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小姐天生就是长得好,从老一代的顾家楣起,端的是花容月貌,仪态万方。而及笄之年,恋爱婚姻往往是一波三折,颇费周章。
一九四九年解放时,顾家小六妹正好是芳龄十七,当真出落的桃红李白,娴静端庄。那时六妹正辍学在家,同父母亲居住在苏州城内苍米巷。
当年六月,正值梅雨季节,解放军进城了。苏州城进入军事管制,新中国尚未成立,一切由大兵说了算。而小老百姓们则安分守己地静观政权更替,日脚还是照常在过。
一日,齐爹上街购物,迎面撞见一位年轻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白马,身后勤务兵簇拥,的笃的笃一路指点而行。骑马的军官面熟的很,好象是施家表亲,陆家的三少爷。当下匆匆而过,齐爹赶紧回家向太座报告此事。老夫妻俩疑心疑惑,猜测着是不是陆家老三,名叫启明的小子。陆启明的母亲是佩兰太太的表妹,嫁到陆家,当然也是地主人家。亲戚间只知道陆老三高中没有毕业就投奔共产党,很早就离家出走了。
没几天,苏州市城防司令部张贴布告《告全市人民书》, 颁布军管期间苏州城区的戒严治安条例,最后具名处赫然是:苏州市城防司令陆启明。没错了,真的是陆家老表家的老三,说起来要叫自己姨夫姨母的了。
亲情乡谊,朋友熟人,攀龙附凰,锦上添花,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一日,齐爹夫妇端正好,备了简单的土仪,去城防司令部找外甥,认亲去了。前后去了两次,总算见到了,一谈之下,「记的记的」,陆司令倒没有端架子,照样姨夫姨母叫的亲切,还说过些时日要去常阴沙接父母亲来苏州小住,到时一定安排两家人聚聚。临分别时,还要了姨夫家的地址,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反映,云云。
不多久,陆司令真的来探望姨夫姨母了,且意外地发现姨母家的小表妹真叫是如花似玉,天真可爱,不觉顿生倾慕之心。想想自己年近三十,戎马十载,如今革命成功,正应该娶妻成家。倒是姨夫姨母长辈亲戚难以开口,心想先培养培养感情,过些时等爹妈来苏州时,再挑明此事,谈婚论嫁不迟。于是,这位陆司令从此时常光顾仓米巷顾家小宅,陪着小表妹出外逛个街,兜个风什么的,事情正一步步按照预期的计划发展着。
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日,陆司令突然接到紧急调防令,第三野战军司令部命令陆启明率其所属 3852 团全体官兵,星夜兼程,开拔褔州前线待命。原来,中央命令三野的陈赓大将筹备攻打台湾。于是陈大将军火速调集能征惯战的部属,秣马厉兵,准备强渡台湾海峡。军令如山倒,陆启明连同小表妹告别一声的时间都抽不出,连夜开拔,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与六妹的事,原本才起了个头,天真烂漫的小六妹都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却已戛然而止。不过,齐爹夫妇心中却是明白的,当下也只有惋惜一番,就此揭过。
陆启明一走几十年,再无音信。想必戎马倥偬,官身不由己。直到近四十年后,一九八八年的初夏之际,上海抚顺路齐爹的寓所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竟然是陆启明同他的独生儿子征祥。
稀客稀客!佩兰姨母看见失散几十年的外甥来访自然分外亲切,互诉离别后的种种,遍数着几十年来凋零的亲友,不免欷歔感慨。原来,当年启明外甥奉军令星夜开拔前线,在褔建攻打台湾海峡时吃了败仗,随后转业回地方工作。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致使仕途坎坷,载浮载沉,最后被调到了上海任职。文革前担任上海市轻工业局局长兼党委书记,正厅级干部也算得上上海高干了。但文革又因为地主家庭出身的缘故被打倒,靠边批斗,隔离审查,后来又下放到苏北的五七干校。折腾了十年,等到粉碎四人帮,平反冤假错案,全面解放老干部时,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现在挂个闲职,半退休在家。
启明外甥很诚意的邀请姨夫、姨母,还有小表妹一起去他们东安别墅的家中作客,认认门户,还有从未谋面的外甥媳妇。
又隔了一两个月,经不住启明外甥的一再邀请,齐爹夫妇去了启明家中。虽然说已经是退下来的人了,毕竟还有市级领导的派头。上只角东安别墅四室一厅的高档寓所,花木葱茏,门禁森严,吓死老百姓!
酒足饭饱,启明夫妇说出了他们几十年后刻意寻亲的目的。原来是儿子想自费出国留学,找不到经济担保人,想请在美国的大表妹剑霞帮忙出份经济担保。他们辗转打听到姨母家的地址,于是上门认亲,重叙亲情。事关儿辈前途,也就觍颜请托,叨在至亲,谅不为怪。真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当时也不便说什么,姨母只是答应回去后同美国方面联络后再说。
回到家中,俩老将此事原委同老大商量,被老大一口否了。老大分析的也有道理:启明阿哥失去联络四十年,两家人同在上海居住生活,以他的能量想要找到姨母一家并非难事。而他宁愿陌路,绝无亲情。想当年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轿车豪宅,秘书警卫,不可一世,那时怎么没有想到这门老亲,关心一下,走动走动?事实上是划清阶级路线,老死不相往来。今朝为让儿子出国,想到派人家用场了,竟然好意思又来鈙什么亲情乡谊,岂非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势利小人?「老爹老妈,回绝了他,就说顾氏嫡系子孙好多个都在排队等着出国留学,大姐姐一个人实在担保不过来!」
齐爹夫妇虽然一生向善,助人为乐。不过想想实情也是如此。八十年代末期的出国大潮,年轻人个个都想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孙子外孙都排不过来,怎么再去招一个虱来,弄一个不相干的让大丫头为难呢?于是婉言谢绝了启明外甥的请托。自此外甥再也不打电话给姨母了,更不要说来人了,又恢复到四十年来的寂寂无声。齐爹感叹道:秋云薄,人情更薄!
解放初期时共产党雷厉风行,令行禁止,苏州城内一切都趋于稳定,人们又按部就班的过起了太平盛世的安逸生活。六妹也考进了苏州女子师范,从早到晚的忙于学业考试。那时基督教盛行,苏州市民信教的也不少。佩兰太太也被邻居朋友们忽悠着入了教,受了洗,每个星期日上午一定要去教堂做礼拜,捎带着结交了不少教友,同其中一位朱太太最是莫逆。
说起这位朱太太倒也颇有来头,丈夫生前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的实业部长,家世甚为显赫。所生独子名朱家丰,早早就送去德国留学,柏林大学机械系毕业,理工博士。朱家大少爷学成回国,适逢国家改朝换代,凭着自己响当当的博士头衔,真才实学,在上海东亚纺织机械厂任总工程师。年轻时只顾着学业事业,磋跎岁月,至今三十郎当,中鐀犹虚。每逢周末,朱大少爷一定会从上海赶来苏州看望寡居的母亲。老娘为了儿子偌大年纪没有娶亲一事,也没有少唠叨,一方面也在悄悄地帮儿子物色对象。有身份的家庭都好面子,自然不会大张晓谕,满世界的托人保媒介绍。
朱太太同顾太太也是有缘,同一个教会做礼拜的,每星期见面,私底下也有一些来往。有些时候学校里功课不紧张,六妹就会陪着老娘一起去做礼拜,一来二去,朱太太看上了这个小姑娘。那么标致的女孩子,清纯得晶莹剔透,家世又好,书香门等,而顾太太又是平时最要好的教友,赶紧的介绍给儿子做女朋友,岂非天作之合。趁着儿子周末来苏州之际,安排两人先见面熟悉一下。朱家大少爷倒也不反对,心底下也是蛮欢喜的,将六小姐约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朱太太更是一个劲地上赶着撮合,有一天将六小姐约到家中,推心置腹地讲了不少家里的情况:老头子撒手后留下多多少少,独养儿子工作多年,私蓄颇丰,日后进了朱家门,一切都交给新媳妇掌管云云。临走时拿出一件德国产的重磅开司米大衣,说是儿子在德国时期设计生产的,硬塞给六小姐做个纪念。那时候中国一切落后,哪里看到过这种上等的德国毛料,庄重飘逸,入手盈握。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六妹只把家丰当成大哥哥一般,并无钟情恋爱的感觉。两人相差十七岁,两代人的隔合,实在是不来电。拖了年把后,六妹转学去上海读书,搬去大哥家中,虽然离朱家丰更近了,但没有了朱太太的竭力撮合,反而渐行渐远,终于悄然中止了这段并不般配的老少恋。
直到文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哥剑英在公交车上碰见了朱家丰,已是一位花甲老人了。互鈙别情后知道文革时他家里被抄没一空,朱太太被斗得七伤八死,没几年就走了。自己也是一直靠边站,下放车间劳动,现在也是刚恢复工作不久。提起婚姻,朱家丰淡淡地说道:也谈过几个朋友,但总是合不来,于是也就拖下了。后来政治运动不断,因为成份不好,受尽歧视,也就单身到底了。无子无女,倒也活得潇洒。朱家丰当然也问起六小姐的情况,知道早已绿树成荫子满枝,未免怅然若失。
六妹女师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惠民路第三小 学(简称惠三小学) 工作,担任五年级的语文教师。工作胜任愉快,同事和睦友好。最好的朋友是姜雅元和杨冰瑾两位闰蜜,日日在一起,又住在校内,只有周末才回大哥家中。
这时候六妹也已二十四五了,正是恋爱交友的年纪,两位闺蜜就没少操心,不时张罗着替小顾老师介绍男朋友,不过总是一两面之缘就断了。那时候学校机关等单位都时兴跳交谊舞,这是因为中央领导上至毛刘朱周都好这一口,上行下效,舞风大盛。一次惠三小学工会组织青年教师去参加电工机械同业工会举办的舞会,在舞会上碰到了年轻潇洒的江先生。
江先生是上海冷拔钢管厂的工会主席,青年才俊,风度翩翩。公私合营前帮着老爹的小工厂跑业务,客户酬酢,也没少泡舞池酒吧。在百乐门、仙乐施将快三慢四、伦巴探戈操练的炉火纯青。那天,江先生一上场就瞄上了这位场上最出挑的年轻女孩,正是顾家六妹。于是左一个邀舞,右一个赏光,紧迫盯人战术。曲终人散,江先生的追求大计却也拉开了序幕。
江先生上海小滑头骰子何等活络。有了小顾老师的姓名单位,要打听电话号码还不容易,那时又没有私人电话的,单位电话一查便知。隔了一天,江先生西装革履,手捧鲜花,来到了惠三小学。专诚邀约顾老师去听音乐会。又隔一日,约了看电影、吃大菜,花样多多,手法不断。顾老师架不住江先生的猛烈攻势,渐渐心眼有些活了。江先生好手段,再从外围包抄,争取群众舆论,博取同情分。收买了姜、杨两位闺蜜,相帮着日日敲边鼓,说好话。三日一小请,五日一活动的将惠三小学上至校长教导主任,下至门房阿姨,全部搞定。造成一种赖也赖不掉,逃也逃不走,既成事实的局面。
顾家家教极严,六妹除了父母外,上面还有大哥、三哥要做主。尤其是大哥,几乎是将小六妹一手培养成人。以往申请入学、选择职业等事情都是听从大哥安排的,如今带男朋友回家,如何过这一关呢?江先生心知肚明,大舅哥这个头很难剃,成功与否此人是关键。
一日,江先生上门了。适逢中秋佳节,端正好四色礼物:吉林人参、印度尼西亚燕窝、洞庭山毛尖、杏花楼月饼,这是孝敬未来的丈人丈母的。大哥三哥分别是红牡丹香烟两条,威士忌洋酒两瓶。那时大哥三哥两家同父母亲一起都住在北京路万安里 10 号,共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江先生做足功课,每个小孩一份礼物,或书包文具,或玩具积木,或小衣小衫,一样不缺。小申宝那时才四岁,拿到他生平第一件玩具:一只发条小青蛙,真是高兴的蹦蹦跳跳,一直玩到小青蛙粉身碎骨为止。江先生这份见面礼可是下了血本,至少化了他三个月的工资。
齐爹夫妇容易糊弄,觉得小伙子很精干,礼数也周全,不错。可是老大和老三那里就麻烦了,两个都是撬棒。先是一五一十兜底问了个边,父母兄弟、出生籍贯、单位职务、年资级别……接下来谈谈政治经济,聊聊商业理财,乃至历史地理、风土人情、电影戏曲、书法绘画。东一鎯头,西一棒子的,交叉火力,密集攻势。就像面试文章一般,把个江先生折腾得汗流浃背,坐立不安。事后江先生对六妹说道:你爸妈倒都挺好的,就是这两个阿哥太难缠了,相亲倒比考状元还要难了!而六妹送走男朋友刚一到家,只见大哥三哥板起了面孔,代表爷娘表态:不同意!理由是家底不行,学问不够。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的千金断无下嫁之理。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个六妹弄得左右为难,郁郁寡欢,镇日以泪洗面。
江先生可是个不屈不挠的有心人。初次上门失利,再接再厉,以农村包围城市,从外围挺进中央。江先生的能量真大,还动用了组织的力量,冷拔钢管厂工会和惠三小学工会干部多次上门说项,甚至还派人去老大单位机电一局、老三单位唐山中学做工作。那时六妹同父母一起住在北京路的万安路寓所,江先生隔三岔五一定会来看望伯父母,上门从不空手,四时八节礼物变着花样来。捎带着六月儿童节时几个小鬼头都人人有礼。弄堂里阿姨爷叔们人人都知道10号里的毛脚女婿,派头大来,花头浓来。
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江先生最终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江先生并不食言,终其一生,对太座始终爱如珍宝,奉若神明。以至对待丈人丈母也是克尽子职,可圈可点。而在婚姻争夺战中失败的老大老三哥俩,也只得悻悻然嘟囔一声:「小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