望。鲍十的拆迁书写击中了资本权力运作的内在秘密,揭示了消费时代一种新的权力结构的形成,如韩炳哲所指出的“设法让人们法子内心地屈从于环境威力的权力技术才是更有效的。它愿意积极发动、激发动力并力争尽善尽美,不愿意制造障碍或者压制他人。因此,权力的效率不是通过禁止和撤销而是通过赞扬和成全来实现的。权力试图使人们对自己产生依赖而不是让他们变得顺从。”[3]显然,这类友好而彬彬有礼的权力更具遮蔽性与蛊惑性,被现代化前景所迷惑的小岛居民们无不对小岛的覆盖计划主动配合乃至欢欣鼓舞,相形之下,对祠堂及小岛风物念念不忘的云姑婆则形影单只,面临现代资本的席卷性权力、岛民们的滚滚欲望,不愿苟同、又无力阻拦的云姑婆只好以死明志,云姑婆的死,是决绝的告别、无奈的反抗,她以一己的生命无声地抗议着现代资本的暴力侵蚀、顽强地守护着那即将烟消云散的历史传统。

《岛叙事》作为一个体积不大的作品,不仅内有丘壑,完整呈现了历逾半个世纪的海岛史,也是一首哀而不伤、低徊幽怨的咏叹调,引而不发的悲愤始终萦绕字里行间,这是鲍十式的抵抗,它安静、顽固,并不头角峥嵘,其中却有着让人不安的力量。毕竟,一马绝尘、朝向现代性集体狂奔的现实并未兑现有关现代乌托邦的美好许诺,家园的离散、人心的迷失、欲望的全面释放,让人窥见了现代深渊处的重重暗礁。对于人类而言,是否真的需要一种加速前进、无限进化的社会结构?鲍十对于传统的哀悼、朝向资本权力的嘲谑,不啻为针对现代资本权力之笼的不竭抵抗,他唯美而悲伤的“岛叙事”成为这个消费时代决绝而优美的反抗之物。

注释:

[1]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7页。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23页。

[3]韩炳哲:《精神政治学》,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20-21页。

 

 

作者:杨汤琛,教授,文学博士,华南农业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