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亡命台湾 飘泊海外

九月份的台湾,恰逢雨季。狂风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台北南屏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正住着剑霞和褓姆秀娥,带着个不满周岁的端辰。这还是外交部顾及张道行家眷中有婴儿,特别分配的一间稍大些的教室。剑霞用门板桌椅将之一隔为二,里面是妇婴的卧室,外面权且充足个临时客厅。不过客厅里除了几张课桌椅子外,水泥地上挤挤插插地住了六七个大老爷们。这些都是常阴沙乡亲,也有的是张道行的部属。他们都是从不同的途径逃到了台北,然后找到了外交部,辗转打听到张道行太太的住处,挤在这里打个地铺,打听消息,等道行来后商讨出路。

  台北本是个弹丸小城,当时本地的居民也不过数十万之谱。如今一下子涌进来国民党撤退的官兵眷属几十万人,整个台北简直要挤炸了。军方命令:台北进入紧急戒严期,所有机关、学校、医院全部征为公用。甚至所有民居一律不准私相租借,全部统一登记后,由军事管制委员会统一调度安排房客住宿。那些在大陆时耀武扬威的官吏、土豪、财主,一个个如丧家之犬,空有整皮箱的黄金美钞,晚上连个歇脚之处都找不到。道行夫人的客厅里有常熟县长安惠南、常阴沙首富苏良卿、江苏省国大代表朱筱泉、常熟县教育局长吴宗汉夫妇。当年衮衮诸公,有名有姓的,如今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小孩已经睡下,一众人都围着一架收音机收听大陆战况,担心着张道行的生死。忽然大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闯进来一个浑身湿透了的黑衣人。张道行死里逃生,总算找到了先行到台的妻儿。当下换去湿衣,与一帮故旧部属谈起大陆的惨烈战况,国民党全线奔溃,共军连四川、贵州、广西等偏远省市都已占领。共产党已得天下,改朝换代就从今年1949年起。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天堑台湾海峡了。如再守不住,人人都将沦为鱼肉,任人宰割了。道行语重心长地抱拳致歉:今后只能各奔前程,自求多福了。

  眼看着目前的窘境,妇孺婴儿蜷居斗室之中,国府南逃一片混乱。道行先生想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第二天,道行就去外交部活动,要求外放。当时因为美国政府的介入,第七舰队进驻台湾海峡。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得到众多国家的承认,而老蒋更是希望乘此倥偬之际,加强扩张外交,以期得到更多国家的支持。但好差使都已派完,只有中美洲多米尼加还有一个公使的缺额。部长大人倒也客气:如不嫌弃,那就委屈大才了。张道行那时是饥不择食,只要能离开台湾这个鬼地方,哪个国家都行。于是三天内拿到委任状,一个星期就飞多米尼加赴任去了。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头摇尾再不还。

  话说张道行在中美洲几个小国家打发日子,外交部有规定三年五载都要换防,这是防备外交人员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成精。于是多米尼加、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几个小国家来回折腾,总领事、公使到大使好歹都摅了一遍。剑霞夫人相夫教子,在海外一连生下了三个女儿,并且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当时外交经费不足,因此还兼差当起了义务电报译员。往往半夜里一个外交部急电,还要起身连夜赶译出来,让道行立刻处理。那时大陆方面受到国际孤立,台湾政府在外交界尚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张道行的外交生涯倒是顺风顺水,能躲在海外过一份安定的生活,让子女能接受西方教育,乱世之中堪称上上大吉,心满意足了!

  一九六五年时张道行因工作疏忽,遭到开缺。起因也是一件小事情:大使馆的佣人贪小,将原本要销毁的外交文件积累下来,当作废纸卖给了前来收旧货的人。不料却是共产党派出的间谍。当时大陆方面正在逐渐进行外交渗透,中南美洲等第三世界国家有不少大陆派来的间谍,刺探情报。也是因为升平日久,道行先生就疏忽了,给共产党乘虚而入,弄到一大批台湾政府对中美洲国家的外交绝密文件。资料泄密后不久就给国民党派在中南美洲的特务查到了线索,顺藤摸瓜,肇事的佣人当然逮捕失踪,而负有全责的大使先生也逃不了干系。张道行被密令回国紧急述职,然后一纸弹劾,撤职查办。张道行也是老江湖了,高层尚有些人脉,经几个大佬说项,念在效力国府多年,忠贞老臣,又只是管束不严,无心过失,准于辞职退休了事。

  其实张道行在离开多米尼加返回台湾时就已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正好大儿子考上了耶鲁大学,趁机让太太带着四个孩子籍口去波士顿看学校,实际上早已将家下细软结束好后一去不返了。现在弄到一个免去处分,准于退休的结果,自然是喜出望外,赶紧搭机去美国,同妻小团聚去了。

  张道行凭着西北大学哲学博士、中华民国资深外交官的头衔,很容易地在纽约大学谋到了职位,两三年后升任系主任、副校长,同时也顺利地以特殊人才申请到了绿卡。那时申请绿卡特别容易,自己填一份表格寄到移民局就搞定了。全不像八十年代后要聘请律师,等待名额,登报竞争,等候排期,笔试口试,面谈终审那般复杂。因为纽约天寒地冻,加上大女儿考取了柏克莱加大、二女儿又考取斯坦福大学,都在加州发展了。而长子端辰毕业后也申请到了位于加州屋仑的太平洋国际船运公司职位。于是张道行辞去了纽约大学的终生教职,搬到了旧金山湾区居住。虽然年纪大了,尚有余勇可贾,正巧位于旧金山的私立林肯大学要聘请一位精通亚洲事务的副校长,重点发展海外招生。张道行就此走马上任。一年多后经林肯大学董事会一致通过,升任为校长。

  张校长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头脑确实灵活,政治嗅觉敏锐。一看国际形势大变,中美建交后,大陆在世界上的地位迅速升高。大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的政策,打开国门。久困城中的数百万莘莘学子急于冲出国门,接受西方的科学文明。张道行是第一个有国民党背景的美籍华人向大陆政府抛出橄榄枝。一方面以学者的身份亲近中领馆,牵先组织两岸和平统一促进会,自任首届会长。继而先让太太回大陆走亲访友,输送诚意。同时联络当年任中央政治大学校长时的学生,现任大陆外交部顾问,中国条约法专家贾亦斌,约期去中国有关大学演讲和学术交流。张道行当年在美国西北大学的博士论文就是《评中俄尼布楚条约》。后来在外交生涯中陆续有专着出版,尤其是一本《试论中俄边境之地域划分》最得共产党之欢心。因为当时中苏已经交恶,珍宝岛战役后两国一直是箭拔弩张,尤其是边境线的划分颇多争议。现在有一个美国身份、国民党背景的学者出来讲话,真有事半功倍之利。这两招都搔到了共产党的痒处,双方一拍即合,紧锣密鼓,为出访大陆加紧筹措。

  一九八六年春,张道行以美国林肯大学校长的身份首次率团回国招生,并应邀去中国政法大学、西南政法大学等高等学府讲演。行前虽受到国民党驻美总支部、国府驻旧金山经贸处的百般阻挠挽留,但慢性子的道行先生这次是我心已决,不为所动,踏上了去国三十七年后的首次大陆之行。张道行此行算得上是中台美民间解冻的第一人,引起中国方面的特别重视。国务院侨办主任、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大陆对台办主任纷纷出面接待,并派出高层全程陪同。连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后登总书记大位的胡锦涛也出面宴请贵宾,频频致意道行先生在国内如有任何需求,随时知会。张夫人剑霞福至心灵,想为父母亲争取一些利益,遂私下向胡锦涛提了一个个人的小小要求。张夫人说道:我父母亲是地主,1949年时被扫地出门,没收全部土地浮财。我解放前就去了海外,并未参于剥削。作为女儿也应有权继承一部份父母的产业,或者说妆奁也可。现在政府平反冤假错案,落实政策,地主分子的帽子也一风吹了。像我这种情况恳请政府适当考虑。

  张夫人的理由虽有点牵强,但当时中共刚刚打开国门,积极争取海外人心,张道行既是原国民党政府高官,又是美籍学者,而且还在海外首创和平统一促进会,正是大陆最需要仰仗的人物,这种微微之数自然不在话下。锦涛同志随即批示江苏省统战部酌情办理。底下的人一看上头发话了,来头还那么大,自然想尽办法体察上意。但是没收地主分子的所有财产这是共产党土地改革时的国策,绝对没法动的。张家港的官员们动足脑筋,想尽千法,还到常阴沙作了一番调研,最后想到了一个变通之计。顾家齐是大地主不错,但他同时又拥有三兴镇整条街的房地产,如将之归为工商地主,既不违反当年的土改政策,又符合实际情况。而共产党的土改政策中农村的工商地主类同于城市的民族资本家,其私人产业是以赎买政策收归国有,并不是简单的没收充公。这下官员们大起忙头了,先是将顾家齐甄别,从土改时评定的地主改为工商地主,再评估当年顾家齐在三兴镇的房地产价值,然后按照民间约定俗成的家庭财产分割,先扣除父母的一半,然后是四个儿子每人一份,两个女儿每人半份。这样算下来张夫人名下可分到家族市镇房地产总值的百分之五,大约合到当时的人民币 28,000 元。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相当于一位大学毕业生四十年的工资总数。不过只有张顾剑霞有拿,老爹老娘健在,还有五个兄弟妹妹一概没得。可见官要做得大,反动也要煞根,这样人家才会把你当回事!没多久,张家港市统战部通知顾家齐夫妇前往办理手续,当场将这笔应属张顾剑霞女士的陪嫁妆奁交由顾家齐夫妇转交。两个老人解放后穷了四十年,想不到还是借女婿的力道过上了几年享福生活。

  当时大陆驻金山总领事是唐树备,上海人,他为张道行的顺利访华排除困难,安排妥善。唐总领事当年的这一大政绩可圈可点,为其仕途腾达添上重要一笔。日后唐树备在两岸汪辜会谈中崭露峰芒,成为海协会汪道涵后第一人。张校长的招生计划也是圆满成功,不仅一下子招收到几百名 F-1 自费生,同时还落实了同无锡纺织轻工学院的 J-1 公费交换生项目。次年首批 30 名硕士生顺利抵美,连续三年,共有一百多名公费生赴美就读,着实让小小的林肯大学风光了一把。

  应该承认,姜还是老的辣!道行先生的这步棋走的又准又狠,远远地把同侪后生辈抛出了数条横马路之远。

  事后国民党方面讥刺张道行晚节不忠,认贼作父,甘当中共的哈巴狗,摇尾乞怜捞取政治稻草。张道行一笑置之,依旧我行我素。他尝对友人坦露心声:国民党政府已败走台湾几十年,物是人非,俱成前朝往事。老蒋小蒋都先后谢世,反攻大陆早已是痴人说梦!现在中共崛起,实行改革开放,国家强盛起来,这正是我炎黄子孙,全球华人百年来所追求的强国之梦。我退休后加入美国籍多年,同国民政府早无瓜葛。倘若一味愚忠守节,抱残守缺,岂非迂腐冬烘之辈!

  可惜世事难料,变生不测于须臾之间。张道行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于一九九五年在旧金山市区遭遇车祸,横死街头。他还有很多的设想没有完成,很多的计划没有实施,没有片言只语就告别了人世。令人扼腕痛惜,慨叹人生无常,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