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小市民的挣扎人生

共產黨人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老人家提出的理论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他在革命的实践中总结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一灵丹妙药。于是全国十亿人口陪着他斗争。你斗我,我斗你。家里斗,学校斗,单位斗,社会斗。党内斗,党外斗,国内斗,国际斗。就连一帮子跟着他闹革命、打江山的革命战友:刘少奇、鄈小平、彭德怀、林彪、贺龙、陈毅、高岗、彭真、罗瑞卿、粟裕、陶铸、张闻天……一个个都被斗得七伤八死。

  毛泽东雄才大略,一代伟人,能在短短的二十八年中将蒋介石赶到台湾,其功厥伟,非毛莫属!但他还有性格的另一面,即固执己见,翻脸无情。他的一生都在战斗,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实现,谁也别想阻拦。

  中共战将彭德怀是毛的小同乡,又是从井岗山、长征、延安直到朝鲜战争,共事最久的战友。三十多年的患难之交,革命友谊,一言不合,立马翻脸,将彭德怀打成反党集团的头子,直到老彭死去都没有放手。刘少奇贵为国家主席,中共政权二把手,当年在中共七大时亲手将毛推到了党内位置的巅峰,搭建了对毛个人崇拜的神坛。但是二十年后老毛亲手写了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把刘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后来提出退出争斗,回乡务农的请求,但是仍被老毛置于死地而后快。周恩来是同毛合作时间最长的的同事,为中共建政的扛鼎人物,连败走台湾后的宋美龄都感叹道「国民党内没有周恩来这样的人才!」 但 1956 年后因经济思想上同毛的分歧,毛就大会小会批周,甚至藉夸奖柯庆施的文章在众人面前奚落周:「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逼得周恩来写检查,写辞职信。直至文革后期毛还念念不忘,提出批林批孔批周公,试图搞垮周恩来。 

  1975年老人家临死的前一年,写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词作《诉衷情》: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整首词作充满了悲壮、凄凉和忧虑之情。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老毛是在耽心他亲手打下的红色江山变色,于是把所有的干部都捋一遍,稍有蛛丝马迹,必欲除之而后心安。反帝反修成了他至死都放不下的终生命题。

  老人家这一做派可是苦了小市民,在解放后老毛统治的27年中,多少家庭分崩离析,多少个人深受荼毒。桩桩件件,血泪斑斑……

  江西青干所的女学员        

  地主分子顾家齐在里弄监督劳动时有一个难友,一位年仅四十出头的的女反革命分子王冰清。怎么那么年轻就成了人人唾弃的历史反革命?说来话长。

  1939 年小蒋从苏联回国后,老蒋将他放在江西赣南锻炼。小蒋急于表现,也是为了培植自己的班底,在江西赣南创办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干部训练班,直到1945年离开去上海打老虎才结束。这批干训班学员小部份是为了理想和前途,投笔从戎,跟着小蒋打天下。但大部份学员只是为了谋生,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哪懂什么革命和反革命。那时王冰清初中毕业辍学,既无余钱升学,又无关系找到满意工作,于是听了一个同学的话,去了赣南青干所。那时青干所正愁学员不足,自然热烈欢迎。年轻的女孩子嘛,就安排学报务员。在青干所的学员都要集体加入国民党,由教官按花名册上报就是。年轻幼稚的王小姐也不以为意,只是专心学习业务。两年后毕业,校方将王小姐分配去新六军任报务员,那是要去前线打仗的。上海小姐胆子小,借口先回上海看望父母,然后就脱队没有去报到,反而在郊区的一所小学里谋了一个教务职员。那时正值国共大决战,国民党一片混乱,因为王小姐并没有正式报到参军,她的身份还是学员。所以也没有人去追究,王小姐的擦边球正好混过。

   不几年王小姐恋爱结婚,安居乐业,住在上海虹口区的海门街道。那时共产党也打败了国民党,一统天下后首先就是肃反运动。共产党的攻心战厉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王小姐那时已有一对小儿女,谨小慎微,胆小怕事,想想当年在江西青干所学习两年,又是学员集体加入的国民党,反正又没有正式参加过工作,还是向政府讲讲清爽比较好。肃反工作队一听情况,好家伙,蒋经国青干所嫡系,国民党员,新六军报务员,三料反革命。毫不客气扣上历史反革命帽子,开除公职,就地监督劳动。这还是因为王小姐有两个待哺婴儿,格外宽大处理,否则铁定锒铛入狱。

  实在王冰清只是读了两年书,接受过国民党的集训。但她本人从未从事国民党政府和军队工作,一直在小学里做事,勤勤恳恳,有目共睹。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毫不留情的。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这下完了,同为学校老师的丈夫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政治压力,黯然提出离婚,并出走安徽原籍。这种离婚叫作划清政治界线,是受到党组织鼓励的。王冰清舍不得一对小儿女跟着父亲去外地吃苦头,只能一人抚养,独自支撑家庭。那个时代的政治何等残酷,历史反革命就是政治贱民,处处节节受到歧视虐待。先几年还算好,那时的王小姐已是王大妈了,也只是在学校里后勤组扫地冲厕所,总算还有一份薪水可以生活。等到66年文化大革命一来那就完了,那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对于四类份子则要折磨其皮肉,触及其灵魂。首先是将王大妈开除公职,发解回里弄居委会监督劳动,那就一下子断了一家大小的生路。王大妈在里弄当然是扫街,洗公厕,反正什么脏活累活都是王大妈去。因为没有收入,孩子都要饿死了,后来由街道办事处批准在里弄生产组做小工,每天工资七角钱,无医保无褔利,做一天算一天。当然早早夜夜,包括周末还要在里弄里扫地冲厕所。

  那时上海市民的最低生活标准是每人10 元,现王大妈一家三口每月只有20元的收入,怎么过?一双儿女长得又瘦又小,生了病也只能捱着硬挺。等到上学读书时,两兄妹连书包都买不起,用一张捡来的旧报纸包裹着。书籍买不起,到邻居家讨人家小孩读过的旧书。一年四季趿拉着一双旧鞋皮,上体育课时跑不快,就干脆赤脚。儿子李伯扬喜爱写字,买不起纸笔,就到外面捡废报纸在上面写。那时报纸上每天都是老毛的照片,有一次不小心将墨汁溅到了老毛照片的脸上,被邻居看见举报。居委会治保主任如临大敌将王大妈关起来审讯,查来查去也只是小孩子无心之过,确实不是王大妈唆使指使。从今后小伯扬吓得再也不敢用旧报纸练字了。

  1968 年的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混乱,红卫兵小将如脱缰野马到处破坏闹事。老毛一着妙招: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大中小城市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想尽天法赖着不走,能拖就推,可混就混。只有王大妈的一对儿女第一个报名去安徽农村插队落户。因为王大妈和她的孩子都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赖着不走,而他们家是绝无可能。再则虽在上海生活,家里穷得家徒四壁,还不如到农村去种田,再怎么苦总能养活自己吧。伯扬兄妹落户在滁州嘉山县,真如欧阳修所作《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俩兄妹都是从小苦惯的,对于农村生活也能适应,倒反而安顿了下来。

  儿子女儿在安徽农村插队,王大妈想去看一次也不容易,因为是反革命份子必须随时随地接受革命群起众的监督改造,如果去了农村,天高皇帝远倒让你逍遥!没门,乖乖地在里弄里做贱疫吧!

  像王冰清这种小市民是因为政治迫害而造成的挣扎人生。那么还有其他的情况呢?

   十样精怪找了个小白脸

  北京路万安里的前客堂住了曹家好婆一家,曹家老爷有历史问题,解放初时逃去台湾。留下太太和一男一女在上海。曹家好婆原只是小妾,因为年轻时长得漂亮,又烧得一手好菜,所以甚得老爷宠爱。先是生下一个女儿,起名淑贞,可能是怀孕时被正房逼着服用过打胎药,生下的这个女儿其丑无比。但奇怪的是小淑贞出生的当天老爹正好升官,被委任为上海松江县县长。其后连续三年,年年提升,最后官至国民党上海市政府书记长。曹家老爷想想奇怪,请了当时最有名气的相士铁板神数韦千里来看个究竟。韦千里算得上是刘伯温再世,1936 年西安事变,宋美龄去西安救夫前曾由于右任推荐,亲自前来韦千里处问吉凶祸褔。韦千里用文王六壬手起一卦。随后言道:恭喜夫人,卦象显示有凶无险,蒋公八字可见本月有吉星相照,当能平安归来。后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平安返回南京,还捎带上那位一心想做窦尔墩的张少帅。这次韦千里起的卦象上说曹某有乌龟精相助,当助主人仕途通达,一生平安。哪里来的乌龟精?细细想来,应验在小女淑贞身上,打小淑贞出生日起,老爷就喜事不断。后来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却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方,剑眉星眸。把个曹老爹乐开了怀。

  小淑贞渐渐长大,说来有十大异处:癞子、驼子、瘸子、矮子、鸡胸、鸭背、灰指甲、大舌头、深度近视、先天性耳背。真正应了乌龟精的谶语:十样精怪。淑贞姑娘长到28岁,在电力公司任职会计,婚姻自然是无望,连男朋友也没有一个的。老爹远在台湾最是关心这一对儿女,辗转托香港朋友寄外汇、寄食品邮包。曹家好婆不过是反革命的小老婆,也可算是被摧残被欺压的妇女,而丈夫躲在台湾,反而没事一般。曹家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可是北京路万安里的独一份。最让邻居们眼热的是隔三差五的海外邮包,那可都是市场上断供的紧俏食品啊!厨房间里只听到曹家好婆哧拉哧拉的烧,扑鼻香味引得老大也发声了:册那,叠个结棍!

  那位十样精小姐单位有一个安徽分进来的大学生,名叫王寿章,小伙子一表人材,知书达礼。当时社会实在太苦了,他一个外地人在上海,住的是单位四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吃的是清汤寡水的单位食堂,每月26斤半的定量实在不够,更要命的是父母弟妹都在淮北农村,三餐不继,濒临饿殍。小伙子还要从仅有的口粮中匀那么三斤五斤接济乡下的父母,真是了无生趣,馋得眼睛都发绿了!因为在一个单位工作,慢慢地熟悉了。曹淑贞是有意兜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王寿章则是饥不择食,逢场作戏。没多久,淑贞就把同事小王带回了家里,曹家好婆这下来劲了,小脚颠到屁股上,每次小王来都是竭诚招待,鸡鸭鱼肉,小菜是烧了一道又一道。居住在前客堂的邻居宁波沈阿娘嘴巴最臭,顶喜欢搬三弄四,弄堂里一些轻薄无赖给她起了个难听的绰号:阿娘老屄。每次沈阿娘都鬼鬼祟祟地告诉大家,小伙了又来了!吃上了!幸灾乐祸的一脸鄙夷。邻居们大家都不看好,人品一个天,一个地,怎么可能成功?

  却原来姻缘前定半点不由人!两人交往了年把,也就是吃吃喝喝,听听音乐,扯扯闲篇。渐渐的小伙子来得少了,有时个把月不见人影。有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淑贞可在家中越发沉闷了,往日那五音不全的歌声也听不见了,进进出出对着邻居们睬都不睬。大家都说:黄了黄了!直到那一年中秋夜,王寿章带了些水果又来了,一开始稍有争执,好像是说要分手的话。后来又寂寂无声了。不多久一家子又吃上了,好像兴高采烈的在喝酒。夜深了,楼上厢房间还传出低迷的音乐声和喃喃的昵语。灯熄了,一切归于寂然。

  事后阿娘老屄探听到,那天晚上王寿章喝醉了,酒为色媒人,蒙眬之中,糊里胡涂的就上了淑贞的床。一夜颠鸾倒凤,天明酒醒看到躺在身边的妖怪精,倒像许仙见到显了原身的白娘子,吓得一身冷汗!心想坏坏了,随即逃也似的溜之大吉,再也不敢登曹家的门了。讲起来也是气数,乌龟精真是厉害,就这样春风一度,居然珠胎暗结,淑贞怀上了!十样精还能生育?邻居们全部跌破眼镜。从此淑贞缠上了寿章,又是一个工作单位,逃也逃不掉。当时的政治制度男女关系可是天大的事,把女方肚皮搞大还想滑脚?那可是腐化堕落坏分子,要吃官司坐牢,至少也要发配青海劳改农场三年苦疫。王寿章傻眼了,那叫一个悔啊!管不住小头,就害了大头。

  邻居们都在猜测十样精这个孩子生得出生不出?生出来会是咋样的怪胎?反正无人看好,一个个等着看笑话。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虽说是难产剖腹,但居然母子平安,生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儿子。满月时曹家好婆把外孙抱出来显摆,哇塞!这小子肥头胖耳朵的,五官端正,皮肤白嫩,一切完好没有缺点。真是奇了!

  儿子都养了,王寿章只能乖乖地做起了上门女婿。日后见俩夫妻抱着孩子进进出出的,都成为了北京东路地区的一道靓丽风景线。淑贞小姐当然心情大好,厨房间楼梯口时常听到她欢快的歌声!而寿章兄弟的余生将如何面对这位妖精妻房?闺房秘事则不为外人道也!

  乌三郎

  常阴沙方言同崇明海门启东一带类似,说人笨叫 作「乌」 。笨人就称作乌人,这个小孩很笨,就叫乌小倌。道生庄大少奶奶丽华兄弟姐妹六人,最小的兄弟名叫薄璇,因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哥哥姐姐们就叫他三郎。三郎生下来一点不乌,及长,眉清目秀,而且富有艺术细胞,胡琴笛子玩得溜转。后来却变了,乌三郎一路乌到老。怎么会呢?社会造成,历史原因。

  解放那年三郎正好十岁,父亲故世,兄姐全都离家工作,去了城市,只剩下他和老娘两人在常阴沙苦熬。母亲被评为地主,专政对象,在乡下自然是被孤立、被歧视的贱民。所幸大哥薄凯有出息,先是任南通金沙镇镇委书记兼镇长,官虽不大,手中有实权。薄凯同志虽然是共产党员,背叛家庭闹革命,但心底里还是挺孝顺的,顾全老母年迈,兄弟年幼,早早动用关系将两人迁到了南通居住,兄弟也在南通上了中学。解放初期户口管制不严,阶级斗争的弦还未崩紧,所以并不是什么大事。老人家迁去城里居住自然把农村中仅有的住房家具等处理贱卖一空。这样倒安安稳稳过了几年,三郎初中毕业后在一家纺织机械厂工作,因为会些乐器,时常借在工会里排节目,当个乐队。平淡岁月,似水年华。

  时间到了一九五六年,阶级斗争学说步步紧,声声促。中央一声令下:减少城市负担,动员城市闲散人口回乡务农。凡地富反坏四类份子,或有些政治色彩、海外关系都是首当其冲。当时薄凯虽然在南通地区任职,省机要厅南通市特别代表,但老母亲的地主成份却包庇不了,而且更要站在运动的前列,率先响应党的号召,将地主母亲送回农村。其时老母亲年近花甲,老家乡下已是一无所有了。孤苦零仃的怎么办呢?只有让小兄弟暂且陪着回乡,过渡一下再说吧。薄凯心想运动都是一阵阵的,待过了这个风头再想办法吧。自己在南通官场多年,这种小办法应该还是有的。三郎那时刚十七岁,从乡下迁到城市,在城市读书,毕业后的工作,一切都是大哥安排的。心下虽然万般不愿,也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老娘返回常际沙老家。

  地主份子被政府疏散遣返回乡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当地政府都是不管不顾的。几个哥哥姐姐一起凑了些钱,生产队拨了块小小的宅基地,盖了两间草屋。外间支了一个双眼灶,风箱都没有,只能用吹火棍引火。中间放一张饭桌,配两张长条凳,一只水缸,一只米缸。内屋两张床铺,一只破衣柜,如此而已。老娘亲丧失劳力,日图三餐,夜图一觉,尚自犹可。而正当青春的三郎就惨了。因为小时候就去了城市,对农活一窍不通。那倒不碍,可以学的。但是三郎依仗自己在城里读过几年书,心下抵触农田工作,兼且体弱多病,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大哥会接他们母子重返城市。其次与农村干部和乡邻们的关系也不好,自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心眼里鄙视这帮农村的种田人。孤傲冷僻,不能融合当地的环境。因为有兄姐们的接济,他们的生活又比当地农民要好出许多,造成左邻右舍的羡慕嫉妒恨,更加孤立凄楚。后来大哥薄凯因严重胃穿孔,手术后不宜在基层任职,原定的县委书记位置也抛汤了,被调去位于江苏浏河的海洋渔业公司,更是鞭长莫及,无暇照应。而共产党的政策却是步步收紧,煮熟的鸭子哪能飞,三郎在农村生活可是铁定无疑,绝无可能回城了。

  岁月渐长,三郎也要谈婚论嫁了。多少媒人踏破门坎,都是贪图着三郎家庭简单,又有五个在城里兄姐的接济,但就是一个也不成。长期的封闭生活以及内心的愤懑不平,造成三郎在成长途中的扭曲心理,看不起没有文化的村姑,一心想找个知书识礼,才貌双全的佳人。有没有这种人?有,但怎么轮得到你薄三郎。常阴沙的女孩子心气一个比一个高,眼睛瞄着城镇户口、转业军官、大学生,再不济也要是个农村干部、乡村教师,赤脚医生之类。似薄三郎这般文不成,武不就,一味的自鸣清高,眼前是因为老娘在世,哥哥姐姐们按时接济。等到老人家冰山一倒,兄姐怎么再会定期供奉你兄弟?

  有一次介绍的女方甚好,是姐夫剑英的表妹,惠民舅舅的长女,同在三兴乡务农的筱萍。虽说是农村姑娘,但筱萍是道生庄大奶奶的侄女,其父亲是施校长,也许是遗传或者家庭教养,筱萍非但长得好,而且性格脾气举手投足自然都很出众。碍于大外甥剑英的面子,施家也派人来看了薄家的情况,甚至男女双方都见过几次面。最后觉得实在不行,倒不在乎家庭条件经济状况,主要是三郎太木讷,还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高鹜远,一点都不实在。最后婉言谢绝,敬谢不敏。自此就坐实了这个乌三郎的外号,讥刺他不合事宜,脱离现实社会。施筱萍后来嫁了一个常熟乡镇中学的体育教师,毕竟是师范学校毕业,吃的是商品粮,每月有固定收入,比乌三郎自然是强上许多。

  一年又一年,乌三郎不仅是婚姻无着落,又不肯下农田,整天躲在家里,原先还拉拉二胡什么的,后来除了蒙头大睡,就是傻傻的不言不语,当然同老娘也是无话可说。急坏了哥哥姐姐们,尤其是大哥薄凯心中十分内疚。当年回乡是大哥的主张,只以为运动高峰时避一下风头,不料再也回不来了,倒害了兄弟一生。薄凯时常来大姐丽华家中谈起此事,唉声叹气,无能为力。及至 1977 年时,那时丽华的次子颂石因为躲避上山下乡,暂时栖身老家的社办工厂。颂石仍是顾氏新一代的翘楚,智商情商出众,且颇具商业头脑,很快在常际沙乐余电机厂混得风生水起,独力支撑全厂的供销采购业务。那个世代是文革后期,中国实行计划经济,物资极度缺乏。从工业品起、轻纺家电、化工建材、机电五金、钢材燃料、有色金属,乃至日常用品、农副产品,反正无一不缺。颂石活跃于城乡和国营集体企业之间,腾挪闪跃,将一个百多员工的电机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年年被评为优秀企业。趁颂石在社办厂里兜得转,脑子活络的老爸就出了个主意,让三郎跟着外甥跑跑外勤,历练一下,说不定会改了禀性。老爸的话自然照办,老娘的亲兄弟更是要紧,加上颂石也想着要回上海考大学,另谋前程。凉亭虽好,终非久居之乡,老是在社办企业也不是个事。有心带带娘舅,将所有的关系业务过渡给娘舅,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社办企业的书记厂长早已同颂石一家打成一片,自无异议,薄璇同志走马上任,跟着外甥颂石到上海跑起了业务。薄家兄弟姐妹满以为这下三郎该上正轨了吧。

  竖子真是不可教也!那时乌三郎已经 38 岁了,长年的农村生活养成了懒散拖沓的陋习,颂石叫他每天早上在旅馆里等电话,安排当天工作,他却出去闲逛了。约定见客户的时间时常不出现,问他时说迷路了。让他去提货又嫌货色重,与运输公司联络又沟通不良。到颂石处讨论工作进程,总是这个不行,那个没办法,全是负能量。三郎原本不吸烟,当了采购员出外打交道时颂石叫他备包香烟,碰到客人散一散。不料他看见客人倒不发香烟,自己反倒吸上了瘾。有时颂石婉言规劝两句,老人家不理不睬,根本使唤不动,反倒口出怨言,搭起了娘舅的架子。常阴沙俗语说:天上老鹰大,地下娘舅大!颂石拿这个娘舅真是没有办法。那时上海办事处每星期要向厂里汇报工作进程,每个月要回厂述职,薄璇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讲不出。日子一长,厂里领导班子中有人出声音了:派薄璇到上海协助小顾工作,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一问三不知。厂里除了支付工资外,还要额外支出交通费、旅馆费、出差津贴,等于增加了三个人的开支,实在不合算。前后混了年把,看看实在培养不出,颂石同爸妈商量后还是让三娘舅回厂里,弄一份安稳闲职养着他吧。其实厂方久有此意,赶紧换人,把薄璇调回厂里,安排了一个仓库保管的闲差,这也是碍着颂石的面子,放出天大的人情。

  乌三郎当了仓库保管,起先还相安无事,后来也学坏了,将仓库资源随意给其他同事,少领多付,以好作次,薄璇是浑浑噩噩,被他人三句好话一讲就没了原则,造成集体的损失。好在损失金额不大,厂方领导睁眼闭眼,得过且过,这样混到了 1979 年。先一年颂石已考取上海的大学,初初还勉强兼着乐余电机厂供销科长之职,周末假期帮着处理些事,后来学校里功课紧了,实在无暇他顾,捱到 79年九月份正式辞去电机厂所有职务,交割清楚,回到上海安心读书了。

  厂方早就想撤了薄璇这个废物点心,只是有小顾罩着下不了手。及至小顾辞职回到上海,那就无所顾忌了。好不容易忍了三个月,当年年底正式通知辞退薄璇,理由是厂方紧缩开支,精简人员。乌三郎这下可傻眼了。在厂里混了几年越加懒散了,再回农村去如何生活呢?而且面子上也下不来?乌三郎发极了,赶到上海找姐姐和兄长求援。这可急坏了老兄薄凯,当年亏欠了这个小兄弟,如今一晃四十多了,满以为在乐余电机厂能够做到退休,却又中途生变。薄凯真是伤透脑筋,想尽天法,愁得寝不安席。那时薄凯已调任上海杨浦区住宅建筑公司办公室主任,官不大,权还有。公司需要大批零工搬运装卸建材,急需农村劳力。正巧年轻时在常阴沙的中学同学刘某,现在担任张家港三兴建筑厂厂长,辗转找到薄凯要求介绍业务,解决农村劳力进城务工一事,真叫一滴水滴进了油瓶里,双方一拍即合,杨浦住建公司聘用三兴建筑队零时工五十名,三年合同。而薄凯私下则向老同学求援帮忙解决兄弟的工作。刘厂长一诺无辞,答应安排在建筑厂任仓库保管,薪酬比照以前电机厂的一般待遇。

  乌三郎籍兄长之力再次进入社办企业,至少不需种田,有一份聊以糊口的工资。这次乌三郎学乖些了,任职保管员倒没什么善错,一直混到六十岁退休。那时老娘也已过世,孤身一人,从无婚配,连寡妇相好都不曾有过一个,一个人孤孤单单回到了农村。社办企业没有什么退休金,只能享受农村社保褔利,孤寡老人每月只有三百多元,与每月一千元的最低生活消费水平相差甚远,乌三郎一辈子苦,老来更加苦了!最后还是老兄薄凯想了一个办法,上一辈的兄姐大都淍零辞世,好在小一辈的侄子外甥倒有十多位,有的还颇为发达。薄凯召集小辈子弟,随缘乐助,每人每月最少支持小叔叔小娘舅两百元,当然多则不拒,这样每个月会有近二千之数了,帮助他安度晚年,直至寿终离世。

  乌三郎的一生充满着无奈困苦,穷愁潦倒。究其根源还是少年时代的城乡落差,作为地主子女遣返还乡后钻进牛角尖不能自拔。恰也是社会的悲剧,历史的弃儿!

  罗皓兄弟的痛苦一生       

  顾家女婿江宗义有一位高中同学名叫罗皓,为人十分忠厚,待朋友也有义气,立身处世谨慎小心。高中毕业后去投奔嫁在南京的姐姐,后来就在南京无线电厂技术科工作,时常会来上海出差采购生产零件等。解放初期政府并不限制户籍人口的流动,不要说城市之间,就是农村人口也可随意迁来城市居住。虽然1951年颁布了《城市户口管理暂行条例》 ,但执行不严,人们从不将户籍一事放在心上。到了1953年,全国第一次人口普查,户籍在治安管理中的作用被强化。但直到1958年1月,国务院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规定了控制人口迁徙的两项基本制度——户口迁移的事先审批制度和凭证落户制度,目的是「既不能让城市劳动力盲目增加,也不能让农村劳动力盲目外流」 。同时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迁移也受到了严格的控制。简言之,同级城市有正当理由还可以迁移,不同级别的城市非特殊理由绝对不能放行。譬如南京是江苏省会,该市居民可以在省内的其他城市迁移户口,甚至可以迁到杭州、合肥、南昌等其他省会城市,但绝对不能迁移到上海、北京和天津,因为这三个城市是高一级别的直辖市。后来罗皓的姐姐病故了,他一个人吊在南京也不是事,就想迁回上海工作,接受单位都联系好了,但因为南京和上海相差那么半级,上海市公安局就是不接受。最后讲到唯有一个口子可开,就是找到上海户籍的女朋友结婚。

  罗皓兄弟的烦恼事找到了老同学宗义,托托阿嫂帮忙介绍一个女朋友。阿嫂剑虹当时正在上海惠民路第三小学任教,于是讯息撒出去,很快就有了反响,女方是惠三小学的褚校长之女。褚校长的亲姐褚保权是书法家,颇有名气。姐夫沈尹默,更是大大的有名,与于右任齐名,书坛向有「南沈北于」之称。书坛评论沈尹默书法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褚保权过世后就由也是单身的小姨子照顾姐夫的生活起居,其中还曾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其时沈老已是八十老翁,自然是无稽之谈了。沈尹默在1971年文革中辞世,留下诸多墨宝给了小姨子。剑虹等女同事们逢年过节去老校长家拜年,也曾拿到过一两幅大师的墨宝。话说褚校长的独生女玉芬其时年近三十,学生时代有过神经分裂症,据说后来发育时痊愈了。褚校长讳莫如深,只是说毛病好了。宗义擸掇着剑虹替校长千金做起了冰人。男女双方一见面,感觉女方总是有点怪怪的,说话不甚得体。剑虹则一直耽心女方的病情会否复发,而宗义却一个劲地敲边鼓:这种病症叫作花痴,是想男人而不得才染上的,只要一结婚,正常的夫妻生活,什么病都没有了。罗皓到上海出差时,两个人推杯换盏之际,嘁嘁哫哫,面授机宜:找个机会试一下,保证灵光。

  机会来了!有一次全国无线电行业在南京开订货会议,罗皓被委派到接待小组,相帮着安排宾馆招待所,餐厅旅游车。借此机会邀请玉芬来南京旅游,也是籍会务组之便利,行个小方便。玉芬应邀而止,也随着大家一起游玩燕子矶牛首山,中山陵总统府。入夜逛秦淮河夫子庙,免不了搂搂抱抱,牵牵小手。湖光山色渲染了这份暧昧情调,美酒佳肴唤起了心中的欲望之城。罗皓兄弟想起了发小的私语,却有些按捺不住了,有意识想一尝禁脔。箭在弦上,虽然推三阻四,最后也是半推半就,成了好事。两三天后,曲终人散,各奔东西。

  没有多久,罗皓又来上海出差。悄悄地同发小汇报情况:好像不灵光,第一次还行,后来就没有戏唱了,应该还是心理障碍,并不是花痴那么简单。宗义一听急了,兄弟啊!侬不欢喜就不要碰人家好吗?弄出事体就跑不掉了。果然褚校长带信来要求男方给个结婚日脚,吞吞吐吐地说玉芬已经有了。罗皓一听直跳八丈高,怎么可能,就是一次,也没有好好尽兴,玉芬有心理障碍的。双方掰扯不清,弄得剑虹夫妇两边周旋难做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褚校长一状告到南京无线电厂:玩弄女性,致使女方深受刺激,重新发病。在毛时代男女关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而且女方有精神病史,这还了得,罪加一等。罗皓哭丧着脸又来找宗义夫妇商量,到此地步也只能劝和不劝分了,好在可以以照顾病人的理由调来上海工作,至于玉芬的病情希望婚后夫妻生活正常后能够好转痊愈。也只能如此了,罗皓兄弟娶了一个神经病女人,凑合着过日子吧!

  婚后情况未见改善,玉芬时时犯病根本无法工作,而于床笫之事越加抵触。神经分裂症原因复杂,并不是什么花痴,根本是压恶性生活的性冷淡,而且是要动手打人的武痴。夫妇俩人动辄大打出手,罗皓时常被咬得青一块柴一块的来到宗义家中叹苦经。有时适逢老大剑英在座,朝着宗义:侬啊!作了这个孽,害了朋友一生一世!。

  玉芬有病尚犹可,不料还会遗传下一代。后来他们生养了两个儿子,长到十几岁后都是神经病,也都是武痴。小时候老爸还管得住,及至成年后都是四肢发达,神经搭错,一个不称心就把老爹狠揍一顿。玉芬那边则是不能碰她一根汗毛,一有肢体接触立马拳脚招呼。罗皓说老婆嘛算是有的,但从来就是碰不得。养了两只小鬃生,窝在家里不工作,还要打人。因为没有钱,也送不进精神病院,工作自然是不用想了。碰到这种情况真叫前世作孽今生报!那时的著名电影演员秦怡也摊上了一个戆大儿子,好吃好喝的供着,还不时地打他母亲。每到儿子发病时,秦怡总是吓得抱头求饶:宝宝啊,你不要打妈妈面孔,打坏了妈妈不能拍戏了。名导演谢晋更好,摊上了两个戆大儿子,还时时带着两个戆大出去散步兜风,路上碰到熟人问起,照样介绍这是阿大,那一个是阿二,洋溢出浓浓的父爱。

  罗皓兄弟在三个神经病的包围下,辞去了工作。每天买汰烧,伺候着娘三个,还时时被打得鼻青脸肿,下不了床。起初还来宗义家中叹叹苦经,每次都是席不暇暖,要要紧紧赶回家中「走了走了,不晓得三个神经病把家里搞得啥样子了。」 渐渐地罗皓不来了,只听说得了忧郁症,忧郁症也是神经病的一种表现,罗皓三十多年来伺候家中这三个神经病,自己不得神经病才奇怪呢。没有多久传来消息罗皓死了,死于坠楼。想来罗皓实在受不了这种无休无止的折腾,前途茫茫,干脆一死了之,撇下这三个神经病让他们自生自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