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前文所述,常阴沙地处长江南岸,其地理形势是东涨西坍。东南角子上的潜力无穷,商机无限!上世纪四十年代,人们已有相当的科学知识,决非当年顾飞熊时代靠得是堪舆风水,罗盘磁针。因此争夺沙田成为当地特有的致富快捷方式,沙霸也就应运而生。
历年来,常阴沙能人辈出,早已不是当年施倪顾三家分晋的局面了。试想,靠着祖先传下来的几亩田地,就算是年年丰收,又能有多少翻头?再加上富不过三代,富家子弟大多不成才,吃喝嫖赌抽,又有几年可以折腾?
俗话说:为富不仁。不涉赌毒娼,不沾黄白黑,再怎么也只能是小本经营。勾结官方,私通土匪,杀人越货,走私贩毒,所谓恶霸地主才能雄霸一方。在三十年代时当地冒出的苏良卿,号称常阴沙首富,也是靠诸多不法勾当,建立起他的金元王国。到了四十年代,常熟首富张干六向常阴沙发展,先是击败了当地土豪苏良卿,然后斥巨资建造了一个当地最具规模的乡镇:乐余镇。乐余镇距道生庄所拥有的三兴镇仅七里之遥,比照三兴镇的格局,但建造得更大、更气派。张干六从南方购进大批比碗口还要粗的上等杉木,按照南北走向,一口气建了六百间店面房。店门口全部挑出二米宽的遮雨走廊,青砖粉墙,红瓦黑椽,遂成常阴沙一景。据说现在已成为张家港地区的历史建筑,归入永久性保护范围。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张干六何等厉害角色,早就看好道生庄的齐爹,虚席下礼,刻意结交。张干六常年在常阴沙厮混,不甘寂寞,就在当地纳了一个小妾。想不到这个小妾同施家有些转弯抹角的亲,论起辈份算得上是道生庄大奶奶的远房小表妹。于是张干六央当地士绅出面,大排筵席,正式让这房小妾认了道生庄大奶奶为大姐,自称三妹。这下子两户人家成了姻亲,师出有名,走动得勤了,慢慢地交情越结越深。
张干六的发迹当然不是偶然,此人虎视鹰鸷,铜头豹眼,一身好功夫,枪法奇准。手下养了百十名打手,催债逼租,欺男霸女,缺德事也干了不少。张干六早就瞄准了常阴沙东南角上的沙滩圩子,曾几度上演武装抢夺的戏码,死过人,流过血。当地的地痞流氓、恶棍赌徒,团团伙伙地为这些沙田拉锯争夺,血溅当场,互有伤亡。国民政府腐败无能,警匪一家,根本就无人过问。于是只要沙滩那边一有涨势,恶霸地痞就会蜂拥而至,武装争夺,瓜分利益。
张干六倾盖结交地方士绅顾家齐其实也是有私心的,他是想凭借道生庄的乘龙快婿张道行在官场的势力,在这场沙田争夺战中出奇兵而胜之。
齐爹承荫祖业,以前叫胎里富,现在称作是富三代。书香门第,积善人家,循规蹈矩,悠游潇洒。但不谙钻营,缺乏进取心。虽然知道肥肉就在家门口,但从不掺杂这种血腥争斗之中。及至张干六的出现,循循善诱,襟兄妹婿常常策划于密室之中,张干六如此这般,面授机宜,终于打动了齐爹的雄心。事实也是如此,家下藤条篾集般四个儿子,又是全部要进上海的大学,每年的学杂膳宿实在不是一笔小数。每逢开学之际,道生庄打开货仓,棉花包整车整车地推出去套现,换成现大洋让儿子们去开学。乡里乡亲的看了都摇头,背后议论:齐爹何苦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为儿做马牛?齐爹也已风闻乡邻亲友们的议论,但从不为所动,年年如此。正是齐爹望子成龙的坚定信念,一定要让子女们去大上海发展,才使得家下所有子女都接受到高等教育,日后全部得以在上海谋生。就拿妻弟惠农、惠民俩兄弟来说,全都没有这份眼光和魄力,最后子女辈全部陷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子孙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几十年后,乡亲们每一议及齐爹的做派,无不翘起大拇指:顾家齐有眼光。真正是羡煞众生。
齐爹因稻粮谋,为子孙们的福泽,也想博一记,在自己手中光大家业,上慰祖先在天之灵,成就个人事业巅峰。于是齐老爹亲赴南京,翁婿密谋。再后来,张干六跟着齐爹去南京燕子巷拜访甥女婿,这位从常阴沙走出的、聝位最高的京官张道行。
随从带上四色礼品:狐皮大氅男女式各一、翡翠头面一副、百年老山参一对、郑板桥墨竹真迹一幅。算算价值约有数万银洋之巨。张干六的大手笔,张道行自然是心领神会。
当下言归正传,谈起常阴沙沙田一事。张干六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请道行先生借助官场势力,将沙田案在江苏省政府登记备案。这样任凭地方上的黑势力、地痞流氓、军警宪特再怎么折腾,只要省政府备了案,可算是掷骰子掷到了至尊宝:通吃。到时候沙田一涨,这边就武装接收,造成既成事实,再怎么闹也翻不过来了。
张道行在南京官场里也是盘根错节,广有人脉。当下一口承诺,但要上下打点,运作关节至少一两年时间,才有可能摆平此事。虽然是翁婿至亲,也要把话说在前头:活动打点费由张干六承担,省政府处买地、备案、完税等开支则由张干六同齐爹共同出资。事成后张干六和齐爹各占百分之四十股份,而道行则安享百分之二十的干股。三人合伙成立常阴沙道生垦牧公司,由顾家齐任董事长,张干六出任总经理,道行先生则任董事顾问。申请备案。
当时江苏省的省会设在镇江,距南京只是一箭之遥。官场往来,酬酢关说,本来就是十分活跃的。这期间,张干六还动用自己在地方上的势力和关系,为张道行竞选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摇旗吶喊,这样可以让张道行在官场上更加走红。
道行先生不孚所托,前后化了一年半的时间,果然就把事情办成,拿到了省政府的批文:
『 允准自天生港以南,北海坝以东,长江南岸日后所有看涨的沙田以三十万亩为限,允许由顾张两氏主持的常阴沙道生垦牧公司先行圈地围垦,三年免税,二十年有效。』
批文拿到手,无异是挖掘到了一个金矿,张干六的沙霸名声也是由此而起。
在张干六的策划之下,沙田案大获全胜,只等东南角子涨上来,发财巨富指日可待。而张道行更是沾沾自喜,斥巨资在南京新街口繁华街区建造独立式花园洋房,作为自己居住的张公馆。不料一年下来,造得七七八八之际,形势却急转直下。国民党连续在辽沈、平津吃了败仗。尤其是淮海战役,国军称之为徐蚌会战,蒋介石几乎倾其所有家当,妄图毕全功于一役。但孟良崮一战,号称铁师的张灵甫部全军覆没。其后廖耀湘、邱清泉、黄维、黄伯蹈、杜聿明、李弥、刘峙……国军中的精兵强将,兵败如山倒,或击毙,或活捉、或投诚,只有少数人侥幸逃去台湾,也就是苟延残喘,抱恨余生而已。
要说张道行官场人物,怎么会那么拎不清?啥个辰光了还会穷毕生财力建造花园洋房!实在是47年之前国共争斗中是国军占了上风,当时还有人提出过隔江而治,效仿历史上南北朝分治,但老蒋根本不甩。其后白崇禧等部将林彪的东北联军赶出东北所有大城市,逼得林彪只能在荒僻的屯子山区里搞土改分田地,发展地下武装。同时胡宗南部直捣大西北,延安告急。老毛率中央直属机关撒离延安。一系列的军事胜利让老蒋及其麾下的文臣武将晕淘淘忘乎所以。蒋介石自诩有八百万全副美式装备的精锐部队,何愁山沟沟里出来的穷棒子。适当其时,美国派出陆军总参谋长马歇尔作为总统特使来华作军事调停,并于 1946 年初达成《关于停止国内军事冲突的协议》。老蒋也要买美国人三分面子,在军事行动上不免有些缩手缩脚。老毛趁机大踏步地后退,保存实力,发展武装,最后在 1948 年大举反攻,底定天下。
徐蚌会战老蒋损失精锐部队55万,把所有家底全部打光。最后只能黯然南逃。蒋家王朝气数已尽,分崩离析。国民政府孔雀东南飞,作鸟兽散。而这帮商人、地主、小官僚,或与政治有些瓜葛者均人人自危,深知共产党的厉害,改朝换代,绝无好果子吃!
一九四九年春,一派愁红惨绿。山东、苏北各地先后失守。解放军陈兵长江北岸,百万雄师指日下江南。一日,上海城隍庙来了三位衣冠楚楚,大腹便便的绅士。这三人便是张干六、郭小楼和顾家齐。因听说城隍庙近日来了一位相命大师董幕节,号称铁板神数,算命、看相,拆字、排流年,准到分毫不差。三个难兄难弟商量了一起来算算命程,以决定下面的步子怎么走。卦金不低,每位十只大洋绝不还价,问流年讨前程百发百中。
郭小楼先上。此人曾担任过国民党常熟县党部书记,当年在苏南地区同共产党新四军常有争夺。董幕节一个相面,问了三句话后就说道:这位先生四九年后看不出因果命理,建议深居简出,看看能否躲过一劫。第二个上的是齐爹,董幕节看了看齐爹的面相手相,说道:方面大耳,鼻直口方,善终。虽有些许波折,但无伤根本。最后一个是张干六,此人鹰视虎步,不怒而威,一副上位者的好相貌。董幕节叹了口气:「生不逢辰!这位先生赶紧向东南方位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走呢?」张大老板不买账,反问道。
迟了好一会,董幕节轻轻地嘟囔一声:「不走,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呸呸呸!张干六拉了两人就走。一叠声地埋怨:胡说八道!半个常熟城都是我的家当,怎么会弄到死无葬身之地?满口胡言,晦气晦气!走走走!
不要说张干六不相信江湖术士的信口雌黄,就是齐爹和郭小楼两人也是将信将疑,没有将此话当真。不过董幕节确是位奇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移居香港,半个月横扫香江玄学界,铁板神数,香江无敌,号称董半仙。他每天只接待五位客人,批一次流年收费68,000港币。而且没有半年的时间还排不上号呢。
一晃又是几个月,解放军攻克南京,解放上海。一帮有钱人、当官者、有些政治色彩的,个个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俗话说:是祸躲不过。祸从天上来。张道行官位在身,老蒋早已安排政要家眷子女等撤退到台湾,张道行本人则跟随老蒋一直退到重庆,然后乘最后一班飞机逃往台湾。这帮难兄难弟都遭了殃。郭小楼被熟人检举,由军管会押送回常熟批斗清算,然后一颗子弹告别人生,正应了董幕节所言:四九年后看不到因果命理之说。齐爹躲在上海不透头,常阴沙土改工作队虽几次提出要将顾家齐揪回沙上批斗,但每次都给一帮老佃户保了下来。他们说:顾家齐很早就离开常阴沙了,平时待我们都很好,家下的事情他都不管的,全部是务本庄三老太经管,要斗就斗三老太吧。这都是因为齐爹两夫妇平日种下的善缘,才得到如此福报。三老太就惨了,性格孤寒悭吝,还爱摆个老太太的谱儿,这次给老共揪住,关在工作队里,日里交代,夜里批斗,折磨得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起来。工作队折腾了好多天,最后算算一个孤老太婆,神经兮兮的,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判了两年徒刑,缓期三年了事。
三老太刑满释放后被扫地出门,无处依身,还是回到了上海,同家齐夫妇以及孙儿辈居住在一起。解放了,地主阶级失去了他们的天堂,只能茍延残喘,茍且偷生。上海住房拥挤,家齐夫妇也只是同老大、老三俩个儿子挤在一起,住一间暗无天日的中厢房。三老太只能委屈她老人家住到了楼梯间,有小小的半扇窗子略有光线通风。三老太自从女儿过世后刺激受得深,朝朝暮暮的念叨着家楣,渐渐的说话行事有些着三不着四。不过那时候丫环仆妇成群,每个人都顺着她的脾气,无人违忤,倒还不怎么样。后来三老太脑子越来越差,也是土改时批斗关押加深的病情,浑浑噩噩记忆全部丧失,已经没有喜怒哀乐。其实她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日三餐,让她吃她就吃,不叫她也就不吃。头痛脑热的也从不吱声,同儿孙们也不怎么说话,痴痴傻傻的活在她过去的处月中。有一次老大带回家一个磁带录音机,想试试效果。想到同好婆开开玩笑,就惹老太太说话,让她发火骂人,然后将之录下来,再放给她听。老人家听了半天,自言自语说道:奇怪了,啥人学我说话那么像!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老太太倒是对重孙辈小孩子时时流露亲情慈爱,因为她一生无亲生子嗣,内心渴望至深。重孙颂石小时候最爱缠着老太太讲故事。至今还记得老太太念的顺口溜:「山歌好唱口难开,白米饭好吃田难种,樱桃好摘树难栽,鲜鱼汤好喝网难张唉!」。又有拆字谜请坐奉茶:「言对青山青不青,两人土上说因缘,三人骑牛缺只角,草木之中有一人」 。这是老太太给重孙辈的最后记忆了。
三老太到六二年时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想她二十三岁守寡,四十四岁丧女,恪守封建礼教,从无歪歪斜斜,总身守寡。还记得她有时同人争吵口角时总喜欢说的一句话:我二十三岁守寡,胳膊肘上跑得起马!三老太当年嫁入顾家做填房时,前妻留下的儿子只有四处。倘若她能一心一意,视继子若己出,倾注全部母爱,到老年时一样也是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虽然儿子家齐,媳妇佩兰都能克尽孝道,但三老太终究没有将继子当成亲生,正应了俗语所说:隔重肚皮隔重山。
三老太虽有偌大家产,也不过过眼烟云,最后落得个孤孤凄凄,痴痴傻傻。她过世时的一九六二年正是中国全面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物资供应奇缺,人人勒紧裤带在捱命。孙儿辈勉为其难为老太太准备了一口薄皮棺材,当天寿材就停放在天井里,立了长生牌位供亲友们祭奠。还请了两个和尚、两个尼姑为老人家超度,念经文往生咒「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念到后半夜,和尚尼姑们又困又饿,在那里胡诌「羊毛衫棉毛衫,棉毛衫羊毛衫」 ,给剑虹孙女醒来听见,第二天讲给大家听都笑痛了肚皮。
大孙儿剑英有朋友柴玉泉在锡金殡仪馆主事,于是第三天出殡将棺木送去殡仪馆。随后运送灵柩去常熟虞山公墓安葬。那时中国穷啊!根本找不到车辆,所有卡车都要供应生产第一线。还是孙女婿宗义,他在上钢五厂工会任职,动用关系借到一辆三轮卡车,只可以趁星期日厂休时偷偷外出跑一次。小三卡只有三只轮子,载重量一吨。除了一口棺材之外,必须要去的家属代表有家齐夫妇、在上海的孙子辈老大老三老四老六兄妹四人,孙媳兼外孙媳妇清月、孙女婿宗义、重孙辈代表颂石,再加上老太太的干女儿航航娘姨、外甥徐静高,连司机大小老少一共十二个人。大家带着长凳,团团围着寿材坐在小山卡的四周。好在常熟离上海只有一百公里路,想着勉强凑和一下吧。去的时候还行,请了公墓工作人员将寿材平安落葬。回程时却麻烦了,先是淅沥秋雨下个不停,虽说带了一张大雨布,也是遮头不盖脚的凑和。不识相的静高娘舅死命地将雨布往航航娘姨处拉,帮她多遮挡些风雨。原来航航娘姨婚姻不谐,时常混在寄娘三老太处,一来二去同表兄静高打得火热,两人眉来眼去的,拉扯不清。虽然也没有人亲眼目睹看到过两人的茍且之事,但乡里亲友传说却不少。老大剑英最喜戏谑,忍不住问口了:静高娘舅啊,侬阿好悠着点呢,不要死命只顾航航娘姨,还有你大姐和齐哥呢!弄得静高舅落不了台,只是讪讪的:没有呀没有呀。
小三卡呼哧呼哧开到嘉定时终于抛锚,一动也不动了。一吨的载重量,装了十二个人,再加上棺木,严重超载。司机冒雨下车鼓捣了半个多小时,看看天色都要暗了,只能同宗义讲,一时间修不好了,只能拖去就近的车行检修,朋友们都搭公交车回去吧。于是乎老老小小十个人冒着雨赶出去搭公交车,回到家中七点多了,浑身淋得个透湿。后来听宗义说小三卡修好后回到厂里都晚上十点钟了。
齐老爹土改这道坎是跨过了,不过共产党是运动不断,一个连一个的上,接下来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就逃不过了。
事情还是那个崇明县公安局长惹的祸,共产党的天罗地网任啥都逃不过的。齐爹在上海被公安带走,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五年徒刑,押送溧阳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九死一生,患上了溃疡性慢性肠炎,两年半后保外就医释放回到上海,人瘦得脱了形。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豪绅巨富,从此躲在一个暗无天日的中厢房里,靠着子女养活,平平淡淡地度完余生。齐爹后来最喜欢讲的一句话:现在老了,没有地位了!实在他心中一直有当年大地主时一呼百应的情结,心中时时怀念失去的天堂!
最戏剧化的还是张干六,从上海返回常熟不久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早先还以为去亲友处躲了起来,但遍寻无踪迹。后来怀疑是否悄悄逃去香港或台湾?还是给仇家暗杀了?或是给共产党抓起来处决了?这个疑团藏在人们心中几十年,一直无法证实。虽然常熟三妹帮老公在虞山立了块碑,建了衣冠冢,上书:张干六之墓。对外也宣称此人死了,但心中终是存有幻想,哪天张干六会突然出现!一直等到文化大革命,常熟三妹再次被冲击批斗,算算张干六如活着也要八、九十岁了,才算断了这份念想。
至此,董幕节的三个卦相全部应验,尤其是对张干六的谶语:死无葬身之地,真是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