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1日清早,我照例第一个到达纽约市洛克菲勒大学的实验室。我喜欢一大早来到实验室开始一天的实验。我们这个实验室规模不小,有近二十人。早晨七点到十点钟是实验室里最安静的时候,也是我做实验效率最高的时段。过了十点以后,年轻的研究生和博士后研究员会一个个地出现,人声开始喧杂,公用仪器也开始拥挤,做实验的速度会明显减慢。这些小青年慢悠悠地工作,往往搞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我一般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就走,因为我已经有了家小。今天上午我要做细胞培养,再提取核蛋白,然后设定免疫沉淀的试管。我把这些步骤在一早搞定后,今天一天的实验进度就能保证了。
来美国已经十八年了。这些年基本是在纽约曼哈顿度过的。纽约已经成了我的家。我住在这个城市的年头已经超过了其他任何地方,包括我的出生地上海。从研究生到博士后,我发表了二十多篇研究论文,也率先克隆了人体的两个未知基因。经过三年住院医师和三年肿瘤专科训练后,我这时在纽约史隆·凯特琳肿瘤中心工作,同时又在医院对街的洛克菲勒大学从事染色体终端结构的研究。我和其他同事一样,天天担心我的竞争对手会在研究项目上领先于我,来年的国家研究经费会被继续削减;我和所有纽约市民一样,经常抱怨曼哈顿的天价房地产市场;也和许多同事一样,我经常作梦,梦想有一天我的实验会导致革命性的突破,会阐明人类衰老和肿瘤发病之间的神秘关联。
当我坐在无菌操作台前分离细胞时,一个奥地利的博士后走进了细胞培养室,问道:“你听到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一架客机撞到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
“什么?!”我不由联想到几年之前,恐怖分子在世贸中心地下停车场引爆汽车炸弹的事件。
我说:“一定是恐怖分子袭击!”
他想了一下,说:“不大可能吧?”
“大白天,即使飞机出故障,稍微偏一下就躲开大楼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我们到实验室的大房间里,打开了他的收音机。他平时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作实验,我老是觉得他在制造噪音。这会儿,这台收音机派上用场了。
整个曼哈顿陷入了一片混乱。警车、救火车、救护车接连不断地通过我们实验室周围的路段,方向都是一个:曼哈顿岛南端的下城金融区,那里有华尔街和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
我妻子在曼哈顿北面的布朗科斯区当老师,这时我们俩的手机都不通了。我们八岁的女儿在东32街上的市立116小学读书。她的小学正位于中城的洛克菲勒大学和下城燃烧着的世贸中心之间。我不断尝试,十几分钟后终于打通了116小学的电话。学校说,老师会和学生一起留在学校里。家长可以把小孩儿留在学校里,也可以接走。
等到第二架飞机撞进了世贸中心的南塔后,我决定离开实验室步行到学校接我女儿。一路上,除了拉着警笛的警车和消防救护车外,曼哈顿的交通己经全面中断。我沿着宽广的第一大道往下城方向走去。街心和人行道上挤满着成千上万在下城金融区上班的男女老少,这时人人都面无表情,默默地迎面走来。人流把宽广的大街挤得密密麻麻,其中有许多满身满脸覆盖着白灰的人。我猜想,当两幢高塔倒塌时,他们一定还没走离世贸中心多远。这天,素以冷漠和自傲闻名的纽约人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只有老纽约人才能感觉到。譬如:陌生人眼光相遇时会微微点一下头;偶而出现的公共汽车停下时,年轻的人们会自觉地躲开,继续步行,让年老体弱的上车;街角的韩国杂货店也挂出了告示牌,今天免费向行人供应咖啡。
把女儿从学校接回家后,我们俩在电视机前坐了一天。傍晚我们上到我家住的东河岸边公寓的楼顶,去看下城升起的烟柱。这烟柱一连烧了十几天,空气中都能闻到甜甜的尸焦味,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路过上海龙华火葬场门前的气味。晚饭时,我太太还是进不了曼哈顿,我就和女儿两人一起吃饭。我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是否理解今天这事件的意义。我想从她能感受到的角度来对她解释,于是就在饭桌上对她说:今天晚上,纽约会有许许多多小孩子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吃饭;但是,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们的爸爸妈妈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但什么也没说。
之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们了解到,那些劫机者都是一些年轻狂热的宗教信徒。我们也知道了,这些以身殉教的自杀者,在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正被人们尊崇为英雄。就在昨天,纽约市还和“真正的”美国格格不入,其纸醉金迷被中西部的“爱国者”视为道德堕落。“九一一”之后,纽约一夜之间成为了美国的象征,一座英雄的城市,使我们受宠若惊。和我一起工作的女护士凯伦对我说,这些劫机者一定是对我们美国的自由体制和生活水准妒忌,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说,我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但也不知如何才能向她解释。
在布什总统准备入侵伊拉克的前夕,我和妻子带着女儿一起穿过充满敌意的警察设置的层层防暴封锁线,步行到了曼哈顿中心的时代广场,去参加数十万人的反战游行。我知道,即使美国打赢了这场无谓的战争,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安全。相反,仇恨只会换来更多的仇恨,残忍和疯狂不会创造出有希望的明天。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把童年的记忆一直深埋心底。慢慢地,这些故事不再回来打扰我。“九一一”事件之后,看着电视屏幕上劫机者的年轻面孔,和挥动着冲锋枪的狂热基地战士,我不由地回想起件件往事。红卫兵手中挥动的宝书,黄浦江里漂流的死尸,混在雨水中流向阴沟的血水,西游记里闯祸的孙悟空,和在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时代里,另一场革命中,那千百万年轻人被误导的热忱和他们那荒谬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