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大时代的变迁之中,所谓乱世出英雄。年轻人血气方刚,更有一腔爱国热忱,满怀抱负志向。但往往是事与愿违,最终上演的是一幕幕可歌可泣的人生悲喜剧!
道生庄大少奶奶薄丽华有个远房姑母,称之为二伯伯,早年嫁到了靖江陈姓一户富庶之家。婚后不久,小官人出外经商。当时苏北不靖,盗贼横行,在交接货款时被人盯上,人财两失,惨死非命。那时二伯伯刚有身孕,虽然悲恸得死去活来,好歹还有腹中小儿郎,再怎样也要忍受到临盆分娩。几个月后倒是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遗腹子,单名叫作陈涛。有了儿子,也就有了盼头。婆家见陈家香烟有继,对媳妇也就另眼相待了。二伯伯收敛起要死要活之心,安心守寡,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陈涛小子也是个拆天拆地的皮大王,捣蛋闯祸坏事没少干。寡母一手带大的孩子,对母亲倒也尽孝,从不忤逆。及长,读书一般般,只能另走商途了。但陈涛知道父亲是死于商场,不想再蹈覆辙。一个人暪着老娘,悄悄地去南京报考了笕桥中央航校。几年之后,军校毕业了,慢慢爬升,升到了少校军阶,一级飞行师。
国民党时代的空军是天之骄子,老蒋的心肝宝贝。飞机是美国造的,教官是美国来的,所有装备清一式的美式制造。陈涛年轻英俊,身高1米85,魁梧雄壮,最后被任命为美龄号的副机长,搭配着空军少将衣复恩帮着开老蒋和夫人的专机,可谓红极一时。
陈涛官阶不算大,但权势很大。美龄号更是尽人皆知。当时国共内战时期,物资紧缺,空军走私大行其道。多少党国大佬,封疆大吏,甚至军方高级将领,都来钻营这帮开飞机的小子。说穿了都是为了利益。宪兵军统保密局,再大的官帽,再重要的部门,看见空军都要绕着走的。陈涛曾说起过发生在一九四八年的一起空军陆军械斗案,曾被空军将领津津乐道一直到撤离大陆。
那起军方火并起因倒是一件小事。位于上海徐家汇的美军俱乐部原是为单身在外的盟军军官提供的一个娱乐场所,无非是音乐歌舞,醇酒妇人,喝得个胡天野地。遇上个可心的小妞,带出场春风一度,聊解沉闷。后来服务对象慢慢放宽了,也接待起中方军官,尤其是空军飞行大队的那帮大爷们,口袋里有的是美钞外币,一个个拽得跟二百五似的不可一世。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闷热的天气让那帮年轻小子胸中像火烧似的难受。一杯又一杯的啤酒灌得个个晕头转向。乐池里的爵士乐队把一曲萨克斯管吹奏得如泣如诉,异常煽情。台上的当红歌女玉牡丹一曲「夜上海」如勾魂的符箓,将台下牲口们的激情 HIGH 到爆。突然一名高大魁梧的中国空军军官冲上台去,搂着玉牡丹一口吻下去。此人是空军二大队中尉飞行员,曾获二级青天白日战斗勋章,东北人,单名张强。此时台下一片嘘声,口哨声,伴随着叫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一位陆军校官冲上前,拍拍那位空军的肩膀,示意他松手下来。喝醉酒的家伙看也没看,反手就是一个巴掌。这下捅了马蜂窝!陆军好意相劝,空军动手打人,场上的陆军军官一下子都站起来了,原本老子就看不惯这帮开飞机的浑小子,竟然动手打人!空军兄弟们一看到自家袍泽将要吃瘪,虽然人少一点,也呼拉一声围了上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在场的美军看到中国军人火并场面,也不知道要上去帮谁,干脆看白戏,有位年长些的一看形势不对,溜出去给上海宪兵司令部报了案。
这边还在你推我搡、拳打脚踢,骂娘操祖宗之际,大门砰地一声撞开了,冲进来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宪兵,吆喝声中,对准场子中斗殴的大兵喝令举起手来。那帮喝醉了酒的丘八才不买账呢,空军军官都是些天之骄子,从不落下风的,趁着陆军们对宪兵心存忌惮,缩手缩脚之际,猛地大拳挥出,底下扫荡腿、撩阴脚,大行其道。宪兵们一看压不住阵,紧急中对空鸣枪示警。听见枪响,大家都发楞了,呆在那里不敢动手。只有那个肇事的家伙实在是酒精上了头,大脑不听使唤,竟然冲上去要夺宪兵手中的枪枝,拉拉扯扯之中,一个不小心,枪枝走火击中了张强的头颈部位,鲜血猛地激射而出。这下大伙都傻眼了,人命关天,一个个都想溜了。
第二天空军总队长出面讨回公道,要求上海宪兵司令部严惩开枪凶手,并要求第十七集团军将当晚在俱乐部参与其事的十四名军官送交南京军事法庭审判。真叫是贼喊捉贼!首先肇事者是死鬼张强和他那帮不讲道理的空军小子,中枪毙命也是张强单手夺枪,拉扯中误伤所致。至于陆军少校陈大铭先是好意劝慰,再是被迫自卫。十四名军官送南京军事法庭?不哗变才怪呢!
双方僵持不下。宪兵司令部直属国防部,本就是管兵的兵,俗称兵王,当然不买账。驻沪十七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三星上将,军功显赫,自然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空军,而亏待自己手下。这帮空军的刺儿头才无法无天呢!空军大队长一声令下,全体罢飞,从上海江湾机场到南京大校场机场这条热线,霎时间静悄悄,再无轰鸣之声。前线战士正当辽沈战役之际,两军对阵拼死搏命。后方将士竟然为鸡毛蒜皮球大的小事窝里反。美龄号正副机长撂挑子了,这下惊动了老蒋。面对骄兵悍将,杀敌无能,内斗气盛。真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都不知怎样才能平息此事?
还是让陈诚出马吧,四星上将实授军政部长,参谋总长,而且是海陆空军路路通的圆滑角色。老蒋定下了调子,其他部门委曲一些不要紧,空军只有这点家当,万万怠慢不得。这下也是委屈了陈总长,三面打招呼,四下里调停。空军方面一口咬死,不达目的决不上天。最后还是老蒋亲自接见所有的空军中队长以上干部,许以官升一级,俸加五成的厚利。死者张强按军功殉国,颁青天白日一等勋章,优恤家小永享军俸。以后空军部队不再受宪兵或其他部门约束,直属参谋总长管辖调度,按总统府御林军的机制凌驾于各兵种之上。陈总长好说歹说,讲交情,卖面子,才算平息了此事。当时,平津地区硝烟弥漫,苏鲁皖战况吃紧,徐蚌会战迫在眉睫。老蒋驭下无方,手下各怀异心,焉能不败?
陈涛老兄少年得志,开着美龄号满中国转悠,夹带着走私些黄金外币、古董文物。帮着别人带些紧俏品什么的。手中全部是美式物资:口红手袋化妆品、玻璃丝袜瑞士表,真是吃香得不得了。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每个大城市都有他固定的拍拖女友。荒唐了几年后,也想安顿下来了。于是在老娘的主持下,迎娶了上海小姐陈佑芳。
陈佑芳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中文系,才女加校花,虽然家世清寒,好在品格端方,洁身自好,如寒冬腊梅,清奇脱俗。一九四八年时俩人在上海完婚,新房设在虹口近江湾附近,靠近机场也是为了陈涛来去方便。陈涛是军人作风,大大咧咧,佑芳仍小资情调,有些无病呻吟。好在夫婿赚得动,每次回来都是用吉普车往家里拖东西。虽然聚少离多,好在男人有出息,夫妻感情尚算恩爱。
事情是坏在婆母二伯伯身上。老话说:女孩子万万不要嫁遗腹子,什么原因呢?因为遗腹子往往寄托了寡母的全部心血和希望,一旦儿子娶了媳妇,自然会有感情转移和分心。当寡母觉得儿子没有以前那样孝顺和听话了,她不会怪到儿子,一口毒气全部出在媳妇身上。封建时代婆母代表了家庭的最高权威,给媳妇穿小鞋则是难免的了。起先是从儿子带回来东西的分配不匀,好东西都给媳妇拿到娘家去了而起龃龉。继而是儿子回来后不陪老娘,整天给狐狸精缠住了而抱怨。最后连小两口的房事也要干涉,拖着儿子不让进媳妇房,挑拨离间进谗言。陈涛明知老娘的做法太过份,但从小是母亲一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也不愿意惹老娘伤心。夹在中间难做人,因此有时也就借故少回家,甚至二、三个月不回家,眼不见,心不烦。这样夫妻感情就渐渐有了裂痕。
陈涛是孝子,因为从小无父亲,缺亲少友,受尽白眼,因此他特别地爱家。正是这一个性种下了他日后的磨难孽障。说话间到了一九四九年秋季,国民政府已经迁往重庆做最后的挣扎。党国要员,社会贤达、知名人士正一批批地用轮船、用飞机撤往台湾。陈涛出机频繁,几乎天天飞台湾。他也亲眼看到了由于国民党的大撤退,造成台湾市容一片混乱,住房奇缺,物质匮乏,军政人员流离失所,浪迹街头。何去何从在他心头打起了小九九。这时共产党的地下党出现了,承诺只要不跟老蒋跑,最好能劫持一架飞机,保证按照起义人员对待,不究既往,还能有奖励,并可享受同等待遇。空军里几个吃技术饭的机械师、维修技师、空军地勤、航空导航等人串联成一伙,鼓动飞行员和机长们一起加入起义队伍。天人交战,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正好那时佑芳妻子生产,养下一个大胖儿子,小名军军。陈家有后,这让单传一线的陈涛更增强了留在大陆的决心。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能对不起老蒋了!
九月二十七日,赶在中共政权成立前三天,在南京航校的大礼堂里,数十名空军集体哗变起义,同时扣下了二架运输机,陈涛正是其中一员。老蒋那时还在重庆没有走,一气之下,急火攻心,口吐鲜血。
共产党倒也没有食言,将起义人员都作了安排。像陈涛这种历史复杂的留用人员,飞机是不让再开了,转成地面机械师。陈涛想想老母在堂,娇妻弱子,还不如回上海吧。请求组织上放行改行,回到上海暂且在宝山中学当了名物理教师。当然还是按照军队校级飞行员的待遇转业,在中教界比照套换成二级高级教师的薪资,每月工资一百三十只大洋。这在当时绝对是超高水平了。陈涛贪图离家近,工作也轻松,一家人倒也融融乐乐。
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有眼高于天,瞧不起人的通病。而当时校领导、党组织都是由一帮山东或苏北来的南下干部掌控。事事都要管,样样要插手,但就像俗语所说: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陈涛自以为当年也显赫过的,起义时还带来了两袈飞机,对共产党是有功之臣,因此在校园里一向很出挑的,与领导从不对眼。五七年时,共产党虚心下意,请知识分子提意见,帮党整风。这其实是老毛整肃知识分子的一着阳谋,老毛美之名曰:引蛇出洞。陈涛中计了,在群众大会上口沫横飞地向党提意见:不关心群众生活,外行领导内行,知识分子处处受掣,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家伙!活靶子跳出来了。才短短一个星期时间,昨天晚上开会时,党支部人员还是笑咪咪地在倾听下情,埋头记笔记呢。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把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陈涛揪出来示众!将死不改悔的国民党残渣余孽陈涛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陈涛的待遇规格高了,虹口区教育系统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当场逮捕,戴上手铐,被武装警察带离现场。同在虹口区教育单位工作的陈佑芳也在会场上,看到这一景象,当场昏倒,不省人事。
陈涛犯了最低级的政治幼稚症。你一个国民党起义军官,前朝的留用人员,老共本来就看不入眼,叫做一时不好意思翻脸收拾你。好家伙不懂夹紧尾巴做人,却还要张牙舞爪做出头椽子,那么对不起了,新账老账一起总算账,以混进革命队伍的历史反革命和极右分子双料阶级敌人的重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油灯灭,何时方能重现天日见光明?
初起时妻子陈佑芳还算念着旧情,带着儿子军军去狱中探望过几回,后来就渐渐露出了嫌弃的光景,动了离婚的念头。也怨不得陈佑芳,照理说家里人出了事情,家中其他人更应团结一心,共渡难关。不料二伯伯这个老精怪反而变本加厉地「作」起来,先是说媳妇命硬,妨了丈夫的前程。后来又说媳妇不贤,夫婿才遭此横祸。继而将儿子留下来的值钱些的东西如手表、呢大衣、羊毛衫等都分头藏起来,还说提防着媳妇偷出去送给野汉子。这是因为以前婆媳就不和睦,心存疙瘩。儿子一出事,惶惶之中将一口毒气全部出到了媳妇身上。陈佑芳何许人也?也是个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带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要熬二十年,这反革命家属可不是好当的。加上校领导、党支部还一个劲地在那里劝离,共产党称作「划清界线,重新归队」。当时的在狱犯是没有任何人权可言的。陈佑芳一张离婚报告提出,法院立马单方面判决离婚生效,解除夫妻关系,儿子归女方抚养。当时陈涛已转到了安徽芦州白茅岭劳改农场,二伯伯也是个人物,一个小脚老太跋涉千里,赶到芦州白茅岭劳改农场,将此变故告诉了儿子。母子俩人抱头痛哭。人间惨剧,莫过于斯!
二伯伯一个孤老太,地主成份本属专政对象,儿子又是反革命右派劳改犯。媳妇离异自然不会理她,孙儿也跟着娘走,虽然住得很近,但给娘教唆得从不理睬。儿子留下来的一些衣服饰品,卖的卖了,当的当了。幸亏家里住的是私房,隔出一间来收些租金贴补家用。自己就蜷缩在小厨房里。日常都是靠拾垃圾为生,时不时地还要寄一些小食品到白茅岭劳改农场,让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自己则满面菜色,全身浮肿,苦苦地煎熬。
二伯伯无亲无友,只有一个表侄女丽华住在虹口。当年陈涛得发时,适逢薄达四过世,他们是表兄妹关系,达四太太王夫人专诚派人去靖江报丧。常阴沙乡下的风俗,死者为大。至亲好友都应亲临吊唁,再不济也应送上赙仪、挽联或挽帐,以示悼念。不料二伯伯势利眼,心想表兄死了,家下也穷了,共产党打进来更是一脚去了,孤儿寡母的还搭什么讪头。我们陈家祖上积德,儿子陈涛如风似浪。飞行师到哪里都是吃香的,这门穷亲眷不来往也罢了。于是不理不睬,连一幅挽帐都没有送。这下两家人家积下了怨气,王氏夫人虽然是知书识礼的大善人一个,也关照子女以后不必同二伯伯家来往了。现在二伯伯落魄到底了,也只能腆着颜面求到达四表兄的大女儿丽华处了。
从江湾到虹口表侄女丽华处,搭乘 3 路电车要六分钱的车资。为了省下这六分钱,二伯伯每次都是一早起身,徒步而行。来的目的是求着帮忙看看儿子的来信,再写封回信给儿子,或帮着寄一个包裹。因为自己不识字,地主份子是专政对象,邻居们无人理睬。媳妇孙子已成陌路之人,对面走过都不答理她的。有时实在熬不下去了,借那么三元五元的续续命。叹叹苦经,流流眼泪。丽华看二伯伯可怜,也就不计前嫌,每次都会留老人家吃了便饭再走,二伯伯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样子倒也十分识相,她从不直接进到侄女家中,总是躲在外面院子里等丽华出来,实在等不到,就请院子里的小孩子去叫一声。每次总要侄女丽华横拖竖拽地才肯进来家门,也只是在灶间坐坐,歇歇脚,要一碗热水就着自带的干粮充饥。侄女婿剑英却是个热心人,只要碰到,每次都关心老人的家庭生活,帮忙写信,出主意,甚至帮着同陈佑芳工作单位联络,要求能够稍许负担一些老人的生活。这段时期人人都非常辛苦。先是自然灾害,缺衣少食,饿殍遍野。继而是四清运动,剑英轧进,没日没夜地交代问题写检查。接下来是文革的滔天巨浪,人人不得安生,实在是顾不上。每次看到老人家皮包骨头,拖一丬挂一片地,撑着根木棍,小脚伶仃地来到保定路,真是说不出的辛酸!
一九七零年后,文革转入中期的争权内斗,阶级敌人稍稍能喘口气了。第二年报纸上公布了大赦战犯的消息。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一直到第七批战犯次第释放。大战犯如杜聿明、李弥、李仙洲、范汉杰、廖耀湘、黄维等国民党知名将领都先后释放了。后来政策放宽到国民党上校级军官,如国民党 204 师上校团长张海商、150 师上校团长杨南村、281 师上校团长赵一雪、68 军上校政工处长张铁石都享受到释放战犯的待遇,甚至还允许他们回到香港探亲访友,再转道回台湾同亲属团聚。所以说官要做得大,干坏事也要煞根才行。这帮沾满共军鲜血的大战犯们一个个都释放了,而少校衔的陈涛老兄却依旧在劳改农场苦熬,春风不渡玉门关!
实则上陈涛在劳改农场的上诉从未间断过。他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国民党起义人员,当年带着两架飞机和几十名空军航校的学员投奔共产党,立有军功。有第三野战军陈毅司令签署的起义投诚书,并批准享受同等军官待遇。反右斗争时虽有反动言论,但最多也就是个右派分子,与历史反革命沾不上边,所以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明显错判。也是因为陈涛在狱中,后来又在劳改农场坚持上诉。劳改司法部门认准这家伙想翻案,死不改悔,所以官司一吃就是整整二十年,关得结结足足。直到一九七七年时,陈涛在白茅岭劳改农场看到了国务院颁发的第七批大赦人员范围扩大到国民党军警宪特县团级以上,他老兄正好是少校团级军衔。于是第一百七十八次提出申诉。这次准了,当年芦州管教当局接到省司法厅和劳改局等有关部门文件,落实政策,正式宣布大赦国民党空军团级少校、起义投诚军官陈涛无罪释放,发还二十年没收工资人民币二万四千七百余元,准回上海原籍居住,由上海虹口区教育局另行安排工作。二十年官司白吃了,半截黄土都过腰了。
一九七八年新春之际,年假已经结束,过年的肴馔已吃得七七八八了。保定路剑英家中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龙钟老人。进得门来,那位高大的、佝偻着背的白发老者对着剑英丽华夫妇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大妹妹、剑英兄,大恩人!多谢你们多年来照顾老母亲,陈涛不孝,代母叩谢。」来者正是二伯伯和她刚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的独生子陈涛。二十年的劳役已将一位英挺的汉子折磨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惨痛的历程正是一言难尽啊!所幸邓大人落实了政策,释放回到原籍,还能同垂暮的老母亲见上一面。
后来陈涛成了剑英兄家中的常客,一包烟、一杯茶,可以坐上半天。每每谈起当年驾驶着美龄号满世界转悠,那种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荣耀,真是恍如隔世。
陈涛还不死心,打听到陈佑芳并未再嫁,倒也有心重续旧好,再接丝箩。曾托剑英丽华夫妇前往说项。陈佑芳倒也大大方方,接待如仪。但谈到两家并一家,破镜重圆的事时,竟然一口回绝。实在是当年在婆老太手底下吃足了苦头,临到老了,犯不着再去吃这二遍苦,受这二茬罪了。复婚无着,万念俱灰,陈涛也没有寻找第二春的心思了。实在是二十年官司吃下来,身心都变态了,郁郁寡欢,终日借酒消愁。同老母亲蜷居斗室,相依为命。不几年,陈涛在狱中罹患的旧病发作,与老母亲先后辞世。临终前,亲生儿子军军倒是到医院看望了一次老爹,后来当然把老爹所有落实政策后发还的财产全部接收了过去。这叫作上代欠下代,一代欠一代,为儿又为女,甘做牛和马!
也是道生庄大媳妇丽华娘家的事。虽然薄家是书香门第,盈实富豪,想不到家里出了一个共产党的老革命。
一九四九年初,共军的隆隆炮火从东北、平津,一路杀到华东地区,淮海战役次第展开,江阴要塞岌岌可危。江阴要塞扼长江口之咽喉,江阴失守,共军北上可直扑南京,南下则可横扫大上海,整个江南就垮了,老蒋辛苦经营半世的政治经济中心就要易手了。常阴沙距江阴仅五十公里之遥,共军半天时间就可以将之拿下。这时的薄家也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光景。薄达四所生三子三女,前面三个是女儿,后面三个是儿子。长女丽华适道生庄顾家,此时已随夫家迁居上海。次女丽君嫁给南通汤家,夫婿是南通钞厂的小经理,也去了南通生活。剩下的一女三子,长子薄凯年方十五岁,尚不能挑起家庭重担。而薄达四生性胆小,听说共产党来了后要斗地主、分田地,扫地出门、游街示众……达四一生谨小慎微,从不越雷池一步。最要好的亲家家齐公又去了上海,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一个。那帮伙计佃户们都知道要变天了,一个个拽得牛气冲天,渐渐都狠声毒气的,不听使唤了。老人家忧心忡忡,连急带气,没多久竟然一命呜呼了。家下孤儿寡母的,顿时陷入困境,而此时战火正浓,人心惶惶,年轻人何去何从?
一天清晨,薄家大儿子薄凯赶到道生庄来向大姐、大姐夫辞行。大姐夫妇也是为奔岳父丧事而临时回到道生庄小住。凯弟向姐姐、姐夫禀告已经考取了苏南公学,今天就要去南通上学了。当时并不知道苏南公学的背景,只以为是一所职业学校。姐姐姐夫当下勉励一番,又给了兄弟十个银洋,备而不用,以壮行色。这一走,小薄凯就此走上了革命道路,改变了他的一生命运。
要说小薄凯当年刚到十六岁,在这闭塞的常阴沙乡下,养尊处优,怎么会有革命的意识呢?原来小薄凯有位表兄,是大舅舅的儿子,名叫王启宇,兄弟辈称作祥哥。此人聪慧异常,文才极好,早年在南通上高中时就参加了地下党。很来一直潜伏在南通,担任共产党南通市委的地下工运书记。临解放时,祥哥曾多次来常阴沙探望姑母,也看到了当时待字闺中的薄家二小家丽君。丽君温柔贤淑,美艳大方,让表兄上了心。在姑母家时,祥哥同小表弟说说谈谈,灌输了一些革命的思潮,希望他能冲出牢笼,背叛剥削阶级,走上革命的道路。并且鼓励并推荐小表弟报考这所名不见经传的苏南公学。后来因为丽君早有心上人,仍是高中同学,又是常阴沙同乡的汤毓明。汤毓明盯得很紧,又是近水楼台。祥哥最终也未能如愿。解放后祥哥官拜南通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正厅级干部。但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又是知识分子干部,在反右倾时遭到整肃。官场浮沉,并无太大升迁。当年地下工作时,祥哥为了带一份情报送往延安,被日本人穷追不舍,寒冬腊月时躲在芦苇荡中一天一夜,饱受风寒,落下了老慢支的病根。自然灾害时,祥哥到上海看病,市政府接待处将他安排在国际饭店十九楼住宿。当时的国际饭店是上海最高建筑,等闲人是进不了门的。丽华剑英夫妇带着小孩子去看望表兄,小孩子们就像进了大观园般新奇。后来看到饭店内的水汀浴室,还吵着要在那里洗澡。祥哥最后还是旧病复发,五十多岁就走了,享受副省级待遇安葬于南京雨花台革命公墓。
再说回小薄凯的事。原来苏南公学是新四军,后来改名为第三野战军直属的一个军校,专门用来培养年轻军官和军事技术人材的。创办者最早是陈毅,后来江苏省的几位大员江渭清、惠浴宇、许世友、许家屯等都分别担任过学校领导,直接控制了教务和人事,成为江苏地区培养干部的后方基地。小薄凯曾在常阴沙读到初中,在当时也能算个小知识分子了。到了学校后,政治教育一洗脑,校方觉得小薄凯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好在思想单纯,一张白纸,并且有文化基础,比起那帮苏北农村来的穷小子来要强多了。于是将薄凯编入最重要的通讯联络班,学习无线电收发报,培养成机要人才。小薄凯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份入学的,从那天起就算参加革命工作了,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只有半个多月时间。后来文革后对老干部落实政策,凡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之前参加革命工作的,一律可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即退休工资不打折、医疗费报销不封顶、高干病房特殊待遇,公家分配住房、每年两次免费旅游,而且离休工资年年涨。当时全国还有离休干部十几万,二十来年下来,全国只剩下了二千多人。薄凯同志当年是十六岁参加革命,在离休干部中年龄最小,所以直到今日还在享受这些超好的优待政策。
薄凯从苏南公学两年学制毕业后,年方十八,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当时苏北一带土改刚结束,正在搞肃反运动。共产党反正就是运动一个接一个搞,阶级斗争日日讲。刚解放一两年,干部奇缺,小薄凯立马被委以重任,担任南通市金沙镇镇委书记兼镇长。金沙是市属中心镇,人口辐凑,约有十万之数。而苏北地区历来盗贼横行,地面不靖。小薄凯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两个勤务兵,背着盒子炮,着实也风光了一阵子。据说由薄凯同志亲笔签署枪毙的恶霸、特务、反革命都有几十个之多。
农村工作餐风露宿,栉风沫雨的,年轻小伙子一心扑在工作上,饮食休息往往就顾不上。两年多后薄凯在苏州市参加全省干部会议时突然胃病发作,腹痛不止。急送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查出来是急性胃穿空,需要立马开刀动手术。当时小薄凯还是单身,母亲年迈,最亲近的就是大姐丽华了。苏州地委一份电报打到上海北京东路薄丽华家,要求火速赴苏州照顾兄弟。手足情深,义不容辞,丽华姐第二天就去了苏州,在那里照顾了十天,直到兄弟脱离了危险期,方始回沪。小薄凯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保住了性命,休养了两个月才算恢复,但毕竟落下了一个少食多餐的后遗,而且因胃肠消化功能不佳,摄入营养不足,终生消瘦。
这场病影响了小薄凯的仕途。胃部切除了四分之三,明显不能胜任农村工作了。原本苏州会议后,小薄凯将立即走马上任,任苏州吴江县委副书记。现在只能另行安排到城市工作了。考虑到薄凯有家人在上海,于是安排了一个江苏省离上海最近的工作岗位:位于太仓浏河的省属企业,江苏省海洋渔业公司。因为薄凯是通联系统的技术人员,遂委以通联科科长兼机要室主任,正十七级干部。官儿虽不大,位置极重要,是渔业公司内唯一的保密部门,业务直属江苏省机要厅。渔业公司的船只出海捕鱼,全部由通联系统掌握在海上的情况,无论是海洋作业,气象变化,公海冲突,包括与其他国内或国外船只的交汇,都由设在船上的通联员向地面上级报告。而全公司只有薄凯同志一人知道渔业公司几千艘渔船的举止动向。正是这一险要位置,导致了小薄凯日后八个月的牢狱之灾。
小薄凯在渔业公司总算也安顿下来了。年近三十,因为一直动荡,女朋友都没有轧过。薄凯同志的自身条件还是不差的,1米75 的个子,属于中等偏高了。额高近顶,两眼炯炯有神,文化不算高,但写文章做报告都能应付裕如。职务虽只是正科,好在年轻,上一个台阶就是副处,两三年内升一级易如反掌。况且身居机要保密要职,当年苏南公学的领导和教官,有不少都是江苏省省部级的高官。就连一些同窗好友,上了厅局的都有。朝内无人莫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小薄凯的前景煞是灿烂。于是姐夫剑英哥帮小舅子做起红娘来了。
剑英离开南京电照厂后就回到了上海。一年多后找到工作,在上海一联电工器材厂任职供销科。老板是宁波人,也姓顾,门坎精的九十六。剑英有党营资源委员会的工作经验,人又聪敏活络,慢慢就得到重用,做到了部门经理。后来三反五反对私改造时,资本家们为避风头,不少老板避走香港,观望局势。当时的小老板执掌厂务,一轧苗头不对,带着新婚的妻子躲到香港去了。厂里的生产供销财务大权全部交给顾剑英代理,老板临行时,一再拜托:剑英兄,偏劳了!你帮我挡一下厂里的事情,年把时间我们一定返回。这段时间你就以襄理的身份总摄全厂业务。剑英不负所托,一切都中规中矩,干得非常称职。也是在任职襄理期间,酬酢交往中认识了张文通。
文通先生是个上海滩上的老白相,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主要经营电工器材、金属原料的买卖。生意不算大,但上海滩上活得络。娶妻赵子勤,非常贤淑,老公三花两花,一切言听计从。张文通在外面女朋友一大堆,舞女白领交际花,生冷不忌,照单全收。发妻赵子勤无出,也就硬不起来。文通先生在外面把女孩子肚子搞大后,生下婴儿带回家,赵子勤也是来个照单全收,一个个视为己出,将之抚养长大。先后带回来两男两女,但都不是一个母亲所生。生母是谁,老人家也不说,所以这四兄妹长大后虽知道自己的身世另有隐情,但也无从查究。其中一个大女儿名静秋的,当时正好二十多岁年纪,一下被顾家伯伯相中了。
剑英兄能说会道,文通兄又是个老牛皮。年龄相差不多,经历又相近,更有业务往来。剑英时常会去位于延安路明德里的文通兄家侃大山。文通家的大儿子张吉迈把个顾家伯伯服帖得不得了,称之为老师,甘执弟子之礼。老师也关照这个学生,帮他在一联电工器材厂的财务科安排了一个职位。文通兄家的大女儿静秋生得明眸皓齿,灵动聪慧,两只眼睛会讲话,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倒与顾家伯伯甚是投缘。共产党对私改造,一波又一波,张文通的生意更是每况愈下,家境日渐败落。老兄因与多名妇女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共产党逮住定了个坏分子。吃了三年官司,不过年把就提前释放了。实在是这种你情我愿的风流债,又是民不告官不理的床上事,共产党想想呒搞头,后来也就放手了。不过文通先生的好日子是没得过了,公私合营后,并归到一家小工厂,在后勤仓库任职,拿个百把元薪水在混日脚。静秋无奈,早早地上了上海第二师范学校,贪得是包吃包住免学费。初中毕业再读三年,就能分配到小学任教。静秋也最是崇拜顾伯伯,只要在家中碰到顾伯伯来访,两人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西式教育的女子,又是出身在这样一个资本家家庭,这种小资情调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加上日常看多了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西方名著,更添了多愁善感罗曼蒂克的气质。学校里追求的人倒不少,不是自己看不中,就是老爸处过不了关。文通老爹自知此生已矣,遂将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一心巴望能钓个金龟婿,老泰山也能跟着掮掮牌头,享享清福。正其时也,顾家伯伯做媒来了,介绍的正是自己的小舅子薄凯同志。
剑英兄死的都能讲成活的,何况凯弟确实条件不错。几句话先打通了老撬棒张文通的心。说道是:文通兄啊,现在是共产党的江山,泥腿子的天下,你我这种旧社会过来的都是混口苦饭吃吃而已。小囡要有出息,只有跟共产党搭上线,才能飞黄腾达,捎带着侬迭个老丈人也能够佛脚上带一带!小薄凯十六岁参加革命,根正苗红的红小鬼。现在是十七级正科,一两年窜个处长没有问题,那时候就是叭叭车进出了,前途未可限量。小伙子一表人材,年龄又相当。本人还有技术专长,绝对是共产党培养的接班人。侬要看清楚山水,拎得清形势。这种人不嫁嫁啥人?
张文通可是个现实主义的势利人,门坎精到九十六,小算盘一拨拉,心里想想剑英兄的话有道理,女儿嫁个当官的男人,我老泰山总归会搭点鲜头的。于是老丈人处开绿灯了。可是静秋和薄凯几次交往下来后,不行!朋友轧不下去。啥个原因呢?薄凯同志实在太土,说不到一块去。一个是上海资本家的小姐,住在静安区上只角,来往的朋友亲戚邻居同学,多多少少都沾着些洋气。上海二师是培养小学教师的,这种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氛围已经从骨子里侵蚀了静秋的人生观。而薄凯同志十六岁离开家庭参加革命。在这之前还是个小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父亲又身体不好,家境每况愈下,实在还不懂得什么。及至进入苏南公学,那就是一个革命的大融炉,共产党给学生子洗脑的大学堂。周围接触的全部是工农兵和共产党,每天灌输的都是阶级斗争,为人民服务,将青春献给党,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完完全全就是个土八路。用一句俗话来形容,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不到一块去,怎么成得了夫妻呢?加上静秋在学校里不乏追求者,其中有一个高一届的学长方抱持追得紧紧的,两人情投意合,只是男方家庭是历史反革命,好像太差一点。犹豫之间,将薄凯同志丢丢掼掼,晾在一边,该干嘛干嘛去吧!
有道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良缘!说的是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但关键还在于前生注定才能成就姻缘。小薄凯一来工作在江苏浏河,一般两个星期才来上海一次,与静秋见面机会本就少,虽然是「吃得死脱」,但女方不阴不阳的,也就渐渐冷了下来。原本以为这件事就此黄了,想不到平地起风波。当时刚过了反右斗争,知识分子遭受重创,人人自危。接下来又开始了反右倾的政治运动,波及到学校里则成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反资产阶级作风。那时静秋已经被分配到二师附小工作,静秋小姐天生丽质,唇不点而朱,肤不傅而白。又值青春少艾,妙龄之际,穿着打扮未免新潮了一些,出言吐语难免布尔乔亚习气。学校党支部也总要弄个把典型来充充数,找个靶子,让革命群众批判一下,自己向上面也有个交待,证明自己没有右倾。主其事的正是静秋的恩师,师范界鼎鼎大名的权威于校长。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为了革命,为了表现自己的进步,同父母翻脸,与家庭划清界线的比比皆是。更何况校长为了表现自己,同时也是为了自保,牺牲一个小教师的政治前途算得了什么!于是小会帮、大会批的煞有介事整起张静秋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来了。不过当时的政治运动还比较文明,美其名曰是触及灵魂的革命。但静秋这种温室中的花朵可就受不了了!一个周末下班时分,小薄凯到二师附小来找静秋,正好学校里开好帮劝会,弄了二三个小时,废话说了一箩筐,用静秋的语言来说就是:屁糟精。下班时,窝了一肚皮子火。看到薄凯后难免就谈起了这件事情。薄凯年纪虽轻,毕竟是党内人,革命经验还是有的,对党的政策的领会还是透彻的。当时就宽慰静秋:
「没事,不用愁。我帮你去同校领导讲。」
「你去怎么行,我们校内的事情,你一个外人,不搭边不搭沿的,怎么说得上话?」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
在薄凯的坚持下,静秋也就置之一笑,以为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当回事。
星期一早上,二师附小的校长室来了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单找于校长谈话。此人正是薄凯同志。先是自我介绍:江苏省海洋渔业公司机要科长,中共党员,十七级正科,一九四九年九月参加革命工作,张静秋老师的未婚夫。这一招其实是姐夫教的,把党内的资格先亮个相,镇住对方。然后自称是未婚夫的身份,才能做好下面的文章。小薄凯依计行事。寒喧已毕,开门见山,操着国语,打着官腔说道:我对你们学校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非常不理解!张静秋同志是长在红旗下的革命青年,是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民教师,也是培养祖国花朵的辛勤园丁。她打扮时髦一些,只能说明在党的领导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她看几本外国名著,正说明她钻研业务,涉猎广泛,是可以培养的业务尖子。你们这种歪曲党的方针政策,任意批判教师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宁左实右的危险思潮。这是万万要不得的。
薄凯同志几句官腔一打,倒把个校长大人愣在了当场,喃喃无言以对。当年中共建制时将干部从中央到地方共分成二十四级,这其中等级森严,难以逾越。最紧要的是十七级正科、十三级正处和九级正局,这三种级别构成了地方权力机构的核心。要知道区教育局小教处的总支书记也不过是正科级干部,像于校长这种小学校长只是股级干部,级别都排到二十级之后了。面对这位年轻的老革命倒真的不敢得罪。不过于校长也是只老狐狸,连忙打起太极拳来,言谈中颇多自责的言语,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见目的达到,小薄凯起身告辞,行前撂下话来,我和静秋老师很快就要结婚了,到时还要请于校长光临主婚。这顶高帽子一戴,于校长更是受宠若惊,一叠声地说道:一定一定!
自此以后,批判帮助静秋老师的运动偃旗息鼓,再也不见提起了。静秋过了这一关,心下也甚为感激薄凯,再想想自己的家庭出身,看看当时的政治形势,找一个干部老公作个挡箭牌,似乎也是个明智之举。再加上薄凯已经把未婚夫的牌子打到学校里了,领导和同事们都知道静秋老师的未婚夫是个年轻的老革命,再要反悔,好像还是蛮难为情的。思之再三,心一横,脚一跺,嫁了!
俗话说按下葫芦起了瓢,一波方平一波起。这边静秋老师刚刚想通,一跺脚嫁了吧,那边小薄凯处却念起了紧箍咒。小薄凯因是党内干部,培养对象,所以结婚必须领导批准,这也是共产党的一大发明。但连续两次递交结婚申请,领导上都是不批准。这下急了,薄凯同志第三次递上申请,上面写明非张静秋不娶。几天以后,渔业公司党委、江苏省机要厅、江苏省党校三家机构联合一起找小薄凯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根据组织上的内查外调,查明张静秋同志出身于资本家、坏分子家庭,而且其家庭社会关系极其复杂。张静秋本人虽是业务骨干,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反右倾运动中曾被列为帮教对象(于校长终于有了出气的机会,档案中记上一笔,从背后捅上一刀)。而你薄凯同志身居机要重任,又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如与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结婚,势必影响到你的政治前途,而且不适合继续从事机要工作。」言词咄咄,语带威胁。
原苏南公学,现改名为江苏省委党校的一位老领导更是抛出诱饵:「小薄凯啊,最近组织上正在安排你脱产进修,来党校学习一年,到时你肩上的担子就要加重啰!」封官许愿,这又是软的一手。
薄凯一下子懵了,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思前想后,还是自己的政治前途要紧。回到上海后和姐姐、姐夫一交底,还是与静秋断了吧。对于这种人生转折的大事,姐姐、姐夫自然也无法多加干涉,一切只能凭当事人自己的感觉走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薄凯就出门,去找静秋摊牌去了。这一等等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凯弟才姗姗来迟,回到保定路姐姐家。剑英阿哥还没睡,等着听消息呢。不料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如爱德华八世般「不爱江山爱美人」,凯弟铁了心要迎娶张静秋。正不知那天静秋耍得是哪一招?小薄凯全无招架之功,俯首称臣,永结同心,缔结百年之好。既然小薄凯一意孤行,党组织领导人也无话可说了。在批准这段婚姻的同时,当即宣布薄凯同志婚后调任后勤部主任,虽是平级调动,但却是坐的冷板凳。另有内部文件传达,永不重用!
共产党是得罪不起的。永不重用其实还是小事,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婚后五个月,小夫妻还正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之中。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辆军用吉普悄悄地停在了薄凯设在上海许昌路的新房间。车上下来两个彪形大汉,急匆匆地敲开了莲凯家的房门。薄凯开门一看,只见对方手持国安局特别拘捕状,验明正身,将薄凯拖了就走,连同房内的妻子打声招呼的空隙也没给,就像空气一般地消失了。静秋在屋内听着纳闷,开了门怎么没动静了?扑出门外,只看见那辆军用吉普飞快地驶离视线。静秋一下子慌了,六神无主地立马赶到剑英阿哥处想讨个主意。
剑英兄原是张文通的朋友,父执之辈,所以静秋称顾家伯伯。现在静秋同薄凯结婚后,就随着丈夫称做剑英阿哥了。剑英在他们新婚喜筵上还曾打趣道:这下亏了,蛮好的顾伯伯不做,出花倒样去保媒,这倒好,缩了一辈人。伯伯变成了阿哥。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这下剑英阿哥也慌了,薄凯会出什么事呢?一个十六岁参加革命的红小鬼,思想意识单纯到极点,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不偷不抢不睹不嫖,新婚妻子如花似玉,究竟出了啥事体呢?「 不要急不要急,明天去单位里打听了消息再说」。
第二天,剑英阿哥陪着静秋赶到浏河渔业公司,找到党委办公室,几费周折,推来搪去,最后出来一个公司高层,党委刘副书记。此人还算蛮有担当的,开门见山,实话实说:薄凯同志现正在接受组织上的隔离审查。案子是由军方压下来的,事由不明。作为所属单位领导也只知道这一些。你们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正确对待,积极配合。审查单位同意带些生活用品进去,但不能通信、不许见面。那么究竟为什么事呢?关在哪里?要审查多久呢?对于这几个敏感的问题,刘副书记则三缄其口,苦笑笑:无可奉告!
后来静秋几次去了渔业公司,送去替换衣衫和生活用品,但想要打听到片言只语,却再也不可能了。最后刘副书记也不出现了,门卫挡驾:不见。真叫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天无门,入地无路!静秋每日以泪洗面,急得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剑英阿哥辗转托人打听此事,最后在表弟襄琪东海鉴队的老战友刘敏处打听到,薄凯是因为扰乱军事通讯,被东海舰队抓了。现关在海军司令部,具体情况不明。
一晃近半年光景,薄凯仍如放飞的风筝杳无音讯,就像马航 MH370 再无下文。别人虽说是急,也就是急急而已,这也是急不出的事情。可是张文通老人家却是按捺不住,跳出来上腔了。一方面逼着女儿提出离婚的告诉,一方面向顾剑英提出要开家庭会议,请男方家长出来讲讲清爽。薄凯父亡母老,只有两个姐夫都是角色。大姐夫顾剑英是这桩婚姻的介绍人,始作俑者,自然难逃干系。二姐夫汤毓明,时任南通国棉二厂供销科长,更是个厉害角色,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家庭会议由大姐夫剑英牵头,约在淮海路旁复兴公园的茶室,托人帮忙包了一间内室。参加者有男方亲属剑英夫妇,专诚从南通赶来的二姐夫汤毓明。女方除了静秋外,还有张文通夫妇、大阿哥吉迈。先是由剑英开场,通报目前所得到的最新消息。继而张文通开炮了:「剑英夫妇,汤先生,」
开口就不善,往常开口闭口的剑英兄降格为剑英了,二姐夫干脆直呼先生了。
「薄凯这泡烂污撤得不小,往里面一躲,整半年的不通音讯。大家看看静秋,瘦到啥样子了!像这种不明不白的究竟要拖到啥辰光?老实不客气,我代表女方家长出来讲闲话,要求离婚。」
静秋在一旁饮泣,神容异常憔悴。
文通太太是个老好人,插上来说道:「好好讲,好好讲,不要委屈了小囡。」
大哥吉迈原是剑英兄的学生,呆坐一旁既不便开口,又难以劝说,甚是尴尬。
大姑姐丽华只能在一旁宽慰静秋,其他根本也是插不上嘴。
剑英虽然能说会道,这个场面倒还是蛮棘手的,清清喉咙开口道:「文通兄,你的说话太偏激了,现在凯弟下落不明,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总要等有个说法才能考虑下一步棋子吧?过一天凯弟安然返回,岂不是拆散鸳鸯,试问老兄情何以堪?」
文通接口道:「剑英啊,薄凯进去已经整半年了,什么确信都没听到一个。依照侬的说法,这是碰到军方头上了。共产党的事情,弄到军队里还有啥好收梢?非死即伤。静秋才二十八岁,我们做家长的当然要为子女的今后幸福着想。」
双方在薄凯的去向下场上纠缠不休,辩过来辩过去的争执不下。
最后还是二姐夫汤毓明出了个点子:「亲家伯父,稍安毋躁!我们以一年为期吧。徜若凯弟一年后还是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么我们也不阻挡静秋的去留,这样日后对凯弟也有所交代。这期间,大家群策群力,想尽一切办法,至少争取能见到凯弟一面,那么案情就会明朗了。亲家伯父也不必急到只差这三五个月。到时候我们作为凯弟的家长,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
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毓明的「拖」字诀达成协议,用现如今的时髦说法就是:且行且珍惜!
薄凯同志这场无妄之灾足足拖了八个多月。突然一天,莫明其妙地放人了。家里人高兴之余,难免要问问凯弟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凯弟一脸严肃:事涉国家机密,不说也罢!如此说来,也不必强人所难。剑英自恃老阿哥,而且在这八个月的处理善后中大大有功,于是盯着凯弟问。凯弟无法,只能含糊其辞地承认确是东海舰队的事。至于详细则再也不肯透露了。
静秋本无二心,都是爷老头子在里面捣鬼。按照文通先生的初衷,女儿嫁一个共产党干部,做丈人老头的也可以靠靠牌头。想不到一点牌头也没有着港。经济上,薄凯也不过是月俸九十多块大洋,每个月也只能给老丈人十只老洋。政治上不谈了,鸡皮粘不到鸭皮上,更是桥归桥来路归路。怨不得他老人家要赤膊上阵,上演了前文所述「逼宫劝离」的一出戏。薄凯出来后自然会听说这件事,心里当然不高兴,虽然表面上也莫奈何,心下难免怨怼。及至到日后静秋病故,对老丈人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好不起来。
几年后中国文革大乱,既有的秩序全部推倒。官不官,民不民,读书无用,造反有理。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那时公司机关一切瘫痪,薄凯也就时常混在上海,剑英哥处走得更勤了,事过境迁,慢慢地也就讲出了当年的那段牢狱原委。实则上传言还是有些准的。事情发生在薄凯刚结婚那时,调离机要岗位的前一个星期。那天因为渔业公司的雷达系统在操作上发生失误,新上任的机要员业务不熟,先是失误,继而想纠正偏差,反而越弄越混乱,干扰到军事雷达的通讯,造成东海舰队舰艇与司令部的联络中断了两个多小时。当时薄凯并不在现场,事后得知情况不对,赶紧关机,重新启动,调整讯号。过后那位新手一味检讨,薄凯思忖新来的同志不熟悉业务也是正常的,想想自己下星期就要离开这个岗位了,何必处分他呢,教育一下就算了吧。因为不知道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只作为一般操作失误包下来了,没有向省庭汇报。东海舰队司令部却忍不下这口气,向南京军区汇报后,由军区派员协同调查。一查到肇事单位主管小薄凯出身地主家庭,最近刚娶了资本家坏分子的女儿,当时那根阶级斗争的弦都是绷得紧紧的,马上怀疑是否阶级敌人搞破坏。立马同省机要厅通气。省厅领导为了小薄凯「不爱江山爱美人」心中早就不爽,正苦于无机会整一下这个小子。于是默许军方介入调查此次事故的政治背景。军队在中国从来都是横着走,不按常理出牌的,一句军事机密完全可以置公检法于不顾,而民主人权在当时的中国更是稀罕到绝迹。东海舰队司令部亲自出面抓人,将薄凯关在秘密处所内查外调整整八个月,查来查去确实与阶级敌人搞破坏扯不上边,最后只能以工作严重失职,永不重用而结案,悻悻然放人。搞错了还不好意思,威胁薄凯出去后不准张扬此事,违者重重处理。于是才有薄凯噤若寒蝉,吃了哑巴亏却不敢声张的前文。
小薄凯自此安分守己,仕途上再也不作奢望了。文革后一切拨乱反正,落实政策,薄凯得以照顾家庭为由,调到上海市杨浦区委。组织上看他一贯小心谨慎,最后也就提拔了个不痛不痒的区委办公室主任,以正处级干部致仕。但他离休干部的身份却是跑不掉的。据说目前全国还存活的只有千把人了。国家对这批硕果仅存的老家伙们好得不得了:几次三番的褔利分房、离休工资百分之百不算,还要年年涨。其他如免费体检、高干病房、春秋旅游、冬夏疗养、至于免费交通、小车伺候等都是小case了。美中不足的是当年静秋这八个月的煎熬落下了病根,五十多岁就患上了乳腺癌,开刀照光,折腾了几年,六十不到就去见了上帝。静秋与薄凯婚姻还算恩爱,但也没有能够享到老公的褔。虽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凑合着过得还蛮好。但一个是资产阶级娇小姐,一个是共产党培养出来的土八路,两人的意识形态一辈子都无法囓合。这都是时代造成的悲喜剧,徒令后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