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第二封电报始终没有到来。两星期后,我接到了家里的回信。正像我猜想的一样,上次来电是给我提供请假的理由。妈妈说,要是农忙离不开,就抓紧时间就地复习,等到秋收后马上请假回家。
77年9月底,河南屯的三个班把收上来的粮食装了车,把所有房屋门窗都用木条钉死,接着就打起铺盖起程回三合了。
这时连里大多数人都做好了进套子房伐木的准备,指导员也已经让各班统计了明年参加高考的人数。凡是准备参加高考的知青,今年冬天可以不上套子房。夏天我们这些人没开小差,现在连里对我们高抬贵手。连里还宣布,准备参加高考的人既可以留在村里,也可以回上海去准备。村里领导说话算数,没作黄牛。当然,这也和中央与省里再三发文有关。文件里强调,各级领导务必给知识青年参加高考开绿灯。
村里有近二十个知青留了下来。现在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宿舍里,翻开书本看上一天书。整天不干活,去食堂吃饭时也不用觉得理亏。
十月初,人民日报和黑龙江日报同时发布了教育部关于高考改革的正式通知和时间表。令大家欣慰的是,今年大学招生果真不再需要单位推荐。文革开始后所有被剥夺了上大学机会的人,从66届高中生直到当年的应届毕业生,都能参加高考。在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家里有“政治问题”的年轻人,第一次有机会摆脱家庭原罪,开始梦想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新政策也给各级教育机关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挑战。在1977年这一年里,全国有数千万人具备参加高考的资格,包括从十七岁的中学应届毕业生到三十多岁的年轻父母。因此,77年的高考分为两步筛选:第一步是县级初考,定于11月举行;第二步是各省统考,安排在12月。最终全国有一千一百万人报名参加初考,五百七十万人参加统考。大学录取人数原定二十二万,后来扩大到二十七万。从初考到录取的比例大约是四十比一。
尽管1977年的冬天还没降临,春风已经吹到了黑龙江畔。
肖怡和已经成为她男朋友的力海俩人决定报考英语专业。力海通过收音机学英语已经有几年了。从去年起,肖怡也开始和他一起拿着广播英语教材背单词。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照例晃荡晃荡地去了肖怡住的发电厂,这个我们经常聚会閒聊的场所。
今晚肖怡一个人在电厂里。因为大家都在备考,最近我们这些人碰头闲聊的频率下降了很多。我看大家今晚不会来了,就告辞要走。肖怡让我留下来坐一会儿。
我坐在她床铺的一角,看着她在火墙炉头上烧水泡茶,又打开门到外屋的发电机房检查了一遍。发电机的隆隆声之响,门一打开,再放大嗓门也听不见别人说话。肖怡回屋后,把门关上。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想,大概今天她心境不好,或是又遇上了不顺利的事儿。肖怡人长得漂亮,性格爽朗外露,喜欢她的人不少。但是她也比较耿直强势,因此也有不少人受不了她,常常在背后议论她。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能在这种时候陪陪她。
终于,肖怡开口了。她显然在小心地搜索着字眼。她一边说着话,眼睛一边看着我,似乎怕吓着了我。
“秧秧,你知道,我和力海都很喜欢你…”
怎么回事?这柔和的语气从那里来的?她那温柔的态度开始刺伤我了。
“你知道我和力海的关系了。那天我和力海聊起来,我们怕你今后到电厂来会不自在。我想跟你说,我们会一直把你当我们的小弟弟看待。你任何时候想来这儿,都尽管来,我们不会在意。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影响我们这些朋友的…”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种无法扭转的变化。人生只会往前走,朋友的关系总会变化,这和冬去春来一样,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
我压着心里的刺痛打断她的话。我说我知道,我也一样珍惜我们大家的友谊,我会常来,我会一直是他们的朋友。
肖怡和力海谈恋爱已经几个月了。他们在关系订下不久后就告诉了大家,而直到此刻我才正视了这个现实。今后我必须正视眼前那条肖怡不在其中的人生路途,那一条似乎光明在望,但是空空荡荡的旅程。
离开电厂后,我回到了火墙烧得滚热而空无一人的宿舍。除了我之外,班里其他人都已经上山去了套子房。关上灯后,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奇怪的是,起来后心里并没有预想的痛苦;心里充满的只是空虚。大概我早就下意识地做好了放弃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而更强烈的感觉却是,两年多的这段经历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到今天,三合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挽留我的东西了。
又过了几星期,肖怡和力海告诉大家,他们俩儿要一起“转插”到安徽农村去。安徽离上海只要一天的旅程,离家比黑龙江要近多了。在这之前,肖怡已经好几次拒绝了她爸爸给她做的这个安排。现在的大形势变化了,我们的转变也不奇怪。
老牛是炊事班长,也是我们常在电厂聚会的哥儿们之一。虽然他不大开腔,但我猜想他也是肖怡的崇拜者。老牛为人质朴,我觉得他和力海并不怎么合得来。他几次私下对我提到,我们这些人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他也常和力海顶牛,但力海能辩,老牛有时生了气就走。我们就怪力海自以为是,太刻薄。尽管这样,老牛还是常常给我们做东西吃,力海吃的也不比别人少。
老牛今晚大动干戈,给肖怡和力海开筵送行。最近,使老牛得意的是他掌握了“拔丝土豆”的作法。拔丝土豆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带入东北的食品。先把白糖搅拌到烧得滚热的油锅里,等糖和油一起融化成金黄色的糖浆后,把熟土豆块倒入,快速搅匀后盛入盘中。吃前,用筷子挑起一块裹着糖浆的土豆,在桌上准备好的大碗凉水里浸一浸降温,然后再送入口中。要是火候掌握得好,土豆块可以在空中拉起半米多长的糖浆丝。不用土豆的话,也可以用苹果或山药做成拔丝苹果或拔丝山药。拔丝的糖浆要是太稀,就拔不出丝来。要是火候过了,糖浆就炭化了,像沥青一般。油温和油糖比例是这一道菜成功的关键。老牛试验了许多次后,最后终于掌握了这道菜的窍门。今晚这是一道主菜。
不管拔丝用什么料,我对这道死甜的菜没有太大的兴趣。看到老牛把大盘拔丝土豆兴高采烈地端上来,我下了筷子,再和大家一起称赞一番。其实我感兴趣的只是肉食。有肉有酒,天下没有不好的宴席。可惜,没有肉的时候,老牛的手艺再高也变不出来。
今晚的饭桌上,大家吃得多、说得少。肖怡的情绪格外不好,我们说话她很少搭腔,只是在老牛挑话题时还说上两句。没等大家吃完,她流着泪,说头疼,就下桌离开了。我们继续打扫战场,一个个地喝得上了头。我不久就跑出屋子,到外面大吐一场,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还发晕。
几天后肖怡和力海坐着东方红55走了。上拖拉机前,肖怡忍着泪,和大家逐个握手说再见,到我跟前握过手后,突然拥抱了我一下,让我的脸胀得通红。那时候,男女之间在公开场合是不接触身体的,但别人看见好像倒也没有奇怪。我和力海互相拍了拍肩膀道别。他笑得很轻松,看上去似乎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我理解:既然决定走了,走得越干脆越好。一次了断要比藕断丝连好得多。
肖怡走后,我把忧郁的心情压回脑子底层,马上进入了一天十六小时的补习里。这时我发现数理化的吸引力大极了,特别是物理。在接触牛顿物理学之前,我无法想像,世间万事万物的无章运动,到头来可以用几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描绘。文化大革命中大破“天才论”,而这牛顿不是天才是什么?
遗憾的是,牛顿这时才进入了我的世界。
在小屋里闭门准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自学的信心越来越强。这些科目尽管第一次接触时像看天书,但逼着自己来回看上几次,也就搞明白了。大学看来也不是遥不可及的,遗憾的是我没有需要的书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