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凯琳》

李莉

             我到家附近的信筒寄信,碰到凯琳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凯琳是个老太太,很老了,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皱纹像一团待梳理的乱麻爬满了她苍白的脸和细长的脖颈,脸上和手上裸露着青筋和老人斑。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呢?从形容来看,一百岁都有了吧?可是,她走路还健朗,说话声音还很清亮。记得一年前,我在后院的公园里跑步,伴随着一阵烧烤的香味飘来一个清脆的打招呼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凯琳!她正在阳台上用铁钳子翻腾烤肉呢 ! 老太太不服老,也很会享受生活呢!

            那么她到底有多老了?有一次,也是在寄信的路上碰到她,我和她聊了两句,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冲动,想打听一下她的年龄。我说:“凯琳,您大概上八十了吧?”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谁都知道,在国外问女人特别是老女人的年龄是一大忌讳。

             还好, 凯琳没生气。她只是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略带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八十?没错 ! 八十多一点儿一不过只多一点儿 ! ”

             这会儿,这位八十只多一点儿的老太太向我走来,我们越来越近了。

     “嗨 ! ” 我先打招呼。

       她没答理我,却忽然朝路边的草丛弯下腰去,然后慢慢直起身来,对我说: “多好的天气呀!” 同时将手里的一撮草给我看,并说道:“你看我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看我多无聊,竟然拔起了地上的草。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好笑笑,把话题岔开了。我问她昨天独立节怎么过的?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过的,老了,在家呆着 ! ”

            我试图安慰她, 便说:“我们前天去了芝加哥城里参加食品节活动,后来看焰火。昨天也是哪里都没去,就在家呆着。”

           “你喜欢吗?” 她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食品节和焰火,便回说:“孩子们喜欢 ! ”

          “这就好! 孩子们喜欢就好 ! 我们只能尽可能地满足孩子们的要求,我们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 凯琳突然激动起来,发表宣言似地说。说完,她勾娄着背,向前挪了两步。

            七月是芝加哥最好的季节,万里无云,不冷不热,天气好极了。老太太穿了件没膝的天蓝色碎花长裙,外罩白色小褂,脚上蹬了一双黑布鞋。一抹红唇镶嵌在她那棱角分明的老脸上,柳丝一样细软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阳光下的老人,显得那么孤单。望着她,我心里酸酸的,于是决定陪她走走。

             我和凯琳其实不熟。一点都不。虽然我们两家住得挺近,就四五个房子之隔,天好的时候,在路上会碰到,但基本上只限于打个招呼,像今天这样陪着她走走还是第一次。

             天挺好,风和日暖。我搀着老太太,随意聊着天。我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病好些了吗?两年前,一次在公园里,我碰到正在遛狗的她的女儿安娜。安娜告诉我,她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有一天自己跑出去,被警察护送了回来,这之后她和母亲不得不把他送到有专人护理的养老院。再见安娜,问及其父亲情况,她总是摇头说:哎,能怎么样呢?有时候真希望上帝能把他带走! 可是,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安娜了,心里着实有些惦念老人家。

           “我的丈夫?” 老太太听了我的问话,眼睛陡然黯淡下来,脸上显出极其悲伤的神情。她轻声回答:“他已经走了。”

             我大惊,赶紧上前接住她就要瘫下来的身体,紧紧拥抱了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 ” 我非常抱歉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我很愧疚,整天为了琐事儿忙碌,邻人离去都不知晓。

             “那天我去看他,他看上去还很好。我陪他说了会儿话,还亲吻了他。我对他说: ‘亲爱的,你等着我,我很快还会来看你!’可是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老人说,声音里浸透了悲伤。

            “对不起! 对不起! ” 我再次拥抱了她。

            “哎! 有什么办法 ! 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是指着你说,到你了,你就得跟他走 ! ” 凯琳操着听天由命的口气说。

             我搀着凯琳又往前挪了几步,就走到了她家的车道上。车道上有些小虫子在爬来爬去。嗯 ! 嗯 ! 嗯 ! 她喘着气,连着踩死三个爬虫。“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 ” 她恨恨地说。老太太的做法让我感觉一阵不舒服,于是我说: “你到家了,我得去寄信。再见吧!”

           “你看这花好不好看?”她突然指着门口的花说,全然没听见我的话似的。

             门口摆着一个长方形乳白色雕花的花盆,里面种着红玫瑰。 “哎呀! 真漂亮 ! ” 我由衷地赞叹着。红玫瑰不稀奇,稀奇的是老太太的这一池红玫瑰的与众不同。这池红玫瑰特别的娇小,花咕嘟错落有致,有一种特殊的别致和风雅,看了让人心生爱怜。凯琳见我真心喜欢,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这花盆和花是怎么来的,她怎样照顾她的红玫瑰的,多久浇一次水,多久剪一次枝等等。我看不到老太太讲话的尽头,就找了个空档,欲抽身告辞,可就在这当口,门开了。

          “进来坐坐吧,我这房子不大,但很干净!” 凯琳说。不容我犹豫,老人已把我拉进了屋,我也只好进去坐坐了。

       房子的确不大,只一层,两房一厅。确实很干净,没有一处不齐整,没有一处有灰尘。老太太迫不及待地领我参观她的房子,桌椅板凳花草树木厨房厕所一一介绍过来。 对于岁数八十多一点儿的老人,不可避免地, 屋里的很多物件都是有来历的。

      “这是三十年前我在芝加哥的一家古物店买的!” 凯琳指着那张带拐弯扶手的乳白色雕花座椅对我说。

      “这是我和丈夫结婚时置办的,有六十年了吧。” 站在米黄色的镶着马赛克图案的茶几面前,老太太不免睹物伤人。

      对着那张古老的已经开始掉漆的朱红色的餐桌, 凯琳叹了口气说:“我丈夫活着时,我们就在这个桌子上吃饭 。”

            看完了家具,老太太开始给我介绍墙上的照片。她指着其中的一张镶在木制的相框里的照片说:“那时候,我是女人 ! ”

            我说:“现在也是。”  

             她不屑地撇撇嘴。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像三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她头发俏皮地卷曲着,大眼睛很有神采,身着淡绿色的无领夏日罩衫,脸上涂着嫩红的胭脂,神采看上去有些像费雯丽。相片有点旧了,上面刻着一个名字,她说那是她婚前的名字。

             参观完了客厅,她带我看她的卧室。 卧室不大,但被子叠得平整,床边搭着淡黄色毛毯 ,床头上高高堆放着粉红色的大枕头和装饰枕头。衣橱旁摆着一架老式缝纫机,她告诉我她经常自己做衣服。衣橱门拉开,露出许多花红柳绿来:天蓝色的镶了繁琐的金色花边的长裙;粉红色的胸前绣着精致图案的小棉袄…… 每件衣服,都记载着曾经的华丽岁月。凯琳随手拣了两件带精致锁边的裙子对着身子比了比, 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太便藏在了一堆鲜艳里。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把裙子又放了回去,然后带我去了浴室。

            浴室的梳妆台上摆着各色香水和洗浴用具,衣帽钩上挂着粉红色浴巾和浴帽,空气里充盈着撩人的诱惑。老太太从衣帽钩上摘下粉红色浴帽戴上,然后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美丽而性感的少女, 带着迷人的微笑。

            “你看我像不像……”她表情羞涩,嘟囔着。 她好像提到一个名字,可我没听清楚,正想问呢,她却突然不耐烦地扯下了帽子,将它挂回了衣帽架。这时她的表情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和寂寞。我有点受不了这种沉重了,逃也似地离开了浴室,回到客厅。

             哎 ! 总算参观完了, 可以走了! 我舒了一口气。可是,这时凯琳及时地将一把藤椅推到了我面前。于是,我便不得不坐下来,听老太太唠叨起她的家世和人生。

           “那会儿我还很年轻,和丈夫带着五岁的女儿玛格莉特从古巴来到美国。开始什么都没有,后来就有了房子。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顺利,这都得感谢上帝!” 老太太自豪地说。

             然后,她说起了她的父母亲。她说母亲很漂亮,有着金黄的头发和湖蓝色的眼睛。母亲因为喜欢自己的房子,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她说她现在的房子就跟她母亲在古巴的房子很像。“你看那个,我母亲家也有。”她指着挂在门檐上方的披着长发留着胡须的耶稣画像说。

             我随口问,你父亲以前是做什么的?她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急得直拍脑门:“哎呀,人老了,有什么办法 ! ”

              我正要换个话题,她却突然大叫了一声:“商业管理 ! ” 然后得意地笑了。

             还谈到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玛格莉特和小女儿安娜。“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动物 ! 玛格莉特会耐心地等着我穿戴好了,然后带我去看电影。安娜就不一样了,有时我打电话搅扰了她,她就冲我吼:‘你不要再烦我 ! ’” 老太太提到安娜就生起气来, 她陡地站起身,背着手,疾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搭讪道:“安娜的脾气好像不大好呢 ! ”

            “安娜!” 老太太的口气突然又平静下来,“她有时也来看我……”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自己的孩子母亲怎么抱怨都可以,外人却不能说一个“不”字的,不是吗?

             接下来,凯琳讲到她以前在古巴的生活,她讲得很凌乱,我听不大清楚。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卡斯特罗。 她突然怒眼圆睁,样子有点吓人。她说:“他是个很棒的动物,是不是?我告诉你他杀死了多少牙医 ! ”

            “他为什么要杀牙医?” 我问。

             她没回答我,只说:“我希望他活得很长很长。因为人生是一种折磨,特别是到老了。我要他受尽折磨 ! ”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卡斯特罗,她却避而不答,只一个劲儿地控诉。

            我听着她的控诉,礼貌地搭着话,可是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于是趁她喘息之际,我起身告辞。

             还好,这次凯琳没拦我。她送我出门,又一次问我,她门口那盆玫瑰是不是很漂亮?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她很高兴。她又说了一遍,那象牙色长方形瓷花盆是她女儿买的,但她把它打理得很干净。又说今天她还没浇水呢。

             说完她的玫瑰花,凯琳突然指着门口的一棵矮树说,她在那儿种了几株很漂亮的红玫瑰,可是被人偷了。她转头向右侧指了指,说那些盛开的玫瑰就是从她这儿偷走的。我很吃惊,我一直以为我们小区住的都是好人,谁会偷这点玫瑰花呢?再说,她指的那两家我虽不熟,也知道的,他们看上去也不像偷人玫瑰花的坏人呢 ! 我心想, 这老太太是老糊涂了 ! 谁知,她却突然宽宏大量起来,高声宣布道:“我也不会和他们计较! 怎么说呢,他们是坏人,你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 ?”

              我无话可说,便笑了笑,转身离去。刚走两步,突然听到老太太兴奋地叫道:“飞机 ! ” 再看天上,正有一架飞机飞过。凯琳咪着眼睛望着蓝天,嘟囔着: “闷时,喜欢数飞机。有一天我数到十五架呢!”

             凯琳的话让我好心酸,可我不能再陪伴她。我狠狠心,加快了离去的脚步。待我寄完了信往回走,发现飞机已远去,老太太却仍然对着天空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