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云千老兄的不肖子孙

顾飞熊的嫡子顾四爹是顾氏家族后代中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产业传到顾四爹手上后,因其经营有方,长袖善舞,并吞了不少农田,而东南角上的沙田又一下子涨了几千亩,遂使家族资产成倍增长。顾四爹的长房长孙是生生庄的大少爷顾云千,也就是三房独子顾家齐的堂兄。生生庄由四爹老爷的大媳妇执掌大权,人称生生庄嬷嬷,厉害角色,当家理事一把好手。惜乎也是子嗣不旺,人丁稀少,只生了一个独养儿子,就是云千。顾家嫡出的长房长孙那还了得,真是捧在手心恐掉,含在口里怕消。又恐怕独生子出外闯祸,参加革命军或者共产党的,弄得小命不保,于是早早地就让云千抽上了鸦片。用嬷嬷的话来说:老顾家那么大的家当,几辈子都是抽不穷的。一个大好的青年才俊,早早地就缠绵烟榻,成了吞云吐雾的瘾君子。

  旧时代的人崇尚早婚早育,叫做:早娶媳妇早成家,早养儿子早得福。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十五六岁就娶妻了,女孩子十三四岁都有做娘了。还有童养媳甚至更早圆房。从现代医学来讲,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未发育完整,身心都还稚嫩,虽然已能人道 ,但如何能担当起生儿育女的重任。一代又一代遗传,体质会越来越差。再加上富家子弟被寡母一味地宠溺,四肢不勤,就像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一般。看着家齐兄弟一连四个儿子,藤条篾席的,好不羡煞。但云千老兄早已让鸦片毒害,虽然也是三妻四妾,可是一个都没有动静。名医看了不不少,良药补品一个劲地灌,还是没有用。直到近四十岁光景,突然有个小妾一连生下一男一女,年长的是女儿起名剑春,年幼的是儿子名叫剑冬。底下人都议论纷纷,怀疑这俩小孩的来路不明,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更有传言说是小妾偷了赈房先生后下的种。嬷嬷也知道其中必有不妥之处,但有总比没有好吧,根本不去追究,一样地也是心肝长,肉肉短的喜欢的紧。但在家族聚会中,尤其是碰到道生庄三老太时就未免有些心虚了,恐怕经不起推敲,露出些什么不妥来。因此这一双儿女名义上是生生庄的子嗣,但相对还是很低调的。

  解放前夕时,生生庄嬷嬷与她的宝贝儿子云千相继病逝。原以为是金山银山,败不光的家当。想不到嬷嬷老了,病秧秧的,云千老兄什么都不懂,给亲眷朋友,小妾管家们坑蒙拐骗,设局下套,眼看就像养媳妇的那话儿,腌光了。临到解放时,那时的生生庄除了一栋庄园外,田地市房都卖得七七八八了。想不到因祸得福,土改时竟然评了个小土地出租,属于人民群众范围。

  共产党的土改弊端可见一斑。有的辛辛苦苦苦撑家当,解放前夕买下了一二十亩田地,反倒被评上了地主富农,专政对象。像云千老兄几代人都是地主阶级,但他解放前把土地都败光了,反而成了人民群众。所以后来有人把共产党的土改称作是「懒汉」政策。当初那帮乞丐、混混,二流子,土改时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成了民兵连长、治保主任、队长支书。而勤俭节约、刻苦致富的反倒成了斗争对象。那时云千大女儿剑春已去了上海工作,儿子剑冬刚好十七岁,啥都不懂,土改工作队根本就将之忽略不计了。

  一九五四年时,剑冬回到常阴沙,处理祖先遗物。那时第一个五年计划刚上马,农村掀起平整土地,扩大耕种,向大自然要粮的运动。顾氏宗祠和祖坟都在清理范围。剑冬赶到乡下,敷衍了事,草草结束后又返回了上海,心里想这事总要向家齐叔叔和诸位堂兄交待一下吧。一天,剑冬来到北京路家齐叔的寓所,说起了这件事。剑冬把一切都推到当地乡政府的身上,诡称自己毫无办法。太祖父四爹、祖父及嬷嬷,老爹还有三叔祖等的棺材都给掘了出来,棺材里没有什么东西的。大哥剑英就问道:那么老祖宗的骨殖你是如何处理的?剑冬答道:我叫乡下人在每个棺材里抓了一把,混在一起,放在一个 罐子里,埋在一个老佣人的自留田里了。话音方落,只听「砰」地一声,剑英老兄一记耳光甩上去了:「你这个下作胚,不肖子孙!老祖宗可以这样对待的?」旁人忙着劝解,齐爹夫妇心下虽然也觉得剑英打得好,但人面上还是要顾个礼数,当下喝住了剑英。剑冬也就幸幸然地离开了,自此结下怨仇,二十年与叔叔家不通音讯。

  实际上剑冬这小子做得也够绝。有钱人家怎么会少了陪葬品呢?剑冬将祖宗的棺材一一打开,陪葬的金银首饰,奇珍异宝全部囊括一空。然后把所有先人的骨殖草草收了一些,并在一个小罐子里,其余的扬灰抛骨,弃之不顾。回到上海时,还要到叔叔家来报功,意思是只有他处理了先人的骨殖。而他所吞没的金银财宝自然是一字不提。吃了堂兄一记耳光后,更加心安理得,「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与顾家长辈从此断交。

  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分毫不爽。且看剑冬的收梢。

  文革后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剑英大哥同剑冬兄弟竟然会在公共汽车上巧遇。剑冬先开口叫了声大哥,剑英才注意到这个已失去联络20年的小堂弟,也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光景了。事过境迁,当年的纠结相对于文化革命时的九死一生,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当下寒喧一番,剑冬问候了叔叔、婶婶,还热情地留下了地址,一定要请叔叔婶婶到他家中作客。并献宝似地说道:早已娶妻魏小珍,很是贤慧能干,还能烧一手好小菜。至于当年那份过节,当然是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了。剑英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冲击,一切也都看淡了。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

  剑冬倒真是有心人,诚心诚意要认回这门亲,过些时又亲自上门邀请。盛情难却,有一天,剑英陪着老父母真的上门作客了。剑冬住在普陀区药水弄附近的一个弄堂房子,夫妇两人住了一个二层阁,捉襟见肘,并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摆设。最奇的是家中还有两个戆大儿子,一个五六岁样子,另一个才二三岁光景。都是垂着口水,两眼茫然,咿咿呀呀地连话都不会说。小的那个还操着尿片,憨态可掬。怎么回事呢?原来夫妻俩人婚后多年未育,就去医院检查原因。查出结果是剑冬患有先天性精虫活动能力低下,没有生育能力。夫妻俩也只能认命了。后来想想干脆去领养一个吧,从小带大,也是会有感情的。

  第一次领了个男孩,领养手续办完后,也是含辛茹苦,悉心抚养。但带了一两年后竟然发现是个智障残疾,终生只能有五六岁儿童的智力。没有办法,就凑合着养养吧。过了几年后,两夫妻想想不服气,又去领养了一个儿子。初起始都看不出什么不同,养到两岁以后,感觉到不对景,再去医院一查,发现又是一个先天性低能儿。真是命也运也!徒唤奈何!不过养养也培养出了感情,剑冬对两个傻儿子倒也蛮欢喜。每天帮着换洗尿布、穿衣喂饭。一大一小领着在弄堂里出出进进,倒也自得其乐。剑冬说老天爷派给我的,聊胜于无吧!

  出了剑冬家门,剑英同父母亲就议论起这件事来。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冥冥之中自有天忏。剑冬当年将祖宗的骨殖潦草处置,郄盗取了先人的陪葬珍宝。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不料却受到两个傻儿子的一生拖累,因果报应就在眼前!

  剑冬的胞姊剑春,也是一位狠客,那就另有一段故事了。

  解放初期,共产党建国伊始,一切还没有经验,那时对于户口是不限制的。农村人要到城里来,只要你有本事呆得下去,政府并不干预。因此江浙一带只要在上海稍有亲戚朋友、乡邻同学的,转转弯弯的都会混到上海来。上海有那么多的苏北人、安徽人、山东人、宁波人,一点都不稀奇了。剑春也是搭上了道生庄三少奶奶这条线,到上海勤工俭学,上了立信会计学校。

  这条线又是怎样搭上接通的呢?原来剑春是个有心人,年纪虽小,心眼不小。也是因为家道中落,祖母与父亲先后辞世,母亲原是小妾,家族中毫无地位。况且族份中一直对他们姐弟两人的出身持怀疑态度。各路长辈们蜚短流长,沸沸扬扬。闹得仅有的几个佣人仆妇们也不太拿他们当回事了。兄弟还小,这生生庄的生存大计就早早地落在了剑春身上。当时顾氏宗亲中最有势力的就是道生庄家齐叔叔一支,而当家婶娘又是面慈心软的大好人。于是剑春侄女在婶娘身上可花了不少心思,整天厮混在道生庄,叔叔长,婶婶短的讨好上位者。有叔叔撑腰,族里其他人也拿剑春剑冬姐弟两人莫奈何。

  无独有偶,道生庄新一代的争权夺利开始冒头。三少奶奶魏清月在未过门时已经出入道生庄,逢迎长辈,拢络下人,用尽了心机。大少奶奶丽华虽说是长房长媳,承祧嫡嗣,但丽华出身书香门第,一派读书人的清高洒脱,对于家下的权位漠不关心。一进一退之间,高下立判,三少奶奶渐渐占了上风。

  清月好手段,极其会做人。逢人三分笑,脚下使绊子。当面一盆火,背后煽阴风。先是外围战,举凡管家六奶奶,账房薛老夫子,当差金财,连神经病裁缝在内,一个个或施小惠,或饴甘言,慢慢地都成了魏党,人前背后地有机会就帮她说好话,称赞她。就像《红楼梦》中的薛宝钗那样,弄得贤名远播,远近皆知。继而就是拢络老太太。因为三少爷名义上还是家楣姑母的承祧子,对于三老太来说,既是孙子,又是外孙,老太太觉得这个孙子曾经给自己嫡亲女儿披过麻,带过孝,感情上自是更亲一些。架不住清月早早夜夜的奉承拍马,西瓜鲜甜的,不久就打成了一伙。最终的目标就是要拿下齐爹夫妇这两个实权派。当年的齐老爹在家庭中何等威势,一喝一个定,子女们畏之如虎。齐爹所生四子两女,除了欢喜女儿,用现在的说法是老爹前世的小情人之外,最欢喜的就是大儿子,爱屋及乌,对大媳妇丽华也一直很器重,从无半点言语上下。虽然老夫妻俩人观点是一致的,但大奶奶对于六个子女表面上都是很平均的,毕竟都是十月怀胎,三年嚬笑。大奶奶聪明一世,伶俐透顶,可是亏在耳朵根子软,容易吃花,轻信谗言。虽不至于几句好话一讲,不知东西,但日久天长的,慢慢的也就有了倾向性。到最后甚至连道生庄的大小钥匙都交到了清月的手上。

  三少奶气势已成,渐成合围之势,道生庄新一代的内当家呼之欲出。顾剑春察言观色,认准了清月姐姐的大腿抱上去。一个是有心献媚邀宠表忠心,一个是蓄意收买人心培养爪牙。两人一拍即合,情投意合,结成了闰蜜死党。最后发展到清月将剑春介绍给自己的兄弟清骏,结成男女亲家,秦晋之好,成了小姑和嫂嫂兼之大姑和弟妹的双重至亲,好到合穿一条裤子的份上。

  人算不如天算!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迅速解放了这块江南富庶之地,齐爹夫妇父子们先后逃离故土,躲到了上海。道生庄的庄园土地、市房店铺瞬息间化为乌有。清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留恋地看着这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切,凄凄惶惶,一步三回首地回到了上海。道生庄第三代掌门人的美梦破灭了!那时剑春也在上海半工半读,姑嫂俩还是朝夕粘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编排算计。后来清骏所在的工厂因有军工任务,国家为安全计,全厂内迁到东北齐齐哈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剑春也就随着丈夫北上黑龙江,落户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边陲了。后来又生下了一双儿女,既无假期,又无闲钱,去了十几年后再也没有回到上海过。

  一九六九年的深秋之际,上海保定路剑英家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原来是中断联系几十年的剑春,单身一人到上海看望叔叔婶婶、大哥大嫂。那时齐爹夫妇为避红卫兵小将的冲击批斗,躲回常阴沙施家老宅,依傍两个娘家侄子,借居在乡下。大哥本是热心人,对自家堂妹更无丝毫防范。大嫂丽华更是个好好先生,除了操持家务,款待亲友外,根本不掺乎这种家庭间的是是非非。当不起剑春开口闭口大哥,一口一个大嫂,一下子将冷淡下来的亲情又渲染的温情脉脉,手足情深了。剑春住在大哥家,只推说是出差,每天晚上同大哥交心谈过去的事情,一点点爆料,挑拨大房和三房间的矛盾,煽动大哥,离间亲情。

  剑春说的是几十年来看透了清月一家的为人,不吐不快,一定要告诉大哥,讨个公道说法。剑春的爆料令大哥大吃一惊,原来如此!

  顾家三媳妇魏清月出身于上海南市一个小商人家庭。在姐弟五人中排行最大,父亲望女成凤,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也将她栽培到高中毕业。上海小市民家庭出来的小姐过多地会盘算柴米油盐,也憧憬着将来能攀一门高亲,夫荣妻贵,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三十年前清月正当二九年华,跟随高中同学顾剑霞暑期时来到了道生庄渡假。一进庄园,清月就被这里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原来世上还有如此富裕的人家!人世还有如此享受的生活!在上海时,魏家住一幢石库门房子,爸妈住前楼,自己同妹妹合住一间亭子间,兄弟们还只能在三层阁上打地铺。道生庄的住房几百间,前一进后一进,东一群西一群的,不计其数。平时在上海只能在小天井里跳跳猴皮筋,踢踢键子,而道生庄大小花园有几只,庭院深深深几许!在上海生活时,事事亲自动手,带领弟妹,买菜洗衣,生炉子倒马桶,都是大阿姐的活。道生庄里佣仆上百,各司其职,太太小姐们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天生好命!时花渐欲迷人眼,醉入花荫不自知。清月一下子迷失了自我,回过神来,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轧进去,占上位置,当上少奶奶。

  第一步,先搞定当家奶奶,曲意奉承,处处献媚,转转弯弯地认了寄娘,顺理成章三老太处改口叫了好婆。这样可以在道生庄名正言顺地长期混下去了。道生庄家大业大,每顿吃饭的闲人要上百个,根本不在乎加上一个干女儿。而干女儿也着实聪敏乖巧,看风使舵,叫做眼睛骨里有徃活,处处节节拎得清。这样当家人也不觉得讨厌,底下人自然一口一个魏小姐,相安无事。

  道生庄英雄豪杰四公子,清月与老大剑英是同年所生,第一个目标自然是瞄准了大少爷剑英。一来剑英早已订了亲,与未婚妻丽华时有往来,从无停妻再娶的念头。二来清月要貌无貌,要才缺才,并无半点引人之处,连吃吃豆腐都茄门相。几次三番,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又像小石头扔进了大河流,没了响声,不得已清月也只能丢开手了。

  进而将目标转移到老二身上。清月比老二大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涨金山,未尝不是匹配良缘。可是老二剑雄更加不尿这一壶。他一直想出外干一番事业,连父母包办的婚姻都抵死不从,更不要说送上门的庸脂俗粉了。老二私下里同大哥说道:姐姐么拎不清,带这种朋友来整半年的住了不走,还要来兜搭我,被我一脚跟踢到屁股上,奈么太平!原来是清月设计要与剑雄单独相处,几次三番都不得要领。有一次剑雄烦透了她,为小事情有了些言语口角,把清月气走不算,少爷脾气一时性起,从后面对准人家大姑娘的屁股踢了一脚。这下闯了祸了,清月哭诉到寄娘处,说是老二欺负她。老娘吃干女儿的马屁早就昏了,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老二一顿臭骂。剑雄也不申辩,小伙子也不好意思讲出其中原委。小骂则受,大骂则走。听到老娘要他赔礼道歉的话,心下嘀咕:休想!脚底抹油,溜了,去了学校不回家。当然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清月自然也就断了念想。

 

  上海魏小姐在道生庄一住几个月,与一帮青皮后生打打闹闹,吵吵好好。庄上一些老派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账房薛老夫子原是个明眼人,那天一边抽着水烟管,一边看着远处几个年轻人在疯疯颠颠闹成一团,自言自语道:魏小姐徜能完璧归赵,则幸乎!薛老夫子一语成忏,真的出事了。

  魏小姐一计未成,再生一计。两计未成,继续酿三计,清月是铁了心,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一往无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下一个目标只能是道生庄三少了。那时的三少爷年方十八,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端的是风流潇洒的翩翩佳公子。三少爷不光长得好,书也读得好,最少让父母操心。那时老大已经结了婚,不久带了妻儿去南京工作了。老二在六合警察局任职,也是两三个月回来一次。道生庄只有剑豪在家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说到底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对男女之事还不太懂呢,当然免疫能力也是极其不济的。清月好手段,买通了庄里的神经病裁缝,也不知她怎样鼓捣说动的,神经病裁缝竟然会照计行事,效西厢记中红娘那般,传书递简,勾引三少爷进了魏小姐的闰房。俗话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衫。青春少艾,血气方刚,未免颠鸾倒凤,一尝温柔乡之况味。当时之境,三少爷是一时情迷,不管不顾地做下这番勾当。事后想想,好不懊悔,因此断然拒绝了神经病裁缝的再次邀约,更是躲起来,不见清月之面。当然齐爹夫妇都是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一晃三个月过去,三少爷整顿行装,准备要去上海考试了。也是码准这个关键时刻,清月出手,遂使东窗事发了。

  清月好整以暇,施出手段,这次套子下在三老太处。一天下午,估摸着三老太已经午睡起床,一个人拿了些上海带来的茶食糕点,悄悄来到务本庄。一见三老太,噗地一声跪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五一十兜底翻,更有惊人爆料:现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三老太真是又惊又喜,惊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孙子兼外孙居然如此不检点,把人家姑娘家的肚皮搞大,这可怎么了得?喜的是我儿家楣有后了!旧社会医学不昌明,人们对于子嗣是十分着紧的。三老太因为女儿早夭无后,一直是耿耿于怀。乍听之下,气急震怒。继而一想,何不顺水推舟,自己出面把事情圆下来。徜生下来的是小子,正好继承家楣的香火。三老太存下了私心,当下安抚好清月,让她在务本庄里先住下,然后叫了轿夫,火速赶去道生庄,找儿子媳妇摊牌去了。

  齐爹原本就是因为老三承祧家楣一事,心中有个结,对于老三并不太喜欢。听完继母的一番言辞,腾地一下跳起来,一叠连声地:下作胚!不肖子!要以家法伺候,处置老三。太座佩兰最是明理,硬是按住了齐爹的火气,先让婆母带信过去:顾氏书香门第,大户人家,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情是不认的。小孩子要打掉,费用由顾家承担。一切损失都可以谈的。

  闲话传回清月耳中,清月是何等角色,一哭二闹三上吊,从小就看惯了这种市井勾当。现在听到道生庄当家人传来的回复,越发的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了。那时的女子贞操重要,失节事大。大姑娘怀了私生子,就是小户贫穷之家,也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有头有脸的道生庄出的事情。清月早就号准这道脉,一口咬定不堕胎、不改嫁、不回娘家,赖定顾家了。事情弄僵,家齐夫妇无奈,只能先打发老三去上海参加高校考试,同时派出惠民娘舅,代表齐爹夫妇到上海请清月父母来常阴沙商量善后之事。

  三天后,清月父母魏志祥夫妇赶到道生庄,会见齐爹夫妇。魏志祥虽说是个生意人,毕竟也是上海滩场面上的人物,见多识广,长袖善舞。相见后一拱手:家齐兄,嫂夫人,见笑了。志祥教女无方,贻笑大方。惭愧惭愧!一切恳请两位多担待,一切尊从您们顾家的意思,我们魏家一切照办!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太太一番训斥:我将女儿交你管教,你弄成啥个样子?出门在外几个月也不去过问一下。只知道打牌搓麻将。幸亏家齐兄夫妇都是知书识礼的忠厚长者,否则看你如何收场?魏家老爹放下身段,又是红脸又是白脸,全无半点争执讲数之意,倒弄得齐爹夫妇难接下文了。毕竟顾家是男方,事情出了责任当然是以男方为主的。齐爹遂开口道:既然志祥兄一诺无辞,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成就这段姻缘吧。只是清月很快就会见肚,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准备。只能一切从简,速速帮小两口完婚吧。家丑不可外扬,以往的事情到此为止。前面的道路还长着呢!我们做长辈的只有祝福他们,白头到老,多子多孙了!

  双方父母的话儿说得都很光表,一桩泼天大祸轻轻掀过,亲家公亲家母们顿时化干戈为玉帛,讨论起结婚的细则了。远在上海的三少爷听此消息一下子蔫了。初起时受人蛊惑,把持不住,偷尝了禁果。事后端的后悔,早就想同清月一刀两断了。那成想清月有孕,事情闹大,双方家长都出场,结果是将错就错,生米煮成熟饭,逼着年方十八的剑豪成亲,娶回大他四岁的清月为妻。剑豪回复爷娘,要在上海读书,不肯结婚。被老爷子一顿臭骂: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事已至此,顾家可丢不起这个面子,这门亲你同意要结,不同意也要结!

  因为清月已有身孕,而且道生庄周边的亲友一定会疑心到此事,不适宜在常阴沙大肆操办了。好在女家本来就住上海,三少爷又在上海读大学,干脆在上海请酒吧,当然规模是不能与老大相比了。又加上时交一九四七年春夏之际,国共内战正在声声紧,有钱人家都是心绪不宁担惊受怕的。所以只请了些至亲好友,办了几桌喜酒了事。三少爷像木头傀儡般被送进了洞房。这场婚礼也更加深了清月的不满心态。同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为什么老大结婚时会如此排场,弄到老三结婚时却草草了事。其他人都怪不到,只能将一口毒气呵在了妯娌薄丽华的身上了。

  这段公案本就是道生庄内公开的秘密。这次让剑春旧事重提,并且牵出另一段公案。就是老大结婚第二天,新娘子的嵌宝钻石镯头失窃案。虽然后来是找到了,但也给绞坏成了两段。当时大家都怀疑是神经病裁缝偷的,但排排又找不到作案的时间,因为没有证据,也无法坐实罪名。加上神经病裁缝痴痴呆呆的,也懒得与他计较。反正东西已找到,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这次从剑春口中说出了当时的原委。

  清月的理想目标是道生庄大少爷,宗法社会一向是长子继承家业的。不料被丽华拔了头筹,虽然也想戳戳壁脚,使使绊子,但都不管用。到道生庄大少爷娶亲时,清月虽然还担任了傧相的任务,但胸中那口愤懑不平之气不得渲泄。于是在婚礼第二日傍晚时,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溜进新房中,打开首饰盒,拿了一样首饰就走。她倒也不是贪此小利,而是显显身手,让丽华在公婆面前失面子,吃些苦头。碰上丽华却是个没有心机的马虎之人,既不懂世态险恶,更无防范之心,一下就中招了。后来清月听说道生庄派人去常熟请半仙来破案了,那时她还年轻,经验不足,想想后怕,赶紧丢出来,还要绞断了以泄心头之恨。最后再让神经病裁缝去举报,造成个无头公案,蒙混了二十多年。

  零零总总的,剑春抛出的材料真不少,都是当年三少奶清月伙同小跟班剑春一起设下的一个个局,偷东盗西,栽赃诬陷、挑拨离间,损人利己,见不得人的小勾当。半个多月后,剑春返回齐齐哈尔,自此杳无音讯。只听说同魏清骏离婚了。而上海顾氏家族却闹了一场大地震。一件件,一桩桩的,在昭昭事实面前,三少爷方始如梦初醒。对着父母兄嫂痛哭流涕。几十年都过去了,还能怎样呢?尤其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凑合着过下去吧!

 

  又隔了五六年光景,清骏在文革后被厂里派驻上海办事处工作,整天厮混在上海。时间长了清骏才透露出,那次剑春到上海住了半个多月是收集材料来的,小本本上记得满满的。回到齐齐哈尔厂里,向厂领导提出要求离婚,理由是魏清骏本人及其家人的种种不堪,都有证人证词。组织上调解一番无效后,也就准了。其实剑春早就红杏出墙,同厂里的供销科长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为了要做长久夫妻,剑春专诚跑了一次上海,收集材料,为离婚找些籍口。剑春如愿以偿一离婚,两个多月就同供销科长结了婚。有趣的是三个人同在一个厂里,而且还都在一个部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不尴尬。 没多久,剑春居然还老蚌结珠,四十多岁的高龄第三次怀孕生子。后来抱着个秋葫芦,每天带来厂里喂奶换尿布的,不亦乐乎!爱情的力量可真够伟大!

  老大这次给别人当了枪使,被剑春妹妹利用完后一脚踢开。老大同老三摊牌交心后虽然当面都是讲开了,老三回到家里后同老婆吵了一通,但过两日俩夫妻又没事人一般了。鸳鸯帐内息波澜,而清月对剑英和丽华却结下了终生的猜忌和憎恨。疏不间亲,老大信赖的手足之情还是挡不住夫妻之爱,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剑英夫妇吃弟媳妇清月的苦头还不够呢,更有甚者弄到倾家荡产!

  清月有一个小兄弟名叫清骥,当时正毕业于上海正泰营造学校,相帮着一家小公司做些机械和木器的加工,接些小活,聊以糊口,但对外则吹嘘成机械工程师,承接各类精工细作,铁木制造加工。那时正是 1954 年,国家政务院刚提出《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各地工厂企业尚在酝酿施行期间,倥偬之际,资本家观望徘徊,停止采购,削减生产,有的大中型企业干脆抽调资金,转移到香港澳门地区,一时造成工业品市场上的青黄不接,供不应求。

  剑英那时正代理一联电工器材厂襄理之职,管辖着几百号员工,侪身于企业主阶层,日日接触各界工商业朋友,对市场供应需求更是透彻了解。当时市面上很多商品十分紧俏,其中有一款缝纫机面板一直断货。缝纫机面板技术要求不高,只要选对木材,涂漆工艺到位,打空位置正确即可,最适合小作坊配套生产。剑英在商场酬酢处也交了不少朋友,一次在朋友处拿到无敌牌缝纫机一万块面板订单。无敌牌缝纫机由上海协昌缝纫机厂制造,原名金狮牌,是后来的国产名牌蝴蝶牌缝纫机的前生,该厂在全国缝纫机配额中占到很大份额。吴厂长找到老顾:剑英兄,一笔小生意,一万块缝纫机面板,半年交货,有 40% 的利润,老朋友了,挑侬发一笔小财。

  利之所在,趋之若骛!老顾自不能免。剑英接到定单,马上去落实技术工程师、生产车间和原料采购。正在物色阶段,巧也不巧,碰到了魏清骥。本是姻亲,彼此熟悉,但并无深交,因为知道这小子也是在制造业中混的,于是同他谈起。不料一拍即合:大哥,这笔生意包在小弟身上。技术我来把关,生产场地和工人我都有,你只要负责把原料弄过来就行了,保证到时间一万块面板舒舒齐齐交到侬手上。剑英一听好啊,亲亲眷眷的,也好放心些,反正给人家也是赚,还不如就挑挑小兄弟了。于是谈妥加工费用和工艺要求及产品包装等细节,一桩心事算了了。然后将采购来的原材料源源发给清骥,只等到时收货了。

  很快半年将近,清骥主持下的面板生产倒还算准时交货,一万块面板送去协昌。不到三天,吴老板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找老顾:剑英兄,侬哪能搞的,面板质量大问题,孔距尺寸错误,差了半公分,装不上!老顾这下慌了,赶到协昌厂一看果然如此,将仓库里的面板全部打开来看,块块如此,尺寸错了,一块都没法用。剑英马上去追清骥,清骥也傻眼了!年轻人做事毛毛糙糙,量错尺寸,而且无法更改,一万块面板全部报废。

  这下剑英吃大搁头了!协昌厂因为耽误了他们的工期要求索赔,原先赊欠的材料费木材、油漆等全部到期要清账,退回的货色一时还没法处理,运输费、仓储费一点不能少。工人们吵着要发工资。魏清骥撒了一泡烂污,起先还推诿搪塞,后来一轧苗头不对,逃到外地躲起来了。问问老三和老三娘子,都说不知道。清月趁机说怪话:发财也要有发财命,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

  清骥毛头小伙子可以一走了之。老顾有家有业却没法赖账的。解放初期从常际沙搬来上海时,光是丽华的嫁妆就装满了一船,红木家具就有两套,皮草细软,器皿首饰,几十只箱笼,现在一古脑儿廉价脱手套现,拼拼凑凑还清了所有欠款,总算摁下了索赔的官司。剑英一家那时住在巨鹿路高档住宅区,一幢三层楼的新式里弄房子像被洗劫一般搬得煞清。最后房子也住不起了,只能搬去北京路一个前客堂间,同兄弟一家挤在一起。

  赔光家产倒还是身外之物,剑英生性豁达开朗还能解脱,不料还为此经历了丧子之痛。那时家下乱成了一锅粥,搬家俬的人来了一播又一播,催债要钱的人不绝于户,剑英每天光顾着外面轧头寸,摆平债主。家内丽华带着七岁、四岁和两岁三个儿子。而且还怀着孕,临盆在即。当差电铃已留不住,去了厂里工作,只有一个保姆相帮。正在这个当口,次子冬宝出痧子,在那个时代算是小孩子很危险的难关。丽华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实在顾不过来,在冬宝痧子将近好转之际,不小心半夜里让小孩子跌了一跤,重新又起疹子。及至婆母从苏州赶来相帮,想尽办法也没能救过来。几十年后六姑母还时常提起当时情景:买了一口小棺材,家下几口人孤孤凄凄的送到宝山坟场落葬,丽华哭得恸断肠,每个人都是泪洒当场,好不凄凉!这期间正逢小女儿诞生,大家根本没有心情去顾及新生的婴儿,一个星期了,连名字都没有起。还是六姑母来探望问及此事,说那就叫名茵子吧,喻意春回大地,芳草如茵。

  经此大劫,剑英也算明白了一件事,大少爷做派是发不了财的。不过也是这一跤跌醒了发财梦,剑英终生只是无产阶级,后来的公私合营,对私改造运动全然沾不上边了。而魏清骥小子怕吃官司,躲到了东北,在长春一家厂里谋了个职位,再也没在上海出现过,也是他玩忽职守的报应。后来剑英夫妇也曾怀疑到清月清骥姐弟俩串通设的局,害得倾家荡产,不过没有证据,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嘀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