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 岘
昨夜,您又悄然出现在我的梦境。依旧是在堆满书籍的窄小房间,依然是您侧身低首在重峦叠嶂的图书夹缝中的身影。我努力地向您接近,却始终看不清您的面容。
“爸——”一个字我叫醒了自己,梦醒之后又是一夜无眠。
爸,您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七年了,为什么每次梦见您都看不清您的表情?您是想通过书籍向女儿传达什么?抑或是怪我笔耕几十年却鲜少提及到您?不论什么原因,女儿此刻最想告诉您的是:因为敬重,我不敢轻易提笔写下您的故事;因为思念,我不忍回顾您七十年的生命历程。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多么想知道哪颗星辰是您的灵魂归处?在那里您是否依然挥笔如旧?
爸,与百岁老人相比,您的一生显得短暂,成为女儿心中永远的痛。但是,您浓墨重彩的一生,又是我一生享用不尽的爱。
您五岁学画画,六岁念私塾,十六岁去美术专科学校就读,毕业时因参加“学潮”而使画笔成灰。返乡后您父亲对您严加指责,使您感觉在家中身陷囹圄。为了追求自由,您听说大别山有一所食宿学费全免的大学,便偷偷地离家出走,投奔到大别山区!
您没有想到的是,当您拿起了笔杆子的同时还穿上了黄军装,跟着刘邓大军扛起了枪杆子。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别人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肉搏,您却得益于画笔和钢笔跟部队文工团在出生入死中毫发未伤。战争结束后,您本应与十万转业官兵去北大荒开荒种地,可您又因能写会画,走到中途被省城留下,并被保送到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文艺理论,毕业后回到省文化局工作多年,直到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才折笔文坛。
这些,只是您的前半生。后半生虽然不长,却也依然动荡:80年代初您去了省社会科学院,在文学研究所当研究员;两年后调回家乡的省社科院创建文学研究所。黑龙江省报为此还刊登了《雁南飞还是雁北归》的文章:有人扼腕黑土地上失去了一位敢言善言的戏剧理论家;有人担忧您“少小离家老大回”要面对的人脉尴尬。但是女儿知道,尽管您南迁后不久便患病多年,但是至死都没再离开笔杆子的生涯。
尽管笔杆子贯穿了您的整个人生,您却没有为自己的人生故事留下一篇文字。许多次我从梦中醒来,重温梦境中的您,琢磨您的神情是喜是忧的时候,如烟的往事便从记忆的深处鲜活起来。我确认,那是一条看不见的生命线,引导着我活成今天自己喜欢的状态。
如果我说,您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导师,您一定不肯承认,因为您从我记事起就告戒我不要“耍笔杆子”。不论您是否情愿女儿继承父志,我依然要说:是您引导我走上了文学的不归路,并且至今无憾。
您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家的房间很小,从我记事起家中便人来人往。起初是您的同行朋友像旧时文人那样走家串户,围坐在一起品酒谈天,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碟花生米,一桶散装啤酒,就足以让你们对一些文化现象或某部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畅聊几个小时。后来省市县的许多作者带着他们的书稿登门拜访,偶尔还会带来几个鸡蛋或一袋小米,我在他们毕恭毕敬地听取您的读后感时,懂得了什么是“起承转合”,什么是“性格冲突”和“意志冲突”。
也许是耳濡目染,我在小学二年级时已开始偷读您的藏书,三年级时已经读完了曾祖父留下的三本深绿色绢质封面的《红楼梦》,从繁体字“這個”开始猜起,全书猜下来,故事没读懂,却也自学了很多繁体字。
您生前常对老朋友说我的知识都源于自学,我也承认这一点。但如今回首往事,我才意识到这样说对您很不公平——
那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当时下乡在北大荒。原本“九年一贯制”就没学好数理化,加上来不及复习和没人辅导,第一年名落孙山。第二年,您听说省艺术学校编剧科招生,不强调数理化,但需要专业知识,如写作、文艺理论和其他文学类科目。这次您让我回省城备考,但是我所在的部门领导不给假,是母亲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到北大荒找领导求情,最终才使我获批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一周的时间要复习那么多的科目,有些专业性的科目要从概念学起,而非复习。为了节省时间,您用问答题的形式整理出文艺理论和戏剧理论的百余题让我死记硬背。那时我没意识到百余题凝聚的父爱,而是怪您不近人情,让我去完成一件不太可能实现的目标。然而您对我说:“上学,是你唯一一条可以回家的路。”尽管那时我才19岁,对人生还处在懵懂的状态,但是您的这句话让我不再叫苦,夜以继日地在您整理出来的文山字海中泅泳。为了训练我在临场考试时有能力根据试卷重新组合答案,您与我一起起早贪黑一问一答。特别是考试的那两天,您拎着饭盒和水在考场大门外等我,间休时您让我用餐,自己却在一旁争分夺秒地为我下一场考试,讲解着一些可能遇到的理论问题。
毕业前夕,省木偶剧院请我写一部大型木偶剧,这关系到我毕业后的分配问题。您为此买来速溶咖啡,用大铁瓷杯日夜为我冲泡,希望我能持续写作。
后来我分到省电视台工作,您为了尊重我的选择,并没有要求我与您一道南迁。再后来您把我从美国寄给您的硕士毕业照放在家中最醒目的地方,然后对客人们说我是自学成才。
父亲,您知道吗?我常常在想,我在异国他乡依然坚持用母语写作,不仅是得益于您生前的家庭熏陶和教导,也许还受益于您在天之灵的佑护。您还记得全家南迁时您专门为我写下一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字画吗?您的爱犹如书山文海般地深沉,在无数个日转星移的日子里,激励着我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前行。
爸,谢谢您!
(注:《人民日报》海外版2024年7月13日在此文的基础上做了少许增删后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