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英在上海机校还只能算得上是二号牛鬼蛇神,另有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沈北宗才是个苦人儿也!
沈北宗早年毕业于中央政治大学新闻系,偏好文史子集,诸子百家,无不通晓。老沈出道早,年纪轻轻就在《前线》杂志社担任记者,撰写专访评论,文笔犀利老辣,文字神采飞扬。早年还曾涉猎于小说、戏剧、散文、古体诗词,多有建树。老沈曾经出版过两本剧作,一本名叫《澶渊之盟》,写的是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以收复瓦桥关为名,亲率大军攻入宋境。宋真宗受贤相寇准和毕士安的鼓励和坚持,御驾亲征,与辽国军队在澶州城下展开血战。最后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宋真宗为兄,辽圣宗为弟,互约为兄弟之国,共同声明互不侵犯。「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这是宋朝在对辽战争中的第一次全面性胜利,奠定了宋、辽之间百余年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事,礼尚往来,通使殷勤,双方互使共达三百八十次之多。
另一本剧作则是《雪拥蓝关》。讲的是韩愈上书《谏迎佛骨表》,痛陈佞佛之虚枉。韩愈认为:「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如今佛已死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应将之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唐宪宗接到谏表后大怒,当天就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限日动身。韩愈出发动身不到几天,寒风骤起,大雪纷纷。韩愈走到一处,雪有数尺之深,征马难以前行,附近不见一户人家,不知路在何方。再想循路而退,也无归路。风刮得紧,雪飘得急,韩愈是全身湿透,冻饿难捱,万般愁苦无处诉说。就在濒临绝望之时,只见一人冒着严寒,踏雪而来,一看竟然是侄孙韩湘子。相传韩湘子为八仙之一,随吕洞宾和钟离汉修行得道,这次前来是有意引叔祖归隐仙家。韩愈不为所动,遂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湘子答道:「 这里是蓝关。」韩愈嗟叹良久,写下了传诵千古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沈北宗的剧本《雪拥蓝关》就是写的这段故事。
到了六六年文革,机校的语文教研组长,学术权威沈北宗成了红卫兵小将的头号靶子。批斗挨揍、戴高帽、吐口水、剃阴阳头、扫操场、洗厕所,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而沈北宗早年所写的《澶渊之盟》和《雪拥蓝关》则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两棵大毒草。大字报上淋漓尽致地批判沈北宗鼓吹阶级调和论,让生死之争的敌我矛盾和平共处。甚至宋真宗崩逝消息传来时,辽圣宗「集蕃汉大臣举哀,后妃以下皆为沾涕」。抹煞阶级斗争,调和民族矛盾。是一出反动透顶的叛徒戏。而《雪拥蓝关》更是荒诞不经,鼓吹神佛道,以神秘的宗教色彩来麻痹人们的斗志。更有甚者借尸还魂,假借韩愈之口,辱骂皇帝,恶毒诅咒「运祚不长,乃更得祸」。同大毒草海瑞骂皇帝如出一辙。以古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发泄对党和国家,对伟大领袖的刻骨仇恨。其实沈老先生当时写这两本剧本还是解放前时期,那时共产党还没有得天下,老毛还没有做皇帝。要说含沙射影骂皇帝,那也只能是骂的蒋介石。真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一次红卫兵小将三堂会审,摆开阵势,要沈北宗交代生活腐化问题。老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涨红着脸,操着常州口音,义正辞严:「这真是从何说起!偶沈北宗,生平不二色!」小将们看这架势,知道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也只能撩过一边了。
沈北宗被红卫兵小将打怕了,只要听到锣鼓响,就会浑身悚悚发抖。每天弄得脏兮兮的,被揪过来,踢过去的。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捱到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寄。机校最后一个被解放的牛鬼蛇神就是沈老夫子。
国门打开后,老先生竟然异想天开,弄了个美国签证,想到美国发展事业。沈老夫子年轻时任职《前线》杂志社记者,曾经采访过飞虎将军的夫人陈香梅,也算是小有交情。这番来到美国,就想去找找陈香梅谋个中文教席什么的。沈北宗到了美国后,一无钱、二无车、三不会英文,真是寸步难移,金口难开。找到—个朋友说明来意后,这位朋友出了个馊主意,帮他买了一张去华盛顿特区的灰狗车票,煮了一袋茶叶蛋让他路上充饥,叫他自己去华府寻人。灰狗车开开停停,上上下下,开了几天还在路上。可老夫子却受不了了,七旬多的老人经不起路途颠沛,西菜吃不惯,还舍不得吃。每顿吃茶叶蛋实在难以下咽。这样一受冷,一个饮食不调,竟然闹肚子了,这可怎么办?长途汽车虽然也有便池,那不过是救急之用。灰狗一上路更不可能说停就停,岂不要闹出笑话来。老夫子毅然在纽约下了车,好不容易混到机场,打道回府吧。自此再也不谈起去美国一事了。沈老夫子满腹文章,原是一个文史奇才。文化革命被革得险些送命!之乎者也都进了爪哇国了。
要说老夫子生平不二色,那自然是没有错。不过平反解放后没几年,老妻因多年忧郁,患胃癌过世。老夫子孤家寡人的竟然也动了春心,聊发少年狂,临老入花丛。沈老夫子在襄阳公园晨练时结识了一位五十来岁的女士,原是徐汇中学的音乐教师,倒也端庄大方,知书识礼。两人几次交往,都有点意思。老夫子有一次胀红着脸同老顾讲:现在进展蛮好!每次磁头都好激动,心跳加快,手都会发抖的。老顾及一班老朋友都乐观其成,祝福他重结丝萝,再谐连理。隔了年把后老顾又碰到老夫子了,看到他恹恹的,偎灶猫一般。一问,才知因为子女反对,已经同那位音乐老师吹了。老人的晚年幸福就此葬送!正应了老先生「生平不二色」的说法。
要说沈北宗老先生把后半辈子搭进去,九死一生,苟延残喘,留得一条性命。那么蒋玉铭是将前半生交待给了共产党,整整二十年,度过了屈辱的牛鬼生涯。
蒋玉铭原是四弟剑杰的难友,右派分子劳动改造时认识的。后来介绍给老大,反倒与老大成了莫逆之交,来往频繁。命运对蒋玉铭真的不公平!蒋玉铭祖上三代工人,老实巴交的城市贫民,居住在杨浦区通北路一条小弄堂的前客堂内。父母亲胆小怕事,兢兢业业地三班倒做工为生。玉铭小子自小聪明,会读书,鸡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一举考取了西安交大电机系。五十年代的重点大学可是不容易进的。那时候一进大学,就是国家干部,成了吃皇粮的。一家老小,喜气洋洋,与有荣焉!
蒋玉铭在大学里也是个风云人物,系团总支书记、校学生会主席。不仅成绩好,社会活动、公益事业,样样超前。这叫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直到一九五七年时,蒋玉铭正是大四学生,踌躇满志地准备毕业论文和分配去向。女朋友是同班同学,情投意合,兼之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幸福女神正在向他微笑招手,前途未可限量。
当年秋季开学时,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同时在高校展开。学理工科的学生一般比较木讷,对于政治方面鲜有兴趣。一开始学校里运动气氛不浓,同学们闷头学习,开会时也无人发言响应。于是校党委找到了电机系的团总支书记蒋玉铭,要他勇挑革命重担,将西安交大的整风运动搞起来。蒋玉铭年轻气盛,给领导几句好话一忽悠,立马就热血沸腾。抱着对党、对毛主席老人家的一腔忠诚,带头在大会小会上大鸣大放,帮党整风,并鼓动学弟学妹们人人参与,积极主动,争做整风运动的小尖兵。
没有几天,风向转了,帮党整风成了向党猖狂进攻,革命的左派成了反革命的右派。就像孙悟空被戴上紧箍咒一般,一顶右派帽子将蒋玉铭扣个正着。随后蒋玉铭被开除团籍、开除学籍、撤销一切社会职务,限期驱逐出校,押送回原籍,就地接受劳动改造。
眼看的锦绣前程,一眨眼全都化为乌有。女朋友哭着转身离去,实在也是万般无奈。想当初风风光光地考入全国重点大学,全家人脸上飞金,何等光彩。如今被学校里如同扔狗屎一般丢出门外。玉铭失魂落魄地挣扎着回到上海父母家中。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头躺下,足不出户,足足睡了两个月。把个老母亲心痛得进进出出几百回,都不知如何劝解才好。老父亲只知低头喝闷酒,长吁短叹,讲不出一句话来。后来还是剑杰伙同一帮右派难友,凹瓢(因下巴长得突了一些,老大给起的绰号)、飞仔(也是老大他们背后起的外号,因为这小子家中有钱,穿着时髦之故)、大郎(此君五短身材,其貌不扬,酷似传说中的武大郎)一起开了个复兴高考补习班,延请蒋玉铭出任数学教师,才慢慢地认了命,服了性!
复兴补习班因为右派分子成堆,很快就给街道党委勒令停办,解散回家。可怜一个大老爷们,三十来岁了,还得赋闲在家依靠父亲微薄的薪水养活。生活窘困到了极点。因为心火上升,脸上发出很多浓疱,无钱看病,只能花一分钱,买一张红膏药,还要剪开四丬,贴在脸上,弄得像个跳大神的老巫婆。自己学着做衣裳、纳鞋底。家里的所有东西坏了都学着自己修理,钢精锅、热水瓶、电路、水管、通阴沟、倒马桶、敲煤饼、劈柴丬,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无不亲力亲为,只是想让老父亲减少一些负担。一家三口,苦度光阴。
因为住得离开老大家不远,从开办补习班那会就时常去保定路。老大诙谐风趣,玩世不恭,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时时开导譬解,蒋玉铭遂与老大成了莫逆之交。每天上午九时一定会到保定路报到,憨憨厚厚地叫一声:大哥、大嫂。然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看起书来。你们留他吃中饭,他也不客气。让他相帮着辅导颂文、颂石功课,更是悉心教授,倾囊相助。有时老大家中有牌局,他就坐在一边默默地观战,从不参与,也不多说多话。实在没有事了,老大邀他杀一盘象棋消遣。于是车马炮对阵,你来我往地好不热闹。有时赢了一盘,满屋子都是他爽朗的笑声。老大家有任何疑难事,他一定帮着想办法,甚至回到家中查数据,去图书馆找答案,一定会给大哥一个满意的答复。
玉铭兄弟不懂看山水,也不管别人家中有什么事情,每天必到保定路报到。见面时老大常会说一声:「玉铭,侬出来了?」「是的,大哥,出来了!」蒋玉铭是常州人,老大就替他起了个「出来」的外号。他知道后也不生气,依旧是笑呵呵的「出来了,出来了」。
岁月荏苒,蒋玉铭在保定路老大处孵豆芽,前后竟有十几年光景。除了六六年文革高潮时消停了会儿,从不间断,因此老顾家的什么事情他都是门清,俨然如一家人般。直到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右派分子全部平反。蒋玉铭才算告别了专政对象的身份,被分配到油粮公司属下的酱油店里工作。在那里结识了一位酱油西施,才算成了家。到四十多岁时才生了个儿子,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蒋玉铭也算是满腹才华,少年得志。可惜一着不慎,被打入万劫不覆的人间炼狱,苦苦煎熬二十年,才算修成正果,过上了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