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俏表妹魂归离恨天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一日乡间邮差辗转送来一封花旗国来的快信,小发展开一看,面孔变色,呆瞪瞪地上了心思。原来毕少农虽然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名校博士,但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找一份好的工作委实困难。加上清末民初时期中国国弱民穷,美国政府针对华裔移民问题在1882年通过了《排华法案》,对华裔更多歧视。中国人在海外再怎样优秀都没有地位,好多职位都是不会聘用华人的。甚至连购房都有限制,因为不少地区的房子是规定不能出售给华人的。万般无奈,就同两个大学里的好友合伙,在波士顿开了家中餐馆。发财是休想,但糊口尚不成问题。这也是当时海外华人的唯一生存之道。当年上海著名剧作家、电影明星唐纳同江青离婚之后,躲到法国避难,也只能开一家餐馆糊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在海外的华人大抵如此。因为相对安定下来了,毕少农就想着衣锦还乡,在父母亲的坟上烧炷香,磕个头,以告慰老人在天之灵。当时说好是回国半年光景,单程邮船要航行近两个月才能到达上海,这样在家乡住上两个月,再返回也就差不多了。

  想不到毕小发到了常阴沙后,见色起意,色迷心窍。此间乐,不思蜀,在常阴沙娶了小娇娘后就再也不想着回家的事了。这样一晃就是一年多光景,美国那边却出了状况。其中一个合伙人吵着说毕少农一去无音讯,半年假期拖了一年多,肯定不回来了,坚持要卖店拆伙。另一位仁兄拗不过,但好歹总算写了封信知会一声。小发得此晴天霹雳,只好同小表妹摊牌了,不过还是瞒着在美国已有妻小这一段,想把家楣带到美国后,安享齐人之褔。

  旧礼教中女子要三从四德,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丈夫在美国的事业上有了纠纷,一定要回去,那么自然一起走。于是申请护照签证,置办行李,购买船票,把家下忙得碌碌转。一切妥当后,高高兴兴动身了。由老太太、兄长家齐、嫂嫂佩兰一起陪同,带了几十只箱子的细软妆奁,浩浩荡荡开到上海十六铺码头,准备搭乘远洋邮轮去美国了。

  当时出国只有水路一途,十六铺码头除了海关,还有个卫生健康检疫站,凡出国者都需检查身体,防备落后国家有传染病带出去。倒霉的是,家楣从小患有肺结核,后来发育时慢慢痊愈钙化了。当时还未发明盘尼西林雷米封,结核病算是大毛病。检疫站一做胸透,发现肺部有钙化症状,当时就拒绝发放通关证书,注明观察半年后再决定可否出国。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家楣惊得目瞪口呆,珠泪滚滚,潸然而下。

  万般无奈之下,俩夫妻只能黯然分手。当即在码头上打开行李,分检各人的衣物,一部分继续上船带走,另一部分则重新带回常阴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猛听得汽笛一声长鸣,解帆起锚声声紧。松了金钏,减了玉肌,家楣哇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往后就倒。留不住也哥哥!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此劳燕纷飞,天人永隔!

  家楣好不容易捱回家中,倒头便睡。自此缠绵床榻,病恹恹了无生趣。回想往日恩爱,夫唱妇随。如今形只影单,孤灯寒衾。人虽仍在家中,一颗心早已随着少农飘洋过海,远走高飞了。这段相思魂牵梦绕,朝思暮想,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忽一日家楣发觉自己身体有异样感觉,算一算月信杳然三月。急忙有请当地名医蔡汝辑。蔡医生两根手指在家楣的脉息上一搭。二、三分钟后对着老太太说:恭喜姑奶奶,贺喜老太太。小孙子已有两个来月了!把个道生庄上上下下弄得喜气洋洋。家楣念着腹中小儿郎仍是少农骨血,有了后代也就有了盼头。一颗心渐渐放回胸中,开始认真调养,巴望平平安安生下一男半女,早日与少农团聚。

  话说小发在远洋轮上倒也十分思念妻子。轮船要在太平洋上飘一两个月才能到达美国。沿途要停靠多个国家的码头,加水加煤,补充食物。小发也就跟着下船,到一处寄一张明信片,报告沿途风物人情,诉说离别相思之苦。小发本是学贯中西的才子,又得欧风美雨之熏陶,每封信上俱是情致缠绵,深情款款。开口家楣吾爱, 闭口 Honey and Sweetheart。每信必提:「太平洋之辽阔海面,抚不平对吾爱思念之情愫!异域风光之绮丽美景,难释我心系爱妻之眷眷!」。还有「倚闾有白头之老,谁修定省于晨昏?争梨无黄口之儿,空听笑啼于梦寐!加以陌头柳色,丝丝牵少妇之愁,因而枝上鹃声,夜夜起王孙之梦。」家楣的回信,恰如「 三春花柳,共嗟薄命之词;万里风烟,同咏断肠之句 」!这一封封情书往还,如一道道催命的符箓冲击着家楣伤痛的心。每一封来信都是看了又看,浸透了家楣的泪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更加重了家楣的相思病情。

  一日,家楣同嫂嫂两人正坐在厅堂里手捻针黹闲话家常,那时家楣腹中婴儿已有八个月大,算算少农的归期也应该近了。原来当日家楣和少农在十六铺码头分手时,少农曾承诺:一回到美国,把餐馆的事情处理清楚,立马返回沙上。快则半年,慢则一载,从此永不分离。让家楣耐心等候。因此算算日脚刚好有了半年,想必少农快要上船了吧,或者已经在船上了也未可知。突然,乡间邮差专诚送来一封国外来的快信,一看正是少农笔迹。家楣喜孜孜地回房拆开就看。不一会,忽听一声惨叫,佩兰嫂嫂赶紧冲进小姑房内,只见家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身底下一旺鲜血正蜿蜒流淌。

  佩兰嫂子冲上去扶着家楣,一面大声喊人,一面从家楣手中抢过她紧紧捏着的那封书信。原来小发寄来的恰是封催命信。信中写道:因为合伙人已将餐馆股份占为己有,迫不得已只能诉诸法律,对簿公堂。美国司法程序繁复,没有一两年时间这官司不会了结,因此只能在波士顿坐等,预计两三年内无法再来中国。万望爱妻善自珍摄,勿以为念。信末居然还引了《滕王阁序》中的两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他老兄享尽了温柔况味,撤了一泡烂污,拍屁股抬脚走人。如今反倒来无病呻吟,彷效那名士风流,说起了风凉话来。

  家楣胸中如万箭攒心,急火攻心,情绪失控。八个月的身孕经不起折腾,顿时见红。急忙请来医生,回天乏术,小孩子却已流产夭折。老太太闻讯赶来,心肝肉呀,宝贝肉的一顿号啕。老人家还不识势,在一边哭皇天:苦命的阿囡啊,侬落脱的是个带把的儿子啊!家楣闻言气上加气,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头一歪,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兄长家齐遍请名医会诊。当时常阴沙有赛扁鹊蔡汝辑,小华陀黄彝鼎两位名医,都是世代祖传,端的有起死回生之术。于是煎药、膏汤、丸散,补品,如流水般地每天服用,但家楣的病情却毫无起色。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家楣实在是万念俱灰,再无生存奋发的勇气了。丈夫远在万里之遥,杳无归期。儿子半途夭亡,失了盼头。自己的肺病又覆发,咳血不止。没有光明,没有前途!罢罢罢!玉殒香消,撒手人寰。香魂一缕,带着无尽的哀怨,飘飘荡荡离开了这个烦恼的人世。

  顾氏家族遭此巨变,合府上下乱作一团。尤其是老太太如何得消停?二十三岁守寡,好不容易将遗腹女拉扯大,满望她嫁一个如意郎君,老太婆也好靠着享享清褔。如今,鸡飞蛋打,竹篮打水!老太太什么都不顾了,将家中最好的细软首饰,以至家楣用过的所有服饰、家具,读过的书籍,看过的字画全部付之一炬,给女儿作陪葬。因为家楣无后,少了孝子孝女披麻戴孝,扶棺守灵。于是老太太提出要大孙子剑英、大孙女剑霞过继给死者,认姑母为母亲,以尽孝子孝女的礼数。

  这下可惹恼了家齐:开玩笑,我大儿子替别人披麻戴孝?老头子还没有死呢!谈都不用谈!继母庶子一时相持不下,无不让步。最后还是贀惠媳妇佩兰出面,挽了生生庄嬷嬷出来断情理。折中一下,孝女还是用剑霞,孝子就改用老三剑豪吧。当即姐弟俩人穿戴起来,白衣白帽,披麻戴孝地在姑母棺材旁守起灵来。从此老三有了双重身份,既是老太太的孙子,又是老太太的嫡外孙。老太太遂将一腔爱女之心,慢慢转移到了孙子兼外孙的剑豪身上,另眼相待,高看一眼。为此,日后英雄豪杰四兄弟间,还闹出了诸多争宠抢先的是非纠纷。不过也是这一层关系,解放后老三一直将这位继祖母兼外祖母的三老太带在身边,为其养老送终。直至一九六三年三老太寿终正寝,安葬于常熟虞山公墓。每年清明节老三都要想尽办法去常熟上坟扫墓,老三剑豪待老人家的情份确与其他孙儿要不同了。

  世事难料!齐老爹当年的一句气话,想不到六十年后竟然应验了。

  老大剑英一向孝顺父母,虽然老爹年老后添了许多毛病,子孙辈有些不待见的光景,但老大还是做得很好,绝无懈怠。1990 年时齐爹先病倒,慢慢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能吃能睡,就是神志不清了。而老母亲却因忧郁症导致神经衰弱,引发脑血管病变。当时国内医疗水平低下,并无 CT、核磁共症的先进设备,对于老年病人更是保守治疗。捱到 1991 年春,刚过完 86岁生日不久即驾鹤仙逝。其时老爹已经没有喜怒哀乐,对于恩爱一生的妻子过世也是似懂非懂。

  一晃又是一年,老爹的病状不好不坏,家里请了一男一女两个佣人服侍,一切还好。那时剑英次子颂石已在美国站稳脚跟,有了稳定工作,并买了第一幢房子,这在当年的留学生中成了稀奇的大事。颂石知道老爸一向崇洋,对于儿子有更多的期许。加之知晓老爸在文革中受到刺激,落下了室颤的顽疾,也想趁老爸身体硬朗,早早到美国来探亲游览,了此心愿。剑英心中也很想到美国看看儿子一家,但又牵挂着老爹的病情,后来看看老爹的病情不好不坏,医生说有的拖了。于是下决心先跑一次吧,反正是半年签证,不行早些返回。老大是九二年九月六日到美国的,刚过一个月,上海打电话来说老爹走了。一下子剑英父子俩都惊呆了,即使赶回去也是来不及了,而且当时到美国一次很不容易,不唯机票超贵,而且签证极难。颂石劝老爸道:人死不能复生!公公享年88岁,耄耋之年,一生经历多少凶险,晚年无烦无恼,善终仙逝,也是老人家的福气。幸好上海有叔父、姑母两家,还有大孙子颂文,都可以料理丧事。你现在急匆匆赶回去也不过是磕个头而已。国内现在破除迷信,一切从简。人一走立即火葬,连口薄皮棺材也不可能,其他如斋戒祭奠念经超度都是不允许的。死而奠不如生而养!公公生前大家对他尽职尽孝,足慰老人在天之灵。还不如我们在大洋彼岸设奠纪念,寄托哀思。老大思忖儿子的话也有道理,只能打消了立即赶回中国的念头。不过事后看到他时常呆呆的,含泪吞声,心有戚戚焉!

  当然新社会移风易俗,一切早已改变,剑英即使在上海也不可能替老爹披麻戴孝。不过在老大的心目中父亲辞世,大儿子不在身边,未能随侍病榻,亲视含殓,成了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