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哥是邻班的班长,也是我在医学院的好朋友之一。大家叫他大哥,实际上他也就比我们大上两三岁,和我哥哥年龄差不多。他在部队当过小兵又提了干,比我们都成熟,像个班长的样。他爹是部队的军级干部,一个响当当的老红军,而丁大哥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并不像有些班长那样对辅导员唯唯诺诺。其实他的党龄比刚退役的辅导员还要长几年,所以辅导员对他客客气气的。
丁大哥虽不明说,我也知道他想考研究生,因为他曾经不经意地问过我哪一本神经生理学教科书比较好。要当医生,用不着花上额外精力去啃神经生理学。但是,他没说穿,我就一直没细问。到了大学最后一年,一次闲聊时我问他是否打算报考研究生,他含糊地回答:“会考虑”。
我不知道他干嘛要保密。我们这些公开考研的,经常在一起交换心得和消息。考相近专业的同学,搞到考题也互相交换。反正都考不同的学校,不用担心考试时撞车。我们都希望,届时佳木斯医学院同学中能考上研究生的学生越多越好,给学校打个翻身仗。当然,我们这些人也得有厚脸皮:谁知道我们能不能考取。这时大伙儿都豁出去了,临床课能不上就不上,选修课连我们的影子都见不到。丁大哥是党员班长,要以身作则,不能像我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一直快到研究生考试报名前不久,他才悄悄对我说,他在考虑报考上海脑研究所。
我已经决定报考上海药物所神经药理专业,导师是留苏的迟教授。迟教授原来研究神经毒气的解毒药,这几年搞的是鸦片受体研究,是国际上的热门学科。我哥哥退伍后,在上大学前在药物所工作过几年,所以认识迟老师。在我放寒假回上海时,哥哥介绍我和他见了面。
迟教授为人和蔼,对我报考他的研究生加以鼓励,同时让我写一篇苯二氮卓受体的综述。那时国内还没有苯二氮卓受体的文献,我想他是要通过我的作品来考查一下我科技英文的阅读和理解能力。几个月里,我逃了很多临床课,从早到晚钻在图书馆杂志架的走道里翻阅了一大批原始文献。通过这次练习,英文阅读水平确实大有提高,科研思维方式也颇有心得。在我把综述写完时,医学院正好举办了毕业班科技论文比赛。我把文稿寄给了迟教授,又抄写了一份交给学校论文比赛评选会。
这时已经到了研究生报考的时候了。按规定,一个申请人在申请表上只能填写一个大学(或研究所)里的一个导师。不久,我的论文得了一等奖。这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兴奋。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对手不在我们校园里。又过了一个多月,迟教授回信到了,对我的文章客气地赞扬了一下。同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今年报考他实验室的考生名单他已经拿到了,其中有许多重点医科大学药理专业的毕业生,因此我的竞争对手会很强。
他又加了一句,要是平均成绩不到80分,大概就很难录取。
平均成绩80分!这在研究生考试里是一个天文数字。中科院上海分院各研究所互换考题,主科副科的考卷都不是闹着玩的。譬如,在我考试的科目中,神经药理是主科,由药物所自己出题;生理生化两门课在药物所虽是副科,但神经生理学考卷选用的是上海生理所的神经生理专业的主科考卷,生物化学考卷选用的是上海生化所的主科考卷。我已经打听到,去年中科院上海分院平均成绩在60分以上的考生基本都录取了。要我门门考过80分,等于是我要在所有的副科里打败生理生化所的主科专业考生!这个要求实在是高得不着边际。迟教授今年只招一个研究生。看来他对今年报考他名下的考生已经别有独钟了。
作为一个医学生,上完基础课后我没进过一天实验室,比起药理专业毕业生来说自然显得欠缺,因此迟教授对我的考分要求提高也不为过。但这封信实在弄得我措手不及。要是他提早对我作此暗示的话,我绝对不会报考他的实验室。神经药理是神经生理和生物化学的交界学科。按我准备的范围和深度,我完全可以报考生理所或脑所的神经生理专业,那样会有更多的导师供我选择。我在生物化学上也下了很多功夫。即使报考生化所的生物化学专业,我对生化主科也不会打怵:几本国内国外的生化教科书我都翻得烂熟,连研究生水平的蛋白质教材我也精读了。
报考志愿书一个月之前就交上去了。这时,想改变导师已经太晚。到了这一步,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丁大哥这时已经公开了他考研究生的计划。他报的是中科院上海脑研究所的张教授。张教授是国内神经电生理的权威,脑所的副所长。这时我正在作最后冲刺,复习时只用几年来自己总结的精华笔记,已经不再去看教科书了。丁大哥把我的几本神经生理教科书都借了去,没日没夜地看,连饭都拿到教室里吃。不到几星期,他的人就瘦了整整一圈。他又捡起了那个退伍后已经戒掉的习惯,开始吸烟。
离考试不到两星期的一个下午,我走下宿舍楼穿过积雪的大院去锅炉房打开水时,看见大院另一头围了一群学生。我走过去看个究竟,出乎意料地看见丁大哥披着军大衣站在中间,边上围着一圈看热闹的人。
丁大哥对围观的人群视而不见。他仰头望着天空,嘴唇不出声地翻动着,似乎在和某人在默默地对话。我顺着他的眼神向天上望去。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丝风都没有。我意识到了,丁大哥是和他心里臆想的人在说话。
“张教授,是,是,我听得见。”虽然丁大哥的语音不响,但在安静的人群中,他的词句还是可以辨别得清楚。
“是,是,我这最后几天一定努力。你放心。”
我脑子里顿时醒悟到:丁大哥神经错乱了!
我走上前去轻轻拉了他一把:“丁大哥,你在干嘛?”
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梦游的人被惊醒后,可能会被吓得神经失常。我不想让他受惊,就把语音压得很低。
他甩开我的手,连头都不回,继续朝着天上喃喃自语。
我使劲拉他的衣袖,提高嗓门问:“丁大哥,你在干嘛?”
他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我,说:“小叶,张教授在用电传真和我面谈。”
我心里一颤:丁大哥,你怎么让压力搞成这样?
“丁大哥,我们回你屋里去。”
听到这儿,他甩开我的手,仰起脖子,看着蓝天继续不断地点头:“是、是、是。”
“丁大哥,我们回你的屋里去。”我把手里的热水瓶交给一个同学后,腾出两只手来拉他。
他一边使劲推开我,双眼一边继续望着天空。我抓着他不放,示意他班上的几个观望的男生来帮我。
当我们把他双手和肩膀牢牢地固定住后,丁大哥转过头来望我们,眼里充满了怒气。我这时注意到他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他大声说:“小叶!你们放开我!张教授在等我说话!”
我叫着:“去找辅导员!”
一会儿辅导员赶到了。他一来就怒气冲冲地大叫:“老丁!你像一个党员吗!”
丁大哥猛一下醒过来了,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疑惑地看着我们大家。
趁着这会儿的短暂功夫,我们几个男生拉着他回到他的宿舍,逼他吃下两粒安眠药,让他和衣睡下。
附属医院精神科的医生诊断说他是短暂性精神分裂症。学校让他休学半年,留到78级一起毕业。他自然误掉了今年的研究生考试,不知后一年是否再考。
考试就在本校进行。政治和英语是教育部统一出题,而专业课的考卷则由每个考生报考的单位直接寄到学校来。到考试前的一两星期,我对复习已经厌烦到了极点,厌倦到连打开笔记都受不了的地步。准备了三四年,马上要见分晓。我不敢自满,但扪心自问,要是考不好也说不过去。练兵千日,考场上这三天是决定胜负的最后决战。我这几年过得像打仗一样,没日没夜地与各种假想敌作战:那些重点院校的尖子学生,那些从校门入校门的天之骄子,那些绞尽脑汁出难题的教授,和那些躲在命运背后,若隐若显,从小时候就一直与我作对的妖魔鬼怪,这次我要统统宰了你们!
考题基本没出我的意料,五门课我觉得都答得不错。跟我打听到的一样,除了政治和英语外,专业和副科考卷都是中科院各所出的题。正像我希望的那样,科学院的考题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大学课本的水准。这让我暗暗自喜。我这几年的准备遵循了焦土抗战的方针,现在应该收到了回报。起码我希望是如此。
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后,我去市邮政局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家里一切顺利。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医学院毕业考试的备考。奇怪的是,考完研究生后的几星期内,我很少去猜想考试的结果。我无法确定我能不能考上,但要是今年失败的话,我真不知道今后如何改进。这几年作的极限努力,使我担心自己已经失去了任何继续增进的余地。于是,我决定先把精力全部放在医学院的毕业考试上,而避免多想考研的结局。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药物所的电报,通知我去上海面试。拿着电报,我知道我成功了。接到面试通知,说明我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是让导师在作最后决定之前有机会见考生一面,而迟教授已经见过我几次了。这时他要是不想招收我,应该不至于让我去上海白跑一趟后再拒绝我。因此,我相信这次面试应该只是走个形式。
让我我惊异的是自己并没有太多兴奋感,只是大大地松下了一口气。
我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准备悠悠闲闲地一路玩回上海。过去的八年里,我在这条铁路线上来回走过许多次,但还是有许多想看的地方。进了研究所后,我不知今后何时再能悠闲地逛一下这条路线。此刻我的前途耀眼得很。我还不满二十五岁。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一名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更重要的是,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奋斗的结果。文革动乱,走资派黑帮子女,大兴安岭的严冬,231分的高考成绩,一次次地摔跤,最终我都爬了起来。
今天,我走着自己的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