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贫下中农同地富分子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这是毛泽东在1925年发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开宗明义表明的中国革命首要问题,体现在对农村的政策中则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上中农,打击地富分子。1949年共产党夺得江山后的第一个政治运动就是土地改革,给每一个农村的人划分成份。划分的界线是以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来决定此人的政治面目。

  乡村私塾教师刘延龄,家无余产,无田无地,应该属于下中农的档次。但刘延龄老先生有一个儿子读书极好,考取了位于南通的省八中。老爹拼足老命将儿子拉拔到了高中毕业,再无余力深造读大学了,于是辗转请托想在南通的大生纱厂谋一职位。大生纱厂是清末状元张謇所创办的民族实业,在当时社会相当于如今的大型国企,褔利待遇超好,年轻人进去后极有前途。刘老先生的儿子名刘静如,省八中的高材生,虽托人介绍,但也是正式通过笔试面试试用而成为大生钞厂的练习生。刘静如品格端方,沉静稳重,尤其是数学算目一科最为擅长。没多久便转为正式职员,然后一路提拔,薪俸待遇也是年年涨,月月加。穷人家的孩子一下子跳了龙门,分外珍惜,将每个月积攒下来的工资如数寄回父母处。刘延龄收到儿子源源不断寄来的大洋后,小农经济思想作祟,首先就是求田问舍,置办家当。

  当时常阴沙地区一亩良田都要数百大洋之巨,但东沙滩涂新田非常便宜,每亩地只要几十元。因为刚围恳的新田区域还是渺无人烟,耕种不便,而且收成极低,都是靠天吃饭,自生自长。刘延龄贪图便宜,从1946 年起陆续买了二十来亩。但是路那么远,当时的农村又没有交通工具,一年到头春耕夏种秋收,再怎么总要跑上三四次吧。好在刚进门的新儿媳贤慧能干,统统交给她打理。

  刘静如在南通城里工作,见识广了,自然不愿意再娶农村的女孩。但这门亲是从小就订下来的,老爹咬住不松口,儿子也无法违逆退婚,最后只能回到常阴沙同一个从无交往的村姑结了亲。婚后夫妻并不和谐,就让新媳妇留在沙上相帮着照顾老人,带领弟妹。新媳妇名叫秀芳,常阴沙的女人都不简单,一家老小,里外照应,粗细农活一肩挑。每到秋收时节,东沙的新田要派人去收割,舍不得请短工,新媳妇自己拉了板车,独自赶去三四个小时路程的农田收割。当天无法赶回家来,就在田埂边用芦𥱊卷起来,搭一个弧形的小棚,晚上钻进去睡觉。当地人称作「掼筒舍」,也就是俗称的滚地龙。不透风不透气,黑洞洞的,只能防防野猫野狗,倘若遇上坏人,那是绝无抵挡之力的。

  资本的原始积累充满了汗水和艰辛,刘延龄在儿子媳妇的通力合作下,也总算有了二十来亩田,丰衣足食,家境渐入小康。不几年江山易主,共产党来了,首先就是农村的土改运动。当时的政策:十亩田以上评富农,二十亩以上的一定评地主。刘家这下倒灶了,正好买了二十多亩滩涂新田,还都是解放前三年置办的,地主帽子绝对逃不掉。但是这顶地主帽子扣在谁的头上呢?田地是儿子出钱置办的,但儿子在南通工作,并未直接参与剥削,而且儿子是一定要保住的。媳妇还年轻,扣上地主帽子后一定会影响到儿子,除非离婚,那又做不出。想来想去只能老头子自己出来顶了吧。于是赶紧同儿子媳妇分家,自领地主帽子一顶。土改工作队也不去细查内中究竟,反正这家人家出一个地主就行了。这样分出在外的秀芳则被评了一个上中农,土改工作中的团结对象。

  刘延龄被扣上地主分子帽子后,监督劳动,没收全部土地和浮财,赶出家中的青砖白缝四合院,住进了茅草棚。刘延龄因为年老丧失劳动力,饥一顿饱一餐的,整天在悔恨中捱日脚。儿子媳妇被逼着要划清界线,只能偷偷地送些吃食。没几时,刘老先生一命呜呼!

  因为秀芳被评的是上中农,还能保留三分薄田。分地主浮财时,抽签抽到了道生庄顾家的一张紫檀木精工雕刻螺钿镶嵌拔步床,极其珍贵。经验证好象是道生庄大奶奶当年的陪嫁妆奁。不过刘延龄是道生庄大奶奶的表舅,因此静如秀芳夫妇要称呼道生庄当家太太为表姐,也算是自己亲戚中的调剂了。后来秀芳带着这张紫檀木大床,搬去盐城同丈夫团聚,再也不回常阴沙了。那些东滩的新田当然早就没收充公,成了刘家一段挥之不去的恶梦。

  那么秀芳怎么又要去盐城同丈夫团聚的呢?还要说回1954年工商改造后,政府提出要支持内地建设,抽调南通大生纱厂的部分纱锭去盐城开设新厂,动员南通总厂的职工报名支持新厂的建设。刘静如心想土改时的地主帽子是老爹摃了,但地主子女的身份却是躲不掉的,加上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哪会招共产党待见?识相一点吧,早早地报名支持盐城新厂的建设,全家迁去盐城生根落户。当然盐城的物质条件生活水平比南通相差很多,但总算安安稳稳做了二十来年的财务科长,直到退休。

  勤俭持家的苦老百姓最终成了地主份子,被共产党革去了命!那么吃喝嫖睹抽的败家精呢?他们又会是如何下梢?

  常际沙双桥镇李姓豪绅生有独子发祥,少小时读书不成,喜欢舞枪弄棒的。到长大时真的走武场却又没有这个胆,无非是乡里亲友处管管闲账,打打抱不平,俨然成当地鲁仲连一类人物。因为家底颇丰,靠着父辈余荫,挥霍无度,往往带领着一般游手好闲的青皮后生,每逢别人家的婚丧喜事,上门帮忙凑趣,混吃混喝。常阴沙赌风极盛,发祥更喜好呼卢喝雉,纸牌游和。但发祥的赌技实在太差,十场倒有八场输。有道是奸睹滑嫖,发祥生性豪爽粗犷,大大咧咧,不擅算计,如何会不输呢?混到二十来岁后父母先后下世,越发没了管头。白天混吃混喝,入晚则彻夜豪睹,不几年把一点家当输得精光,最后连存身的老宅也放盘转手。走投无路时夫妻俩投靠了道生庄。大奶奶最是善良,看着乡里乡亲的也就收留了他们。发祥力气大,相帮着替主人拉洋车,发祥娘子针线话尚好,就帮着神经病裁缝做个下手。混在道生庄倒也衣食无忧。后来家齐老板吃了绑票,发祥身强力壮的,鞍前马后也没少出力。及至主人家避难搬去上海后,就将家下庄园拜托他们夫妻照料。

  土改运动开始时,后知后觉的农民兄弟都不知道评定成份将会关系到一个人,仍至一个家庭的几十年命运。发祥都无所谓工作队怎么评,照样在道生庄出入休憩。土改工作队按照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一对照,发祥那时已经破产后投奔道生庄拉车,属于佣工性质。他无田无地无房的自然是雇农成份了。但发祥从小锦衣玉食,及长吃喝嫖赌,直到 1946 年时才败光家产帮人拉车。冥冥中好象有神人指点,一顶贫雇农的桂冠稳稳当当。这还不算希奇,当时农村文化水平极低,很少有识字的。象发祥这种好歹也读过初中的贫农几乎绝无仅有。土改工作队是临时的,他们要为当地建立好领导班子才能撤退。哪里能找到比李发祥更适合的了!于是动之于情,诱之于利,突击入党,火箭式提拔,将发祥推上了双桥镇副镇长的位置。后来农村经互助组、合作社而进入人民公社,李发祥一直担任双桥镇大队大队长,官位坐得牢牢的,无人替代。文革时,原先的道生庄主人顾家齐夫妇在上海被批斗扫街,苦不堪言。1968 年时躲回沙上避风头,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正巧是在发祥大队长的管辖之下。当年的主仆易位,尊卑倒转。好在李发祥为人还讲义气,感念当年齐爹夫妇收留他们一家的恩德,顶住上面的压力,特别允准地主份子顾家齐夫妇在双桥乡居留,躲过了文革运动的劫难和折磨,这也是家齐夫妇待人善良所得到的回报。

  但是真正的地主是什么样子?倒是现代人完全陌生,而又无从知道的。地主的生活,都是锦衣玉食,奢侈阔绰的吗?像刘延龄这种地主,可以想象他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思想意识是怎样一种状态?他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他敢不敢于企求山珍海味、绫纙绸缎,奢侈浪费?可不可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他不是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哪有可能买田买地?

  说白了,他就是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这样的地主,在历史教科书上大概不会记载,大大超越了人们知道的「真实」 ,也大大地出乎人们对地主的理解。但他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这就是人们潜意识中「残酷剥削」 的地主。他的剥削罪恶到底有多大?到底应该受到怎样一种惩罚?按照当时的政策,他达到了划分地主分子的标准,肥猪刚够秤,理所当然地成为地主分子。对地主分子的一切待遇,都由这个刚刚够格的地主来享受。清算、没收、斗争、绳索、捆绑、棍棒、挂黑牌、游街、训斥、辱骂……有如猪狗,猪狗不如。而且祸及全家,遗害子孙。

  当时上海很多资产阶级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1949年共产党解放上海之前远走高飞。如果幸而还有一个、半个亲戚去了海外,就有了所谓的海外关系。最起始海外关系只是个拖累,甚至是个祸害,能隐瞒的尽量隐瞒,能撇清的一定撇清。但随着1960 年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海外关系成了共产党统治下人民的一根救命稻草。因为有了这层海外关系,就可以享受到华侨家属的待遇,收到一点猪油白糖等可以赖以活命的生存食物了。

  那个年代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共产党中国同西方世界全部断交,没有任何经济联系。和苏联、东欧等国际社会主义阵营又因中苏交恶而几乎中断来往。国家有限的外汇真是太珍贵了。于是国家按照外汇的收入,可以相应配给大米、白面、食油和猪肉,并配发侨汇卡、侨汇券,兑换券,凭证进入华侨商店选购市场上的紧缺物资,以此来鼓励剌激海外华侨多寄外汇回国。当然这种关系仅限止在港澳和东南亚地区,不包括台湾和西方国家。如果有一个亲人在台湾,那么一定会矢口否认,或者报称失踪,或者说早已断绝关系,几十年从无音讯,以示清白。因为在共产党的逻辑中,凡是在台湾的就一定是美蒋特务,一定是要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最凶恶的敌人。而且台湾人民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能以香蕉皮充饥度日。至于美帝国主义更是口诛笔伐的头号敌人,老百姓提到「美国」两字,真如瘟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及至文革结束,一切拨乱反正。邓大人第三次出山,重登权力巅峰,检讨共产党几十年的政策,再对照西方社会的进步,毅然提出改革开放的国策。先是解除了套在中国人民头上的「阶级斗争」这一紧箍咒 ,将地富反坏右所有阶级敌人的帽子一风吹,全部回归到人民群众中来。继而是开创市场经济,允许个体经营,创导「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自此中国人民才开始逐步摆脱了贫穷的桎梏,过上了「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