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把弟张乃鹉的潦倒一生

大少爷剑英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时,因学校位于江湾,偏僻冷落,实在无聊。幸喜学校附近有一个马场,少爷心性,就在马场养了一匹马,由马场的伙计代为喂养,自己则隔三差五地去骑上一二个小时。要说骑马其实并不好玩,马儿一跑起来,人骑在马背上那种颠簸可够你受的。一个小时下来,回到家中屁股要疼几天,大腿两侧的皮都要挫破呢。但是玩就玩个心跳,在马背上奔驰起来真有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感觉。所以虽然白相到浑身酸痛,空闲时剑英还是时不时地去马场溜达玩耍。

  在马场时,剑英经常会碰到一批十七八岁的富家子弟,他们是从市区专程过来骑马白相的。年轻人不久就厮混熟了,尤其是其中一位小兄弟叫张乃鹉的,两人意气相投,特别谈得来。

  那年张乃鹉正好十八岁,高中毕业后辍学在家。上海滩上小有名气的纨裤子弟,读书并不怎样,玩乐却是件件精通。赛马跑狗、喝酒豁拳、跳舞泡妞、打弹子、玩沙蟹、票京戏、弹吉他,算得上样样拿得起手。张乃鹉浙江南浔人,家世背景显赫非凡。张家是浙江南浔望族,南浔一地富甲天下,传有四象九狮十六头牛七十二金狗的说法,其中第一头象就是张家。张家第一代发迹后,并没有分家,而是将产业传到了第二代的三个儿子手中。这一代中出了个奇人,就是二少爷张静江。张静江散尽家财帮助孙中山成立中华民国,后来又帮助蒋介石屡渡难关。最后张家老大给这个败家当兄弟弄得没有办法了,只能以分家手段保住了部份家产。张静江在民国史上地位显赫。被后人称为「民国奇人」。孙中山誉为:「开国元勋,革命功臣」,曾亲笔书写寿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对静江先生推崇备至。蒋介石式微时事静江兄亦师亦友。日后张静江曾两次出任浙江省省主席、国府财政部长等要职。张家老三澹如公虽无兄长般雄才大略,但经商贸易郄是一把好手。曾任国民党中央银行行长,浙江省财政厅长,长袖善舞,富可敌国。张乃鹉就是三房中最宠爱的小儿子。

  难得大少爷剑英与小兄弟张乃鹉意气相投,于是撮土为香,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剑英年长为兄,乃鹉年幼为弟。乃鹉小名叫琮弟,于是互称剑英兄和琮弟,往来甚多。乃鹉家教甚严,当下禀报老娘知晓。剑英兄性格开朗,能说会道,诙谐幽默,把个张家老太哄得眉开眼笑,认了干儿子,当成一家人般来往。

  共产党进驻上海后,很快就开始了工商改造,资本家公私合营,敲锣打鼓地一夜间私营企业全部和平过渡为国营企业。张家这种官僚资产阶级早就成了革命的对象,铁定的阶级敌人,家下无正常收入,都是靠老人家变卖细软首饰勉强度日。张乃鹉看看在上海实在混不出来,家里情况又是每况愈下,万般无奈报名去了大连工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辽宁的锦州市石棉厂任技术员。一年半个月的探亲假,一个富家子弟修身养心地几乎与上海绝缘了。

  1957年反右斗争时,中央号召大鸣大放,后称之为引蛇出洞。张乃鹉年轻气盛,平时就看不惯这帮土包子,外行领导内行。又架不住组织上的心理诱导:向党交心,帮党整风……于是熬不住就在小组会上发了几句牢骚。不料没过几天,一顶右派帽子扣得结结足足。弄得下放车间,监督劳动。磋跎岁月,婚姻无着。一方面上海小开看不起东北小地方的姑娘,而北方女孩也瞧不上这个南方来的老右派,无根无底,无财无势,绝非善类。又有谁知道当年的张澹如家小少爷,从小穿金戴银,仆妇成群,家中的产业富甲一方,如今一朝虎落平阳不如狗!

  乃鹉每次探亲回上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张家老太太常常念叨此事,再三托付过房儿子剑英关心作伐。奈何上海滩上的女孩子个个眼高于天,怎么肯下嫁到东北小城市呢?至于两地分居,一年三十天的探亲假。真应了俗语所说那样:旱时枯死,涝时淹死。根本就是棉花店死了掌柜的——不谈!高不成,低不就,乃鹉转眼就到了不惑之年。那时已经是文革中期,全国各地都在搞武斗、争权位,政治气候反而稍稍缓和了些。有一年乃鹉又到上海探亲,剑英兄帮他介绍了个上海老小姐,年近四十的蒋蓉芳。蒋小姐倒也是出身名门,只是横挑竖拣看花了眼,眼看着人老珠黄,成了残花败柳。

  那天首次相亲是安排在保定路剑英兄的府上。蒋蓉芳原是小六妹剑虹的同事,新榆中学语文老师,于是由女方介绍人剑虹夫妇陪同前来。只见蓉芳小姐全身珠光宝气,落座处香气袭人。事后六妹爆料,蒋蓉芳在她家化妆,费了一个多小时呢,光搽面孔的蛋清就用了两只鸡蛋。真所谓上海老克拉遇上过气名媛,惺惺相惜,倒也是一见钟情。乃鹉在东北近二十年早已没了当年的佻达风流,行事处世尽然一副土包子相。亏得剑英兄处处开导,一一点拨。两个人经常在保定路商讨对策,一个汇报进展,一个出谋划策,往往谈到夜深方始离去。这次张乃鹉豁出去了,向矿上连续以母亲病重的籍口两次续假,在上海住足两个月。最后见过双方家长,办了订婚酒,方始泪洒北站,一步三回头返回锦州。郎有情来妾有意,约定明年十月国庆时回上海完婚,新房就做在淮海路上方花园,二十四平方的前客堂,钢窗腊地,大小卫浴。全套老红木家具加上钻戒项链金戒指,正应了穷归穷,还有三担铜的老古话。

  张乃鹉满以为美满姻缘就此底定,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剑英兄引用常阴沙俗语,这叫作:被窝里摸卵——稳揪。不料政治风云平地起,棒打鸳鸯两离分。第二年正好是1973年,闲来无事又刮起了一打三反的政治运动。锦州小地方,石棉矿里都是土包子,三代贫农个个都是石头板上掼乌龟——硬碰硬!矿领导总要弄个把典型走走过场吧。于是老运动员张乃鹉又被揪出来做了典型,隔离审查写交代。自此张乃鹉与上海方面断了音信,回来结婚的事更是不可能了。可怜蒋蓉芳整整等了他三个年头,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泪湿罗衫,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万般无奈下,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丧偶老工人,说什么情,谈什么爱,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后,四人帮倒台,平反冤假错案,到第二年才轮到张乃鹉。组织上宣布无罪开释,解除监督劳动,允许回沪探亲。乃鹉老兄心急火燎,狠不得插翅飞回上海。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急吼吼奔到剑英兄处,一听到蓉芳已作他人妇,还君明珠双泪垂。当头一棒,呆立当场。情到伤心处,竟无语凝噎!

  自此张乃鹉万念俱灰,与把兄剑英也来往少了。实在是心如槁木,乏善可陈。一九七九年后小平执政,政治气候进一步宽松,中央设立深圳等特区,改革开放,政治重心转入经济建设。张乃鹉于是早早办了提前退休,回到上海。每天住在当年与蓉芳所筑的爱巢,未免睹物伤怀,触景生情。后经友人介绍,与一位年近五十的丧偶医生成了家。新娘子原先的丈夫也是因政治问题,被打成现形反革命判处死刑。守寡十年,苦苦煎熬。直等到丈夫寃案昭雪,方始走出阴影,才算重拾人生第二春。两个人倒也同病相怜,互敬互爱,过了几年安稳日脚。后来乃鹉又与剑英兄时常走动,老兄叫着乃鹉的小名关心地问道:琮弟啊,侬哪能不养个小囡?老了也有个靠傍。琮弟长叹一声道:你弟妹同我结婚时已经 CLOSE了,那个都清了,哪来的小囡,此事就不要再想了!这真是命也运也!

  张乃鹉年轻时历经风雨挫折,身心备受摧残,早就落下了病根。没过上几年好日脚,患上癌症,六十处刚出头就走人了。正应了常阴沙俗话所说:等到享福,鼻子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