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凤凰花开》

李莉

 

一、 初相遇

             那一年,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呼啸着驶出了家乡河北,过了黄河,经由上海,过境浙江,进入了福建境内。车外的风景渐渐地由广阔的平原变成了精致的青山绿水梯田。我打开车窗,任由温润的风吹抚着我的脸,将脸上的泪水吹去。坐对面的带我去厦大的邯郸老乡,掏出纸巾递给我,柔声问道:“想家了吧?” 我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远行,我怀揣着印着厦大上弦场的通知书,去追逐美丽而朦胧的梦想。心中有对未来的向往,也有面对新生活的惴惴不安。火车上,碰到了和我一样奔赴新生活的两位未来的同学——河北老乡欣和上海同学迪。后来,我们在同一间宿舍同一个课堂里朝夕相处了五年。

             火车拉着我们叮叮当当地驶进了厦门站。接下来的印象便是在厦大校园里了。正是凤凰花季,火红的凤凰花开得娇艳美丽。老乡带着我经过三家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介绍说,左边这条路通向我们的宿舍楼,中间这条路走下去便是海边,右边上去就到了我将就读的新闻传播系。

             我们向左转,经过男生住的芙蓉楼,到了女生住的石井楼下。下午时分,阳光下的石井楼群寂静而美丽。石井楼下则是热闹的人群,那是老生们在卖脸盆毛巾等日用品。在老生们热情的招呼声里,和红色塑料脸盆的映照下,我拾级而上,向我的宿舍走去。

             石井四410,这个我居住了五年的家,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打开宿舍的门,迎面碰上海上吹来的和煦的微风和海水潮湿的气息。往里走,右手下铺是我的床,我把行李放在床上,开始收拾整理,间或地和新来的同学打着招呼。 新同学来自五湖四海,除了火车上认识的来自河北的老乡和上海的同学,还有来自浙江、江西和福建的同学。 很快地,我便知道班上还有来自北京四川等地的同学。班上二十个同学,将一起共度五年时光,时光中将有欢乐,也有眼泪,有憧憬,也有迷茫。

             而此刻,和厦大初相遇的我,走到窗前,凝望着夕阳笼罩下的楼群和大海,心向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敞开。

 

 二、 碎片

              三十年后,回首当年的大学生活,记忆化作了五彩缤纷的碎片,远远地飘来。

             念大二时,修现代文学课期间,常去图书馆看书,读了不少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出了图书馆,沿着逶迤的芙蓉湖小径漫步。芙蓉湖畔,垂柳依依,随风摇曳,荡起湖水阵阵涟漪,拂面而来的风吹来夜来香的气息,蝉声不绝于耳,人沉醉在夜的清凉和寂静中。大约受了郁达夫、戴望舒等作品中幽幽怨怨的情绪的影响,心底还荡漾着一丝忧郁。芙蓉湖畔,夜的私语中,诉说着悠悠的心事。

            后来,回国时去厦大,再访芙蓉湖,发现湖的一侧被打开,竖起了陈嘉庚先生的“自强不息,止于至善”的校训。放眼望去,湖上美景一览无余。惊叹之余,心底竟掠过一丝失望。此情此景,美则美矣,却失去了昔日芙蓉湖曲径通幽的意境,仿佛悠悠的心事被偷走了似的。

             阴冷潮湿的天气里,柔柔的微风,淡淡的月光,下了晚自习,有时会去芙蓉四后面的米粉摊吃一碗米粉。经营米粉摊的老板娘是位闽南妇女,矮个子,圆脸盘,大嗓门。她戴着花围裙,在破旧的厨房和简陋的矮小桌椅间穿梭忙碌,热热闹闹地和大家打着招呼。最爱肉丝米粉,美味的米粉汤,上面漂着肉丝和炝好的葱花,香味扑鼻而来。热热地喝下去,浑身上下地舒坦,一天的疲累尽扫而光。

             再回母校,徜徉在校园里,仿佛又闻到了当年肉丝米粉汤的香味,可是我没有刻意去寻找。校园里有了诸多变化,起了栋栋色彩鲜艳的高楼,想来那简陋的米粉摊已不复存在。即使存在,岁月变迁,人世迁移,做汤的人恐已失了昔日的淳朴,喝汤的人亦不复从前的心情,怕再难寻到那梦中的美味。如此,不如就把这和青葱岁月联系在一起的味道留在记忆里吧。

             有好事者起了一个泡茶团,在三家村贴了布告,诚邀相识的不相识的朋友一同到海边泡茶聊天。也去凑热闹,在海风吹拂的黄昏,长方形的枯木桌前,紫砂的茶具,茶杯如酒盅大小。学着闽南人喝功夫茶的规矩,泡第一遍的茶不喝,用来洗茶杯,第二遍的茶方可品茗。伴着茶香,聊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成了朋友。聊的啥倒是不记得了,留在记忆中的是夕阳下海风吹来的阵阵涛声,此起彼落的人语声,海水的气息和香甜脆生的鱼皮花生的味道。

             打开信封,悄然落下三页纸。细细读来,体味着纸上的温度和诚恳。信来自厦大校刊《每周纵横》的主编。初到校刊作记者,写了一篇稿件,其中充满了愤怒夸张的言辞。主编信中悉心教导,稿件不是这样写的,要用事实说话,以细节打动人。要知主编不过是比我高一级的系友,对新手如此耐心指点,心生感动。主编的话我听进去了,写稿上也渐渐进益。后来,为学校的一次演讲比赛写了篇报道,因为细节生动,受到主编的肯定。

              班上同学约了一起去看海,大队人马,骑了自行车,潇潇洒洒地迎着海风,飞起来。一路的欢声笑语,和大海的歌声融成了一片。择处停下来,在沙滩上走走,挽起裤腿踩踩海水,清凉的感觉好舒爽。那是大一时的环岛之行。看照片,那会儿大家模样都很青葱,也很美。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经历世间风景无数的我们,回头看看,发现原来来处的简单青涩才是最美的风景。

             大清早四五点就爬起来,和同学一起和面准备饺子馅,然后大队人马前扑后拥着,抱着装饺子馅的盆和煮饺子的锅,端着用来吃饺子的碗筷,上了后山。一路披荆斩棘,爬石探路,半山腰处,寻到了一块平地。树木环绕间,放下家伙,包起来。没有擀面杖,就用可乐瓶。我是北方人,擀皮这种技术活自然要多做些,不过有绿树青山陪伴,干活不觉着累。热腾腾的饺子出锅,热热闹闹地吃起来,和着山风,和着友情,和着鸟儿的啼鸣。

              下得山来,发现两个同学不翼而飞,猜测他们可能走迷了路,大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欲分头去找。却见金童玉女穿花过柳笑吟吟地走来,大家如释重负,似有所悟,嗯,人家是故意落在后面的也未可知,都是我们自己瞎操心!

 

三 、点滴

             同学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间教室里,相处了五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恍若在眼前。

              410宿舍里的周末夜谈会话题很多,可以聊八卦,也可以谈歌剧和古典音乐。聊高雅话题最擅长的是迪,她来自上海,自幼这方面的熏陶自然比别人多些。谈到激动处,唱上一嗓子也是有的,比如,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谈到兴头处,她便起身下床,对着窗外的月光,唱起舒伯特的小夜曲。

             宿舍里,流行过一阵子男朋友请客的习俗。谁交了男朋友,他必须给娘家人送礼,通过娘家人的面试。面试是假,趁火打劫是真,至今记得薇的男友给我们带来的好喝的粒粒橙,口感温润,味道甜美。以后再也没喝过那么好喝的粒粒橙,好怀念。

             军那道著名的“赛蟹肉”,至今记忆犹新。一日,她突然宣布,要做一道比螃蟹还好吃的菜。菜出锅,才发现那不过是放了姜和醋的炒鸡蛋!不过,味道还真好,那独特的味道让我生生记了半辈子,到现在我还常常如法炮制,做给自己和孩子吃。当然,也许真正令我魂系梦牵的并不是那赛蟹肉的味道,而是怀旧的感觉。

              有一阵子,我和琳疯狂般地每日赶在朝霞的前面去晨练。琳扎了一个马尾,身穿一袭红色的运动服,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肩上背着书包,手上抱着一个篮球,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健步如飞地向运动场奔去。曙色微露,照亮了我们青春的模样。

             和虹被称为“大林”和“小林”, 友谊从入学军训开始,绰号来自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多年后同学依然叫我“大林”,我喜欢这个称呼,觉得暖心。犹记得“小林”扎着小抓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儿模样,而如今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句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前些日子,参加了一个云课堂的唱歌班,同在一个班里的我的厦大辅导员王老师唱了一首《阿哥阿妹情意长》,让我想起了欣。欣柔美的歌声在厦大建南大礼堂回荡,婀娜婉转,弯弯绕绕三十年,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

             男生里,特别记得和文子的一次聊天。班上同学一起出游,在洒满了阳光的公园小径上,我和文子边走边聊。他突然对我说:“我喜欢考试。”

            “什么?”我望着其貌不扬、戴着眼镜的文子,惊诧道。

              莫怪我惊诧!这话如果出自超级学霸婷,或者学霸晖之口,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知道文子并不是酷爱学习的那种学生啊。于是,我问:“为什么?”

            “因为一考完试,我就知道该学什么了。”手划过路边的芭蕉树叶,文子认真地答道。

               哦!原来如此。这话说得挺有道理嘛!我们继续向前走,芭蕉树旁回荡着同学们的笑声。

              多年以后,回国和同学相聚,我讲了这个段子,大家听罢大笑。尔后,便都有些默然。同学鹏不无伤感地说:“其实,急性阑尾炎是可以治的,他是给耽误了。”

        文子,但愿天堂里也有考试,让你过足瘾!

 

 四 、老师,您好!

              新闻系是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小楼坐落在山坡上。小楼后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树干粗大,枝叶须茎缠缠绵绵地伸展着。从山坡上往下看,是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和盛放的三角梅,错落的红砖楼房掩映在其中。在这座小楼里,我们上了五年的专业课—我念的国际新闻专业当年是五年制,后来改成了四年制。

             八七年新闻系只有两个专业招生—广告专业和国际新闻专业,后来广播电视专业也开始招生,并逐渐增设了以口语传播为主的传播学专业,新闻系也发展成为新闻学院。国新专业的课程设置既专且博,从基础的英文听说读写,到专业的中英文新闻采访写作和新闻传播理论都有涉猎,也上了几门哲学心理学等概论一类的课程。如今回想起来,上课的内容大多不记得了,留在印象中的是老师们上课的风采和他们对学生的拳拳关爱。

             上英语口语课的老师姓刘,叫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个子不高,说话慢悠悠的,课讲得挺清楚。记得做过一个口语练习,邀请朋友到家里做客,挺有用的内容。当时听说刘老师身体不太好,得了重病,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希望一切安好。

             陈安全老师给我们上英语精读课,他讲课也是慢条斯理,如春风拂面。记得学过一篇课文,写一个裁缝给一个贵妇人做衣裳,怎样不厌其烦地量尺寸,陈老师象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讲下来,精细程度不亚于那个裁缝给贵妇人做衣裳的过程,令人难忘。

             袁荣芳老师教我们中文的新闻采写课,他颇为敬重邵飘萍、浦熙修等老报人,常把他们的名字挂在嘴边,讲他们的故事。袁老师对我有诸多关照,在《福建日报》实习时,他特地介绍我认识了他在日报社的好友,托她照拂我。毕业后去《河北日报》工作,他又亲自写信给河北的两个朋友,嘱他们关照我。袁老师几年前不幸辞世,人在海外,不能前往送行,颇感遗憾。还好有班上书记代表大家为袁老师送上最后一程,也算略表缅怀之意。

             熊华丽老师年轻漂亮,她戴着眼镜,脸上常挂着笑容,颇为和蔼可亲。她教过我们英文课,教我们唱英文歌,大家都很喜欢她。

             吴伟老师和熊老师是一家子。吴老师表面看上去比较严肃,不如熊老师那么容易接近,可是他能力超强,曾到斯坦福大学作访问学者,带我们到北京实习,请《中国日报》的编辑来给我们讲课,为我们系的发展做了不少贡献。

            吴老师和熊老师曾邀我们八七国新班的同学到他们海滨寓所包饺子,三十年后,那饺子依然唇齿留香,那温暖的家庭气氛也依然萦绕在我的心里。

             辅导员王老师是我们的“知心大姐”。王老师其实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却象妈妈一样,大事小情,从上课迟到早退到谈恋爱谈得死去活来,都为我们操着心。那时的我们觉得贴心的同时,有时也会觉得被管着“有点烦”,可是待在江湖上混过之后,才体会到那份关心是多么珍贵。若干年后,到了美国,我和王老师落户在同一个城市,她依旧对我关怀备至,依旧罩着我,就象当年在厦大一样。

             记忆最深的是英健老师。英健是我们系唯一的外教,教过我们好几门传播学方面的课。她人很健朗,充满了活力,声音洪亮,笑声更具感染力。她先在广州教书,然后到厦门,就呆了下来。她十分喜欢厦大,在那儿教书十八年。不过,她在中国呆那么久,中文却说不好。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大家都扒着她学英文,她根本没机会提高中文啊。

             英健老师教书认真,对每个学生都很热情,和学生的关系也很好。我和同学有时会去她在厦大的海滨住所去玩。特别记得她办的圣诞晚会,圣诞树上挂着各种装饰品,彩灯熠熠闪光,大家各自端个小盘子,吃着火腿奶酪饼干一类美国式的点心,用英语聊天。后来到了美国,没觉得有多少culture shock, 这都是当年和英健“混”的结果。

             大学里我不算好学生,在班上唯一一次考第一,就是在英健的班上,所以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后来,我在美国要申请学校,请英健老师给我写推荐信,她很快就给我寄来了厚厚的推荐信。她回美国探亲的时候,我还和她通过一次电话,才知她生病了。几年前,听到她过世的消息,颇为难过。耳边依旧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怎么就走了呢?

 

五、 永远MADE IN 厦大

             二零一九年的某一天,我听到了韩红演唱的《凤凰花季》。“那一年,我听到五老峰的呼唤,仿佛就那么一瞬间,凤凰花开满天”,天籁般的声音,远远地飘来,飘到我的心里,我瞬间泪眼朦胧。

             那一年,凤凰花季,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和五老峰有了一个约会。五年后,我挥别了芙蓉湖,告别了凤凰花,带着厦大的Logo开始了下一站的人生。

             四年前,我看到新闻传播学院邹振东教授在学生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喜欢那段话:“你的未来履历,将永远打上MADE IN 厦大的商标。你未来会填无数的表,厦门大学是除了你的名字和性别,出现频率最多的文字。极端地说,你的名字还可以改,你可以更名,你的性别也可以改,你可以变性,但你的这一个学历永远不能改。未来的任何日子,你都可以骄傲地对厦大说,人家早就是你的人哪!”

             听罢,会心一笑。是的,我很骄傲,我MADE IN厦大。我很自豪,一朝为厦大人,我永远为厦大人。

 

本文于2020年首发于厦大八七联盟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