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西子姑娘和她的“爱哥哥”》

荆  奇(肖尔)

(本文纯属虚构,切勿联想)

1

  1950年初,我们家刚搬来北京,住在南池子冰窖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东西南北各有一排房子,每排有5、6间。院子中间有一个喷水池。刘叔叔和张阿姨刚从杭州搬来和我们家作邻居时,我才8岁。初见他们一家人,刘叔叔原是东北人,长得高大威武,足有一米八以上,张阿姨则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又瘦又小,大概也就是个一米五几。但是张阿姨长得是典型的南国女子,眉清目秀,肤如凝脂,齿若瓠犀,大花卷发,漂亮极了,大有五十年代中国影坛第一美女­——王丹凤的风采。她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小年纪也烫着一头短发,长得玲珑剔透,一张像脚后跟一样瘦瘦的小脸,配上小鼻子小嘴,完全是缩小几号的她妈妈的翻版。唯独一双大眼睛,几乎占据了一半脸。她袪生生地拽着她妈的后衣襟,脸上像要哭出来一样,一付小受气包儿的模样,任人怜爱,她就是西湖姑娘,她妈妈叫她西子,我们也就这么跟着这么叫。

  西子比我小3岁,别无兄弟姐妹,她妈妈把她打扮得跟洋娃娃似的,在整个胡同里都很扎眼。我在家排行老二,还有一堆弟弟妹妹,西子也就跟着他们,称我二“儿”哥哥,我则叫她西子妹,不高兴时就直呼西子。但是她的南方口音,很难发准北京人带儿化韵的“二”字,更别提北京腔还带卷舌的发音了,听起来,总是叫成什么“爱哥哥”、“爱儿哥哥”的,纠正了几次无果,也就随她去了。(后来看《红楼梦》,才知道,自小在杭州长大的史湘云,初到贾府,也总是把宝玉叫成“爱哥哥”。)我们院儿里,除了比我大4岁的我哥哥,就数我年龄最大,哥哥也不惜得和我们玩,我自然就成了院里这帮娃娃的头儿,被称为孩子“王”。每次出门,西子都把我当成她的保护神似的,紧拉着我的袖子或后衣襟跟着我,生怕走丢了或是怕有谁会欺负她 。

 西子可能因为先天不足,也可能不适应北方气候,一年四季总是病病殃殃的,(多年以后,才知道所谓“西子捧肝”、“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妙处)。我们北方孩子,男孩儿长的都是膀大腰圆,个个壮得像牛犊子,女孩儿则粗眉大眼,个个胖得像“麻雷子”似的(麻雷子是当时北京流行的一种圆墩墩的爆竹的名字),突然来了这么个细皮嫩肉,细眉细眼的瘦小南方姑娘,真是惊艳四海。我的那帮喽喽,男孩子居多,总爱欺负女孩子,我向大家宣布,今后大家要像哄洋娃娃似的护着西子,谁要是敢欺负我西子妹,可别怪我不客气。

  西子从小一直跟着她妈学弹琵琶、学舞剑。有时间也会跟我们一起玩儿。北方女孩子们玩儿的无非就是跳皮筋儿,跳房子,夹包,欻(北京土话,这个字在一般字典里查不到,发三声,Chua3)拐,(一般用的是羊拐)之类,这些玩艺儿我玩儿得比好多女生都强,因此常被拉去和别的院儿比赛。再有就是“过家家”。大一点的女孩儿都知道,玩儿“过家家”,特别是玩儿娶媳妇儿,一定要有一个男生,我就常被拉去做新郎,只要西子在,她一定会被分派做新娘,由两个女生两手交叉拉在一起当花轿,新娘头上盖一块花手帕,坐上“花轿”,手上拿着一个红布条,男生则在前面拉着红布条另一头引路,众人嘴里呜哩哇啦一阵吹吹打打,在院子里绕一圈,盖头一掀,就算娶进门了。接着就是“拜天地,入洞房”,众人齐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星—高照——,子孙­­­­—满门——。”跟真的似的,只是两人无论结过多少次婚,再结也无妨。

  有一天,我正领着一帮小兄弟用弹弓打麻雀,西子披头散发,哭着跑来。原来,隔院的孙大头抓着西子妹的卷头发,非要西子叫他孙大爷,西子就是不叫,孙大头就把她的蝴蝶结和花手帕给抢走了。这孙大头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仗着大我两岁,高我半头,满身横肉,总找我们院来寻衅闹事。我自知打不过他,但绝不能在西子面前跌了份。于是我提上一把大木刀壮胆,大吼一声,“兄弟们,抄家伙,跟我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隔院。只见孙大头正把西子的蝴蝶结,顶在秃头上,左手纂成莲花指,右手挥着西子的花手帕,一边扭动,一边学着《苏三起解》的曲调,口中唱到:“苏三——要吃炸酱——面,一摸兜里——没带钱”好不得意。我跨过去,抡起木刀,用刀片在孙大头屁股上狠狠一拍,大声喝道,“你个狗日的孙大头,就会欺负人家小姑娘。快把西子妹的蝴蝶结还给人家,不然的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忌日。”这孙大头起先吓了一跳,这辈子还没谁敢这么糟蹋他,慢慢回过神来,嘻皮笑脸道“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都妹子、妹子的啦。”他指着西子说:“你有本事,今天当着我们大伙儿的面儿,叫她一声‘媳妇儿’,我就认怂了,你想怎么处置都由你。” 顿时,双方人马都齐刷刷地瞪着我看,我瞥了一眼西子,她瞪大了眼睛,也在盯着我,眼中满是惊骇和疑惑,一股大义凛然突然涌向心头,我脑袋一横,大声道,“叫就叫!”说完,大步走到西子面前,学着武侠小说中的好汉,双手抱拳,左腿跪地,喊道:“娘子——,受我一拜。”四周一片叫好声。

  我拎着刀,回头走到孙大头面前说,“怎么样,说话算话,给我跪到西子面前去,叫声奶奶,我就放你一马。”这孙大头耍起赖来,连声喊道:“不行,不行,你叫的不是‘媳妇儿’,不算数。” 我厉声喝道:“好汉有叫‘媳妇儿’的吗?都称“娘子”。就你这种下三滥,才一口一个‘媳妇儿’的呢。”我把木刀挥了两下,问他,“你叫还是不叫?” 这家伙耍起泼皮牛二的无赖劲儿,把头伸过来,脖子一横,手指着后脖埂子说:“来,来,有本事往这儿砍,我要是缩一下头,就是这个。”说着,右手五指立起来向下伸直,戳在左手掌上,还上下颠两下,这在北京小混混圈子里,表示乌龟王八。我气冲冲地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可别怪我不客气,你到底叫不叫?”说着,抡圆了木刀,大喝一声:“看刀!”,照准他的秃头劈过去,孙大头赶紧双手抱头,还没等他喊完 “饶命饶命,我去我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手起刀落,倒还真怕把他脑袋开了瓢,在快砍到他脑袋之前,瞬间又把刀片横转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的铁头竟然把我的木刀给碰断了。不过这一刀可也不轻,那孙大头像杀猪一样,抱着头,一边哭嚎,一边在地上打滚儿,周围又是叫好声一片。这时,西子妹走过来拉着我说:“算啦,算啦,我才不要当他奶奶呢,也不稀罕这个龟孙子。”

  从此,院里院外,就都称西子是“我媳妇儿”了,连见面的问候语,都改成 “你媳妇儿呢?” 起初还假意推托两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时间一长,也就默认了。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李白

 

2

西子的妈妈原本还打算再生个男孩儿。后来一次流产,竟然失去了生育能力。西子又那么胆怯柔弱,家里连个玩伴儿也没有。她又胆小怕生,只要出来玩儿,就一个劲儿地紧跟在我后面。

  那时我们住的北京南池子冰窖胡同,西厢房后墙外就是文化宫后海。这年冬天,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雪,兴高采烈地跟我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看见我们在湖里滑冰,非在她妈跟前嚷着,要让我教她滑冰。她妈也说,西子就交给你了。寒假期间,我几乎天天带着她去学滑冰。

  西子姑娘还真是有股子聪明劲儿,上了一回初学班,才一个冬天,已经滑得比我都好了,特别是跟着“溜冰圆舞曲”滑“8”字,前后倒脚时,左脚一蹬,用右脚外刀刃画一个圆圈;再用右脚一蹬,用左脚画出另外一个圆圈。不断地双腿交换,两臂平伸,体态轻盈,如天女散花;弱柳迎风,左右摇曳,如西湖荡舟。美不胜收。

  有一年放寒假滑冰,西子重重地把腿给摔了一下,站都站不起来。是我把她给背回家的。她紧贴着我的后背,双手缠着我的脖子。隔着棉衣,我都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生有这么紧密接触,虽然隔着那么多衣服,心里还是咕咚咕咚直跳。别看西子那么瘦,背在背上,才知道女孩子的身体还是肉肉的。她的卷发长长地垂下来,还夹着眼泪,一下一下搔得我后脖梗子,阵阵发麻。自此才真感觉到,有个媳妇儿还是挺可爱的。回到家里,张阿姨千恩万谢的,非要给我熬红枣莲子粥喝,一边说着:“西子要是有你这么个哥哥就好了。”

  张阿姨送我回家时,在我妈面前一个劲地誇我,说:“你们家一堆男孩儿,就把小二给我吧。”我妈应道,“还不够我烦的呢。你要喜欢,就拿去吧。”自此,张阿姨再也不让我喊她阿姨,就叫张妈妈。滑不了冰了,几天后,张妈妈上班去,就叫我天天过去和西子作伴儿,听她弹琵琶,给她端茶倒水。她要上厕所,还非要让我把她抱过去,起先还假意推托一番,西子双眉倒竖,粉拳轻握。娇声道:“我都是你媳妇儿了,还不敢抱抱我?哪儿学的那么多封建?”我也乐得碰触西子的身体,也不在乎碰到她身体什么部位,只要是女孩儿的肉体,碰到哪儿都是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连翩的。但始终都是刻意扶持,不敢有半点儿造次,只是觉得一定得好好保护好“我媳妇儿”。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王维

 

3

锦绣时光,常常是稍纵即逝,蹉跎岁月却总是度日如年。

 没几年,西子的爸爸调任沈阳铁路局局长,可能也是考虑到孩子的教育,西子和张妈妈暂时还留在北京。后来我们也搬家到北京西城去,就很少有见面机会了。那时候还年少无知,不懂得少男少女的友情是多么珍贵,随着空间和时间的隔绝,竟然越来越疏远。除了偶尔梦见“我媳妇儿”时,还能隐约感觉到压在背上的柔嫩,空留一片惆怅。

  这年夏天初中毕业,我顺利考上了理想的高中,暑假,张妈妈要带着西子一起去大连铁路疗养院探亲度假。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海,反正铁路职工和家属都有免票,我就吵着也要跟了去。在张妈妈的撺掇下,我妈也就同意了。

  张妈妈是处级干部,乘火车是可以享受卧铺待遇的,我和西子只有搭硬座,好在一晚上就到。刚上车,相熟的列车长就安排我们俩睡到列车长办公室去,列车员和车长都有专门的卧铺,晚上列车长室反正也是空着。虽说是列车长办公室,也只容得下一张很窄的小床和一个折叠办公桌,只为白天接待乘客用。于是,张妈妈就非让西子和我到卧铺去,她在列车长办公室睡一夜。

  中国自古以来,凡涉及男女两性的话题都是多有禁忌的,更别提儿童性教育了,即使是面向成人的小说或戏剧作品,也都是巧妙地、隐晦地一带而过。其实,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开始一直在用自己的眼光探索性的秘密。女孩子们一般相对会早熟一些。因为她们过早地就感受到自己女性性器官的变化,初潮的困扰,乳房的隆起。男孩子们的性器官一目了然,而女孩子的性器官,虽然一直是男孩子们神往的圣殿,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庐山真面目。只是一种想象和憧憬,并无任何可探究的实际途径。当然,我们男孩子聚在一起,有时也会谈论有关性的问题,但总是不得要领,例如看过些闲书的孩子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结婚睡在一张床上,就会怀孕生孩子。大孩子们就故作先知,煞有介事地教训我们这帮小屁孩儿,说是男女睡在一张床上亲嘴,就可以怀孕,进一步还说,在一个床上睡觉时,男生身体里就会有什么东西,从男生身上顺着床爬到女生身体里,就怀上小孩儿了。但是稍一探究,这种说法就禁不住任何推敲,例如我们小学、中学都是那种两人同座的大课桌,而且从来都要求,同座必须是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可是为什么不见有什么东西爬过去?男孩子们一起还时不时地会,又羡慕又嫉妒地议论某个男生跟谁谁谁好了,两个人都干“那个”了。另外还有,某个女生来“那个”了,因为她这星期可以免上体育课。虽然尽人皆知,至于“那个”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也实在无从取证。

  火车卧铺的床,其实也不算宽敞,但睡两个小孩儿还是绰绰有余的。15岁的我这辈子除了和弟弟们挤在一起过,还从来没跟一个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心里总有点儿翻江倒海的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单,听着西子游丝一般的呼吸声,辗转难眠。随着火车单调的咣当咣当声,心才刚静下一点,昏昏欲睡,又被对面飘来一阵阵刺鼻的浓香,搅得浑身发痒,也弄不清是洗头水还是雪花膏的味道,总之是被一种从未领略过的“女人味”搅得浑身燥热,心猿意马,可还是一动也不敢动。那时虽然自认为已经懂得不少,居然还从小说里得知一男一女在一起是可以“作爱”的,毕竟还是一直疑惑“爱是可以‘作’出来的吗?”,总不得其解。其实对男女之事,还只停留在朦胧瑕想,一无所知。只是看过一些闲书,略知媳妇儿是可以抱着睡觉的,忽然想起在哪本野史上读过的,安禄山称颂杨贵妃的诗句:“软温赛过鸡头肉,滑腻还如塞上酥”,也知道那是赞美女性乳房的。可想那胡儿一定是捏过贵妃的奶子,不然怎么会知道“软温”且“滑腻”?胡思乱想好一阵子,终于斗胆摸了一下西子的后脖颈子,感觉那么精柔细润。但是忽地又想到,西子即是我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女神,我怎么能干这么龌磋的勾当。赶紧调转身来,生怕被别人看穿。咣当咣当之中,不觉天之即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国风 秦风”

 

4

  大连的夏天总是阳光明媚,趁着蓝天,白云,黄沙,碧海,加上海鸥翻飞,美若仙境。

  来到大连最著名的老虎滩公园,第一次见到眼前的泳装西子,仅仅被一块天蓝色的薄布,把身躯裹得紧紧的,又被海水打湿一些,更有一点儿半透明的感觉。却也是点水不露,尽显凹凸有致,青春迸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女生曼妙的身材,赶紧避开眼睛,突然间才发觉,西子已经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小丫头片子,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初见大海,竟然乐得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会游泳,哪怕它风高浪大。更想在西子面前逞强,有我在,怕什么?我带着西子,蹋过沙滩,向深海游去。趁着退潮的海水,越游越快,越游越远,时不时地停下来,等着西子跟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西子说游不动了,我一手拉着她,一边鼓励她勇往直前。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回头一看,已经看不清岸边了。西子喘着粗气说实在不行了,我心里也开始有点儿发毛。

  于是赶紧把随身携带的一个救生圈吹起来,套在西子身上,开始慢慢往回游。游着游着,我也感到有些体力不支。我哪里想到,我们往大海深处游时,是借着退潮的推助,游得又轻松又快捷。回程却是要顶着退潮的阻力,吃力很多,而这时体力已经耗尽大半。西子一点儿也游不动了,我只好在后面推着救生圈慢慢往前蹭。实在没劲儿了,就也扒着救生圈,边踩水边稍事休息。(一个救生圈根本浮不起两个人)

  天色越来越黑,海浪也越来越大。几番挣扎过后,我又被呛了几口水,苦涩的海水使我咳嗽不止,后来竟呕吐起来。

  天一下子就全黑下来了,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望着离岸边还有好远,西子看着我吐得筋疲力尽,竟忍不住啜泣起来说:“还有那么远的路,都怪我拖累了你,我们会不会死在大海里面?”我安慰她说,别怕,你有救生圈呢。有我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咱们就可以游回去。一句话说完,竟然气力斗增。怎奈自己开始时,不自量力,体力消耗过大,休息的频率越来越高,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挣扎了几回,突然一股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万一我们一起葬身大海,我可怎么向张妈妈交代呀,不禁有些害怕起来。还继续想到:几天以后,沙滩上躺着一对被海潮冲到岸边的少男少女的尸体,死了还紧紧抱在一起。不是也挺可歌可泣的吗?毕竟也是“生不同时死同穴”,死也无憾了。

  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但也是如此的顽强。

 

  天大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岸边。我躺在沙滩上,已经筋疲力竭,一动也动弹不得。西子唤了我几声,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不知西子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抱着我哭得昏天黑地,只觉着哗哗的泪水,冲刷着我的脸。终于生还了,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竟然对“错过了‘死同穴’的机会”,深感遗憾。

  回到家里时,只跟张妈妈说我们玩儿的太晚了,忘了时间。此事我一直没敢跟张妈妈说起过。我想西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两人永远的秘密。回到北京以后,我也自认为西子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尽管我还根本不懂什么是“女朋友”,甚至连个“喜欢”的字眼儿,也从来没对她说过。

        月朦胧,鸟朦胧,  帘卷海棠红

——朱自清­­­

 

5

  那时节,还没有约会或者请女朋友下馆子的理念,而且我们还是学生,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更没有余钱。充其量也就是偶尔带西子一起去北海划个船,到香山看个日出。但是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时刻纠缠着少男少女的心。

  有一次去香山看红叶,突发奇想,没有走大道,而是攀着石头峭壁爬上去的。都快到山顶了,西子忽然脚下一滑,踩着的石头滑落下来,她整个人一下子跌落到我的怀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摔得不轻,她趁势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哭起来。当我把她抱到一处树丛,她仍然大哭不止,膝盖被擦破一大块皮,血水渗出来,还沾了好多泥土,也找不到水清洗。我担心会发炎,先用水壶里仅有的水稍微冲一下泥沙,根本不行。还不放心,就不顾一切用舌头给她添干净了,再用手帕给她包扎好,西子含着泪,盯着我,忽然把我拉过去,一把扯开了上衣,把我的脸埋在她的胸脯上,紧抱着不放。还不等我回过神来,温暖柔嫩的一对小鸽子,已经把我的脸紧紧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大梦初醒,我也放下矜持,在她的小鸽子边上,轻轻摩挲。但是,始终没敢看一眼。那时候我自以为已经更成熟了,知道和女朋友拥抱不应该被看作是罪过,是少男少女的天性使然,是值得称颂的情感。不过也仅此而已,对男女之事浑然不晓,尚不清楚我们还可以或者应该再做些什么。

露浓花瘦,薄衫青衣透。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

 

6

1964年,我高中毕业,考入哈尔滨一所军事工程学院。我离开家人和西子,平生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到遥远的另一个城市。当时军队院校严厉禁止学生谈恋爱,万一被发现,按规定是要被立刻开除学籍和军籍的。所有收发信件,按规定都要经过严格检查,一个是保密规定,另一个是防止偷偷谈恋爱。我们连鱼燕传书都不可能。渐渐书信越来越少,来往的信里内容也越来越像流水账,平淡无味。

不久,西子和张妈妈一起搬去沈阳,和刘叔叔团聚。可能由于东北天气太冷,听说西子因为长期反复感冒,竟患了肺气肿。好几个月才有一封信,她推说是为了让我安心学习,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我既然不能天天守护在她身边,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是不是有了时时围绕左右,新的护花使者?

  两年后,西子因为文革劫难,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随后,刘叔叔又在两派争斗中,惨遭迫害致死,西子也患了肺衰竭,我妈妈那时也是被关在牛棚,自身难保,她要我回哈尔滨路过沈阳时,代她去看望张阿姨和西子。我到张阿姨家,才得知,西子正在住院,要做肺病灶切除手术。也许她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也许她认为自己的病体会成为一种拖累,西子要他妈妈一定阻止我去医院看她,她是在有意回避我。后来我还给她写过几封信,她都没有回。几年后才得知,说她恢复得还不错,出院后,一直在沈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些毫无兴趣的工作,再后来就几乎完全断了音信。毕业后,我也是四处颠沛流离,茫茫然瓢泊海外,一直也没有机会再见到过西子。

  万里丹青传不得,几年风雨恨无涯。

——罗隐的《寄南城韦逸人》

                                   

7

又过了20年,听说张妈妈已经退休了,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我从美国给张妈妈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出差回国,想去沈阳看望她和西子。本来满怀憧憬,可谁知到了沈阳,才知道西子又去住在一个疗养院,她百般推脱,说什么也不让我去看她。我只好让张妈妈把我千里迢迢带来的西洋参和脑白金转交西子。张妈妈告诉我,西子直到37岁,在众人催逼之下才结了婚,但是她一直过得很不幸福,不过两年就离婚了。也没个孩子,身心受到很大打击和摧残,病体缠身,面色枯黄,我想,大概她是不愿意让我见到她的日渐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依消得人憔悴

                           ­——柳永 “蝶恋花”

                                   

        8        

  再后来,我从我妈妈那儿得知,西湖姑娘才四十一岁就抑郁而终。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深知亲情、友情并不等同于爱情,但西子毕竟是我的初恋,心底总有那么一些“背信弃义”的负罪感,始终挥之不去。

  又过几年,我再去看望张妈妈,她已是孤身一人,久卧病榻。虽然有个小保姆照应,毕竟不是亲人。我还是力劝她跟我一起去美国,她是我的张妈妈,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可是她说她离不开刘叔叔和西子,她一定要在这里陪伴他们。我还跟着她一起去刘叔叔老家苏家屯儿,给刘叔叔和西子的墓碑上香,也算是道别。临行前,张妈妈说有些西子的遗物要交给我。原来是西子姑娘写了二十多年的日记,西子直到去世前根本握不住笔了才停止,她托付张妈妈日后一定转交给我。日记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爱(二)哥哥: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侯,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仍然等待着你。我一直相信,你是展翅的雄鹰,你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天空,你的世界还很大,你一定会飞得更高,更远。我不愿意也不应该成为你的拖累,我愿一直守着,等你什么时候需要歇息一下,只要一声呼唤,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直到再次飞起。

  我身边有一盘录像,是荆阿姨去美国探望你们全家时的录像,看到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样子,还有你那个上大学的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旧金山海滩,穿着蓝色泳装戏水,我找出我那张以前咱们在大连海滩的照片,还是你用荆伯伯访问苏联时带回的那架罕有的120莱卡相机照的呢。那时我也是身着蓝色泳装,身姿相貌和你的女儿简直一模一样。你还是那么雄姿英发。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三十多年了,我又何尝不想见你一面,我只是想要你一想起我来,心中留下的还是那个曾经聪明美丽的‘你媳妇儿’,那个永远等着你的,紧跟在你后面,拽着你的袖子的小姑娘……”

  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前半句语出 史清溪的《无题》

——后半句语出 白居易的《长恨歌》

 

全文完,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