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红颜多薄命,自古而然。顾家大小姐家楣真是应了这句老古话。
董氏夫人续弦到顾家时,芳龄双十年华。三年后,腹中已结珠胎。欢天喜地,只等足月临盆。一日,丈夫外出归来,忽感不适。当夜高烧不止,急急延医问药,医生来看后,说是得了时疫。才拖得几天,竟然一命呜呼,撒手而亡。当时大儿子家齐才七岁,董氏已怀有九个月身孕。伤哉痛哉!眼泪水哭满一缸,也唤不回卿卿性命。
一个月后,董氏临盆,产下遗腹女家楣。家楣从小乖巧玲珑,聪敏异常。长到十来岁上,已出落得花容月貌,慧质兰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像古诗中所描绘:俏丽如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当地人说道:数遍整个常阴沙,顾家大小姐要算第一。
老太太视爱女如珍宝。横看漂亮,竖观标致,没有缺点了。到得及笄之年,做媒说亲的都踏破了门坎。董氏老太一来是珍爱这个遗腹女,二来女孩子长得实在太好,看来看去也找不到般配的儿郎。大哥家齐因有老母在堂,加上又是异母妹妹,也作不了主。一来二去,反倒错过了标梅之期。
老话说:姻缘自来天注定,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来了!
话说顾家在江北有门老亲,顾四爹老五家的一个女儿年轻时嫁到南通毕家。隔江对岸的,毕竟路远,慢慢就来往少了。只知道毕家姑父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发,一个叫小发。大发一般般,小发书读得好,很小就留洋去了。姑父姑母都死得早,一晃一二十年,两家都几乎断了往来。
一天,十一圩港码头小火轮上走下了两个中年汉子,年纪大些的两短打,粗布短衫裤,像个种田人。年纪轻些的好一身打扮:白色铜盆帽,金丝边眼镜,一身米白色华丝葛西装,黑色锻带领结。脚上是香槟式麂皮皮鞋。手中一根文明根,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在那里指指点点,话话说说。这个全身西式打扮的假洋鬼子就是毕小发。
小发的大名叫毕少农,自幼聪慧异常,读书出奇得好。一举考入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童班,十一、二岁时就留洋去了。
毕少农在美国一路求学,苦读学位,最后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在美国娶了洋女人,生儿育女,渐渐融入了美国社会之中,将国家亲情置之脑后而不顾。一晃二十来年,杳无音讯。这次突然回国,把个大发哥哥喜得手舞足蹈。祭完父母宗祠后,一定要兄弟过江去看看舅母。心下也是想着借兄弟的牌子,炫耀一番,我们老毕家祖坟也冒青烟了。
十一圩港码头离十二圩港市镇只有三里地,两部黄包车转眼就到。舅母董氏携爱女家楣住安乐庄,在市镇的西市梢。表弟家齐住道生庄,在市镇的东市梢,相隔也只是半个小时的路程。家中来了亲眷,又是海外留洋归来的贵宾,大奶奶佩兰免不了安排洗尘接风,住宿床帐。家齐与小发表兄谈谈说说,觉得他的见解和气度确实要高人一筹,不免肃然起敬。
下午时家齐夫妇带着客人去安乐庄,见过舅母和表妹。一阵寒喧后,只见小发愣在了当场,眼睁睁瞅着小表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舅母问道:小发啊,在美国那么许年,有没有成家立业?小发吱吱唔唔地答道:没有没有。大发在一旁觉得奇怪了,兄弟明明讲已娶了洋妻,还有一个女儿,怎么现在又说没有没有。其实毕小发见到表妹美貌,又听说尚在待字闰中,心中已存下了不良的念头。
原说在舅母处住一两天就要回南通,再去上海看望同学师长的,这下却不再提起了。毕小发每天除了跟着表弟家齐拜访乡邻亲友外,其余时间就一直泡在舅母处,把个老太太哄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然主攻对象还是小表妹,谈些西洋见闻、海外搜奇、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杰克伦敦,以至贝多芬、达芬奇……留美博士小发确实是好学问,学贯中西,天文地理,哲学历史、文学艺术,音乐绘画,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试想家楣这种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那见识过这种阵仗?常阴沙轻沙浮土,周边都是些纨绔子弟,读了些四书五经,大学中庸,一个个成了书腐腾腾的冬烘先生。架不住洋表兄情场老手的甜言蜜语,西式做派的风流浪漫,小表妹被哄得三魂丢了两魄,一缕情愫牢牢系定在表兄身上了。
前后将近个把月,毕小发周旋于道生、安乐两庄,乐不思蜀。看看火候到了,暗地嘱托大发上门来提亲。
老太太早已昏了!毕少农留美博士,一表人材,满肚学问。又且是亲上加亲,竟然满口答应。家楣也早已芳心暗许,自无异议,听凭母亲做主。倒是身为大哥大嫂的家齐夫妇提了些不同看法:首先是年龄偏大,相差十多岁。其次是照这个年龄来看一定有过婚姻,那么前面婚姻是否了断?第三小发虽然是美国博士,但他在美国究竟过得怎么样?有无家底?不料老太太想偏了,还以为儿子媳妇在嫉妒这门亲事,因此一力主张,独断专行。连聘礼也不要了,腾出上房,即刻办喜事。顾家有钱,老太太唯有这个宝贝女儿是亲生的,真叫是视如掌上明珠。既然坦腹东床是美国回来探亲的,一应都不凑手,老太太就一力承担了。钱不是问题,一应妆奁,包括所有酒席掏腰,全部是女方开销。当然忙前忙后,支吩张罗,全靠大奶奶一手搞定。齐爹母命难违,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可叹深闺弱质女,堕入相思绮梦中!
毕小发仅凭三寸不烂之舌,不花分文,白白地得了个美娇娘。洞房花烛夜,喜煞了个新郎倌。老婆骗到手,大表哥爱煞小表妹。温柔乡继黑甜乡,美利坚丢爪哇国!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恩恩爱爱,彩蝶双飞;缠绵绯侧,鸳鸯交颈。直把个老太太喜得咧开了大嘴阖不拢,小脚踢到屁股上,浑身是劲。
过三朝那天,老太太竟然一早起来,溜到女儿的新房间里,悄悄地把小夫妻的帐子角掀起来瞄上一眼。然后逢人就说:家楣漂亮得来就像水喷桃花,偎在小发的胸口,真像西施一般,横看是漂亮,竖看还是标致! 传到家楣耳朵里,闹了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