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楣姑姑辞世三十年后，远在波士顿的唐人街上走来了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华妇，还带着四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寻寻觅觅，打听一位姓毕的餐馆老板。还真是奇了，只问了两三家餐馆，就有一个美国老太一叠声地出来答应道：「你们是否问一个中国老先生？在这里开餐馆的？有有有，他叫 Wellington，现在已经退休了，家住在离此不远处。 Nancy，帮我打个电话给 Wellington，告诉他有人找，让他来一次！」
原来外甥女剑霞，也算是家楣的嗣女，随夫婿张道行在中美洲国家任职外交官多年，这次大儿子端辰考取了耶鲁大学，母子五人来波士顿送端辰入学。几十年来，有关毕少农的下落在顾氏家族中一直耿耿于怀。但家楣死后，少农除来了封信表示吊唁之外，以后再无任何讯息，连大发也不再过江来看望舅母了。接下来战争频仍，社会动乱，直到蒋氏王朝孔雀东南飞，海峡两岸，大洋东西，恍如两个世界，国内的人压根儿不知道海外的任何情况。这次剑霞到了波士顿，抽半天时间也是随口打听一下而已，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一会，一个中等身材已发了胖的中国老头撑着根手杖推门进来，正是少农姑父。当年少农在常阴沙时剑霞已经十岁了，依稀还认得出姑夫年轻时的风貌。知道来人是家楣的甥女，老先生不由涕泪交流，唏嘘不已。又勾起了年轻时那段情史，好不恓惶。真像白头宫女话玄宗，少农娓娓谈起了别后的种种。
原来少农当年回到美国后，确实是被合伙人骗了，餐馆没了，生计都有问题，于是忙着请律师打官司。当年的中国留学生家庭都是豪富显贵，显赫背景，否则绝无可能飘洋过海留学美国。只有一种例外，就是清廷资助的 120 名赴美幼童官费生和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帮助中国的119 名各地优异学生。毕少农家境一般，却是靠天资聪颖而得以入选。毕业后正值美国经济不景，《美国排华法案》 更是对华人的就业和居留带来诸多羁绊和阻障。毕少农虽然有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又娶了美国太太，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华人在海外谋生唯有开餐馆或洗衣店一途，于是少农同两个同学一起，每人投资3300元，凑了一万美元在波士顿开了家小小的中餐馆。唐人街的中餐馆无非是李鸿章杂碎、左宗堂鸡丁、咕咾肉、甜酸鸡、扬州炒饭、炒粉炒面等糊弄一下老美而已。经过几年的惨淡经营，锱铢累积，直等餐馆稳定后，才想到回国探望家人。却不料在老家常阴沙遇到了小表妹，心中所爱，乐不思蜀，迟迟不归而遭到合伙人的侵吞。回到美国后官司缠讼，哪有可能再来中国。及至得到家楣以及未出生的婴儿都先后离世，更是万念俱灰，再也不想回到这块伤心地了。因为事业不顺，诉讼缠身，洋太太也就离婚分手了。一个混血女儿 Mary 归自己抚养。一场官司打了整三年，元气大伤，但总算是把餐馆争了回来。因此仍旧在波士顿经营那个小餐馆，聊以糊口，直到退休。
其实早期的中国人在海外都是非常艰辛，绝无可能大富大贵。就连张学良夫人于凤至当年在美国也是惨淡凄惶，难以为继。1940年，身患重病的于凤至从湖南去美国医治乳腺癌，从来没缺过钱的于凤至既要支付自己的医疗费用，还要为孩子们缴付学费，床头金尽，这位昔日东北第一夫人不得不开始考虑借钱度日，于是想到了当时居住在英国的张学良美国友人伊雅格。
于凤至知道一件事，1924年秋天，端纳从上海介绍了一位英国军火商人凯自威来到奉天。凯自威是上海怡和洋行董事，他是来向张学良推销一批英国军火。张学良当时正在培植亲信势力，亟需进口新式武器，提升战斗力。而凯自威是英国最大军火公司-——托拉斯维克思公司的独家代表，他把带来的几箱新式军火让张学良过目，少帅非常满意，即派伊雅格作为谈判代表，随凯自威前往伦敦洽购。从此以后，一批又一批 6MMG 型步枪就由英国源源不断地运到东北。而用这种新式步枪装备起来的东北第四方面军，很快就成为奉系军队中最精锐的部队。
1928年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继父亲执政东北，拥有东北军四十余万，决心用这种先进的英国步枪装备所有的东北军。这样一来，伊雅格就长期居住在伦敦代少帅负责处理东北军购买武器事宜，直至 1936 年西安事变戛然而止。于凤至猜测，伊雅格这里应该还有购买武器的钱。但究竟有有多少，她并不清楚。况且，张学良已成阶下囚，即使有，人家不承认，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于凤至来英国，并不是想追讨那笔钱，只是想向伊雅格暂借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诚实守信的美国人伊雅格却主动提到了那笔钱。他说 ：「前些年战争威胁到伦敦的时候，我一直躲在英格兰乡下。也许夫人不知道，我这里还有一笔钱没办法转给汉卿，就是当年汉卿要我购买军火的盈余款。那笔款子始终存在我手里，现在您来了，就该归还您了!」 接着伊雅格又说出于凰至不知道的另一笔钱:：「 汉卿当年下野后在意大利考察时，也有一笔私人款子让我代存。这笔钱我分文没动，都存在伦敦的渣打银行。当时汉卿再三关照我，将来几个孩子在英国读书，如果他们的花费出了问题，就可以动用这笔款子。夫人，我看得出来，您和孩子现在的生活一定不宽裕。既然如此，就请把汉卿存在我这里的所有钱，都一并转到美国去好了!」
于凤至心里感动极了，她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尤其是张家已风光不再，伊雅格仍能像从前那样忠诚，那样无私。于凤至拿到了这笔救命钱，本想对伊雅格说些感谢的话，一张嘴，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后来于凤至就是用伊雅格转来的这笔巨款开始涉足股市，投资房地产，经营得风生水起。当然也是她经营有方，眼光独到，早早购下了西好莱坞的大片空地，成就了比华利山庄的繁华。倘若没有这第一桶金，不，十桶金，又哪有她日后巨富的传奇故事？
所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毕少农经历了同家楣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后，一切都看淡了。后来再也没有婚娶，只是把女儿拉扯大，送她成了家，现在第三代都有了。自己一个人则住在附近的养老院里，两袖清风 ，孑然一身。「地方小，也就不请你们过去了。」
剑霞谈起家楣姑姑后来的一些事情，以及沙上诸人情况，少农也并不十分关注，神情总是淡淡的。想必海外几十年，于人情世故也已看淡，发生在中国的一切早已无关其痛痒了。当下少农姑夫留剑霞一家就在这丬当年他开设的餐馆里吃了便饭，留下电话，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又隔了十来年，一天晚上剑霞接到少农姑夫的女儿 Mary 来电，告知她父亲上周已往生极乐天国。梦中死去，无疾而终，既无遗产，也无遗言。现已入殓波士顿郊外公墓。中国早年留学海外的精英，开了个小餐馆，一事无成，两袖空空；婚姻失败，孤老终身，黯然结束了他飘泊的一生，长眠在异国他乡。徜若死后有灵，家楣少农这对欢喜冤家又将上演何种剧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