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学院最后一年的县级医院实习项目里,我被分配在黑龙江省集贤县中心医院。集贤位于肥沃的三江平原中心,周围被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环抱。我已经决定把医学院最后一年作为考研的冲刺,而县医院这三个月对我尤其重要。在县医院实习不打分,因此我可以放纵自学。这时,我已经熟读了所有能找到的,和我报考学科有关的国内和翻译的教科书,也背熟了所有氨基酸和神经递质的化学结构,以及各种代谢通道和遗传法则。通过这些年的层层考试,我也总结出一套考试技巧和答题策略,用来引起批卷教授的注意。我的英文阅读和书写水平提高了许多,只是听力理解还是非常糟糕。我校的两个英语教授早年都是学的俄语,到了中苏交恶之后才改学英文。因此,他们的英文发音中带着浓厚的斯拉夫语音,也无法纠正我们的发音。我曾经考虑过有系统地收听一套收音机里的英语教学课程,不过在时间上怎么也排不过来。庆幸的是,那时考研究生还不包括外语口试,所以我就完全放弃了口语。另外,因为在临床实习时经常跳课,我开始担心要是考不上研究生,毕业后我恐怕无法胜任临床医师的担子。
不过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没有退路,考研是一场战争。我的退路在报名来黑龙江的那一刻就切断了。
我在医学院上学期间,目睹了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对社会带来的冲击。三年级时我们开始临床见习时,黑龙江的经济发展还远远落在全国之后,医学院里医疗物资普遍缺乏,尤其是各种抗菌素。附院的医生往往会告诉家属需要给病人上哪种抗菌素,让家属自己去找关系或到黑市上购买。每次当家属把一盒盒抗菌素交到我手上时,我都会松下一口气,同时也很奇怪:连我们医院都没有的药品,家属是从哪里搞来的?遇到农村来的患者时,家属往往束手无策。这时,护士就会递给他们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能搞到药品的人名和电话。不久我就懂了:医疗物资奇缺的一个关键原因是自上而下的腐败;而这种系统性的腐败,在经济转型前就已泛滥成灾了。
到临床实习时,医疗物资紧缺的现象有所改善,但是各级医院又面临着新的挑战。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医疗经费由国家下发和补贴。进入1980年代后,医院的经营方式开始改革,国家要求医疗单位做到自负盈亏。这时,由政府提供的经费只够医院发工资,而其他费用都要靠收费来解决。在实习时,我马上就感受到这个变化对医院和病人的冲击。
一天在县医院急诊室实习时,拖拉机拉来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右脚几天前被压伤,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了他止痛药和抗菌药膏。来到急诊室时他已经接近昏睡状态,问诊时得使劲叫醒他。家人在安慰着他的妻子,可她还是止不住泪水。病人额头发烫,红肿的右腿有平常两倍粗,脓汁和血水不断流出伤口。很明显,要是不马上治疗,他随时会进入感染性休克。
急诊室的主治医师到过道里的担架边快速检查了患者后,下医嘱开了退烧药和止痛剂,然后告诉家属去大厅对面的会计科付款。护士开了一张诊断单,上面注明了清创手术项目和预估住院天数。
主治医师回急诊室前对护士说:“别把他推进急诊室。等会计科点头后,病人马上送去手术室。我已经和外科联系了,他们知道这个病人。”
我跟着主治医师进到急诊室里,问他上哪种抗菌素。
他说:“还得等等。家属付费后才能上抗菌素。”
他解释说,在家属付费前,他只能给止痛药和静脉盐水点滴。唯一例外的情况是病人会马上有生命危险,如急性心肌梗塞。
病人的叔叔从会计科回来后,我过去询问他们的进展。一见我走过去,他们马上停止了对话。
我告诉他们,患者急需静脉抗菌素和清创手术,耽误几个小时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虽然我还不是医生,但这时我已经停止纠正病人和家属对我的称谓了。我走去询问护士长。她告诉我,会计科通知我们,家属只付了一小部分的费用。
我去告诉主治医师时,他正给一个男孩头上的创口缝合。我问他能不能破例开始上抗菌素。他明显对我打断他不太耐烦。
他说:“我无能为力。”
他告诉我,要是在几个月前他会先开药。可是眼下医院已经三令五申,要医生遵守规则。
“上个月,急诊的张医生违反规定开了药,病人没付费就离开了。这笔费用最后从张医生的工资里扣除,是他半个月的工资!王主任出面和会计科交涉也没用。”
他又说,医生护士以前都同情农村来的患者。农民没有医疗保险,收入又低。他们看到入院费用都会吓着,特别是需要预付时。那时,大部分病人都是等到出院时再结帐。
“我也懂他们为什么不想先付钱。这笔钱可能会是全家一年的收入。要是病人治好了,他们付钱还情愿;要是病人死在医院里,那就不一样了。以前医院扣住遗体,等家属结账后才能拿走,但家属就经常把病人遗体留在医院里。现在医院没法负担这些费用了。”
对想当外科医生的同学在县医院实习是最好的经历。医学院附属医院有严格的条例来限制医学生能作的手术。在附院,阑尾切除基本上就是我们能作的最复杂的手术了。在附院外科实习时,想当外科医生的同学只能把大部分时间用在练习打外科结上。而在县医院里,外科医生乐得把简单手术推给实习医生,这样他们自己的病例会减少,也可以早点回家。
我们几个考研的学生,都在县医院实习时跳了许多课。这时研究生入学考试近在咫尺,大家都在紧张地备考,同时希望不要中途出现意外情况,如在考试那几天突然生病。每天晚上在寝室里听到同学们兴奋地议论他们白天作了什么手术时,我都得压住心里的羡慕,同时提醒自己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黄金机会。同时,我还得压住心里那种惧怕毕业后成为不称职医生的感觉。
我们来实习不久后,医院的护士长就开始打听哪个男生还没有交女朋友。我们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事儿,她倒是很坦率。她说,在我们到来之前,医学生来实习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她接到了许多通电话,让她给县里领导们的未婚女儿物色夫婿。她对我们说,她不会一个个地问过去,不过谁要是有兴趣,就直接去找她。
一天我和她在一起清洗手术器材时,我决定和她开个玩笑。我问她怎么从来没问我的“个人情况”。
她诡异地笑了笑,说:“你呀,我早就打听过了。你们上海人靠不住!看看现在这里还剩多少上海人?我们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你们!”
她说的一点不错。过去一两年来,黑龙江的上海知青走了超过百分之九十五,附近的农场林场也一时陷入了几近瘫痪的状态。
但我也知道,这些上海知青回城后,大部分人都在生活的边缘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