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渡呼玛河》

 

            傍晚我回到营地钻进蚊帐时,在铺上等着我的是一份上海来的电报。白天,队里拖拉机来给我们送补给物资。路过白银纳时,驾驶员把这封在公社邮局等了三天的电报和其他信件一块儿带进了河南屯。

            电报上说:母亲急病,务即返回。

 

            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高考。这时,高等院校入学考试改革的决定还未正式宣布,但小道消息已经四处流传,只是没人公开谈论而已。邻村知青点里准备参加高考的人已经陆续回上海了。那些村子里知青的人数不多,对生产队的农忙季节不起关键作用。我们村里知识青年的人数大大超过老乡,个个又都是壮劳力,顶着生产队的整片天。除非你不在乎入党和政治前途,任何与扎根边疆相违的想法都是不能公开谈论的。你要是表现出要离开的想法,下次整编时,你要是个班长多半会被撤下来;要是你是入党的考验对象,也就别再指望了。别说领导,连一般群众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每走掉一个人,留下的人心里总不舒坦。即使那些今天被认作是落后分子的知青中,也不乏当年写了血书才被批准来呼玛县插队的知青。即使目前大家都在心里考虑着去与留的选择,先行离开的人还是会给村里的知青留下一种被抛弃感。

            我不太相信妈妈生了病。她的身体一向很健康。另外,就在几星期前,妈妈不是还来信让我用她生病为由请假回沪补习迎考吗?妈妈一定是看我没动静,一定是着急了,才出此下策。

            家里不知道三合的现实情况:要是我在农忙季节请假回沪而被连里领导列上了黑名单,高考不让报名,那我准备得再好也上不了大学。这时高考报名的具体规定还没公布,只是听说是不用推荐。不过,很难想像村里或公社的领导会没有最后否决权。我已经想好了,等农忙季节一过,我就请假回上海补习。我猜测,为了“四个现代化”补习而不去套子房,领导心里即使不高兴也得批准。也许,到时候高考报名真的不用领导审批。这些不确定因素,到了农忙季节结束时应该明朗了。

            可是,万一电报的内容是真实的怎么办?

            这时哥哥已经从部队复员回了上海。妈妈要是生了小病,不会要我回去照顾;可要是生的是大病,我怎么能丢下不管呢?

            我决定去白银纳给家里发封回电,询问妈妈是否真的生了病。电报要写得有技巧,要让家人看得懂,但话也不能说得太白。要是上海再来电报坚持要我回去,我就请假。我判断,要是家里知道我今年冬天一定回沪的计划,大概也就不再紧张了。

            从玻璃沟走去白银纳要过呼玛河。一星期来,呼玛河上游发洪水,摆渡木筏已经停驶了。留在营地做饭的维华说,今早“东方红55”进来送给养时,驾驶员得徒步走到邻村请人帮他撑木筏过河。维华又说,拖拉机离开后,一队鄂伦春猎人从白银纳方向进来,在我们营地小歇后进了山林。他们摆渡过来时,应该已经把木筏留在了我们这一侧的浮动码头上。

            我进河南屯时路过呼玛河时,河面估计才一百多米宽。涨潮后加倍的话,渡口处也不过两三百米,比黄浦江要窄多了。正值炎夏,我的水性也可以。即使要游过河去,到了下午我也应该能赶回来。

            晚上我向班长请了假,说我妈病了,我明天要去公社发封电报了解详情。第二天上午,等大家进草甸子之后,我就上了路,向白银纳走去。

 

            走去白银纳的土路上遇到了一个浙江青年。他和我一样,也是从他们村打草的营地去公社办事。

            走到渡口时,眼前的呼玛河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静静的河流了。上游的水一定很大,涨高了的水位把山林里的植被都冲刷了下来。水面上涨了不少,河面有两三百米宽。湍急的水流匆匆地向下游奔去,以往清澈的河水这时充满了泥沙,变成了土黄色。水面上浮着带绿叶的断树杈,还不时冲下来一些连棵拔起的小树,与河水一起在我们眼前流过。平时与河岸相连的一块高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离岸四五十米的小岛。岸边的圆木钉成的方形码头这时完全离开了河岸,成为了水中一个浮动平台。浮动码头漂浮在离岸边几十米的河面上,全靠一条粗钢缆系我们身后江岸高地上的一颗大树上。多亏了这条钢缆,要不码头早就被急流冲走了。

            我们失望地发现,能承受拖拉机重量的大木筏此时在对岸的浮动码头上栓着。显然,今早在我们到达之前,已经有人用它渡过河去了。

            我和浙江青年互相看了看对方。

            浙江青年说:“我不会游泳。”

            我注视了他一两秒钟,心想,这小子真的不会游泳?江浙一带不会水性的青年人不多。他身体瘦巴巴的,看上去体魄孱弱,也可能真没下过水。

            我说:“那好。我过去把筏子撑过来。”

            我把汗衫和长裤脱掉,和鞋袜卷成一团,放在河滩上,然后一步一步蹚进水里。我开始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用光脚板探着沙石河床,避开尖利的石块。等水到齐腰深了,我弯下身子,浸入水里,开始游了起来。

 

            虽然是八月盛夏,冰凉刺骨的河水把我全身肌肉一下绷紧了。我顿时想起了以前听来的传说。老乡们说,呼玛河的水源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这条河,一年四季的水温都在摄氏十度以下。

            等我登上离河岸四五十米远的河中小岛上时,我对自己渡河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我还没游过四分之一,身体已经冻得发抖了。前面的河面还有两百多米。我开始意识到,渡呼玛河的困难程度并不能用距离来衡量。

            我回头看了看背面的河岸。那个浙江青年正在期待地望着我。要是回头,游回去应该很容易。直觉告诉我应该转过身游回去,可是下意识里,服输的念头让我不舒服。

            也许我只需要再坚持一下………

            盛夏的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冰凉的身体已经开始回暖,我的信心也开始上升。我再向河对岸眺望过去。剩下的距离最多不也就两百米左右吗?我想,冷就冷一会儿,咬咬牙就过去了。下乡后我还没遇上过不去的关卡。

 

            我走到小岛的另一端下了水。大概因为身体还没暖透就下水,这次体温下降的速度比第一次快多了。游了不过十几分钟后,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越往前游,全身肌肉的力气就越弱;越接近河心,河水的流速也越快。快到河中央时,我的身体冻成了一根冰棍,已经失去了和激流周旋所需要的柔软度和弹性。我使劲地滑动着手脚;但是越使力,身体越被地心引力往下吸。我感觉到,四肢的动作已经开始失去协调,僵直的肌肉产出的能量也越来越低。水流很快,江岸在我眼前急速飘过,我不能确定我是否还在接近对岸。即使我还在前进,我这时的速度也一定慢得可怕。我突然意识到,我此刻已经不像是在渡河,而只是在挣扎着,努力把身体浮在水面上而已。

            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闪入我的脑子里。今天我不一定能活着上岸了。

            想到这一层,我使劲扭过身去,用目光寻找岸上的浙江青年,想向他发出一个求救信号,让他知道我遇险了。当我俩眼光交错后,我开始向他大声喊叫,才发现我已经累得叫不出声来。在急促的喘息间隙里,我也无法匀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气体来震动我的声带。我腾出一只手,举在空中摇摆一两下,又赶快收回来拍击水面,继续搏斗。来回几次之后,我确定他一定看出我的困境了。这时他要是举起双手挥动几下来鼓励我,让我知道他在心里帮我使劲,我的信心会充实不少。但那小子一动不动、毫无表示地站在那儿,仔细地研究着我的挣扎,似乎是要把我淹死的这些镜头记载在脑海里。我知道,等我沉下去之后,这小子就会走回河南屯去,通知我的同伴们,说我淹死了。我的同伴们就会赶来打捞我的尸体,但一定找不着。在这么急的水流里,我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的黑龙江里去,然后一直流向大海。

            我恨透了这个家伙。

            我扭回身子,继续我的搏斗。我这时已经不在划水,而是在用双手来回地击打水面。冰冷的河水往下抽吸着我的身体,而我身下没有任何支托,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无边际的神秘世界。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这以后的几秒钟里,各种各样的杂乱思绪从四面八方涌进脑子里来。我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人能帮上我。这时死亡已经不是一个抽象概念了;我能感到死神在我头顶上静静地盘旋着,耐心地等待我放弃这徒劳无功的挣扎,最后沉入水底。那时它就会过来收拾残局,这一切一切就结束了。要是我情愿的话,现在就可以停止。此刻我感觉到生命的终点那么逼近,那么实在,那么触之可及,只要我伸出手去。我能隐隐地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劝我放弃,告诉我没有关系,尽可顺其自然。

            就在我被绝望感牢牢控制的关头,我脑子里突然涌出了一阵安宁,一片清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断警告自己:“没人能救你…靠的是你自己…要是放弃沉了下去,不值得可怜…活该…活该…自己救自己…拼一下…活下去…”

            我在心里重复着:拼一下,拼一下,拼一下………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珍贵,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刚才渡河的决定太荒唐了!要是我能拨回时针,重新决定一次……

 

            过了一两分钟,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和镇静。我已经决定要继续,要活下去。人已经不觉得水冷,大概皮肤上的神经末梢都冻麻木了,或者大脑干脆拒绝接受身体送来的寒冷信号。肌肉已经接近衰竭,只是在机械地滑动着。滑水时,也不觉得水有往常的阻力。两只手臂没有多少知觉,只是靠肩膀和肘关节来感觉它们在水中的运作,就像两只船浆一样。大脑就是一部计算器,一边判断着离对岸还有多远,一边在掂量着四肢剩余的力量,来决定怎样分配余力。每滑一次手或蹬一次腿,用的力量都需经过优化计算。力量不能用得太多,也不能太少,正正好好能让我继续前行。协调、分配、效率,除此之外脑子拒绝了任何干扰。就像撒哈拉沙漠中迷路的吉普车驾驶员,一边研究着地图,一边注视着油箱的液面指示计,再决定踩多大的油门。脑子这时关闭了人类意识的其他高等功能,比如思维与恐惧。生与死的考量,此时已经没有具体内涵,重要的只是能量的最佳分配和四肢活动的最合理角度。

            放弃所有希望,不抱任何幻想,不要让恐惧来干扰大脑。大脑只维持在低水平运作,机械性地运作。大脑此刻只是在按照一个既定程序在操作。一切指令都是现成的,与生俱来的。

            我知道,我此刻已经找到了这种绝望环境中的最佳身心状态。刚才还揪心的恐惧感,这时踪影全无。结果如何,听天由命了。

            好极了!谢谢。

 

            我已经游到了河心。因为离两岸都很远,原来岸上能够帮我判断自己位置的地标这时已经难以用上。但已经冷静下来的我,可以用视觉确定,对面的河岸还在缓缓地向我移来。也就是说,我还在继续渡河。

            我开始意识到信心正在试图回到脑子里,但我拒绝让它进来。我知道,一旦希望和信心返回之后,我的期望也会增高。那时,正常人在目前处境下会有的恐惧、疑惑、绝望感都会随之而来。这些活生生的情感很有可能再一次把我推向死亡边缘。

            这些人类常态下拥有的奢侈心态,此刻我非压制住不可。绝对不能让它们来干扰大脑计算机的运行。

            这时,人的感受变得非常奇怪。你的身体早已不是你的主体,你的躯体和四肢只是一堆安装在一起的零部件。虽然由这些零件组成的人体是隶属于你的,而它们不是你。你的自己只是一部大脑,只是你的意识,你的思维,你的感知。只有大脑是你自己,身体不过是拼凑在一起的一堆工具而已。你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知觉,它既不冷也不痛,肌肉也不觉得劳累。这些部件没有知觉,只是在互相协调地运作。因为你命令它们这样作。你不在乎这些部件的运作是采用什么形式,重要的是它们还在听你的指挥,可以把你带到对岸。管它是手、是脚,还是螺旋桨、马达,这些细节无关紧要。只要能把你带去对岸就行。

            人间的真理有时就是这么简单。生存是目的,其他一切都是手段。你此刻的感受无异于洞穴里的原始人或林间的野狼。

            你感到了生存的希望,于是你继续着。

 

            当我离对岸还有五六十米时,我的左脚突然抽筋了。腿肌痉挛成了一团,开始重新感觉到了疼痛。其实我心里已经在担心会有这事儿发生。我知道,虽然我感觉不到冷,这河水还是冰冻彻骨,肌肉也已经筋疲力尽。因为此刻我心里宁静得很,左脚抽筋并没有引起我的恐慌。脑子立刻接受了这个现实,放弃了身体上的这个部件,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右脚和双臂上,开始调整游泳的姿势。

            陆地还在向我靠近,身体还在继续运作。身体拖着痉挛着的左脚,继续划进。

            我相信我会到达河岸。

            谢谢。再加一把劲!

            河滩离我不到三十米了。我的右脚还听使唤。我扭过头往下游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浮现出一阵紧张。因游速慢,我已经被水流冲到了渡口这一段狭窄河面的尽头。再冲下去几十米,河面就会突然加宽,让我所在的位置变回河道中央。我要是再被冲去河心的话,我知道我不会再有力气游过去了。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做最后的冲刺,抢在河面变宽之前登上河滩。

            我开始扫描河岸。我注意到,用钢缆系在对岸大树上的浮动船坞在离我二三十米的下游河面上飘浮着。我要是能在漂过浮动船坞时被它兜住,就可以拉着钢缆上岸。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顾不上能量的最佳分配了。我吸足了气,两臂和右脚一起拼命划水,一鼓作气地向浮动船坞奋进。身体里所有的肌肉这时都参与了,包括颈肌,哪怕能把肩膀往前多推一厘米也行。在我飘过码头前方的那一瞬间,我伸出右手向前一越,抓住了浮动码头边缘上的一根木条。

            拽住木架后不到几秒钟,右腿也开始猛烈地抽筋。我的最后冲刺把它给搞垮了。这时两脚抽筋已经不是问题。即使要像蜥蜴断尾那样把它们给甩掉,我也不会眨眼。

            我知道我活下来了!

            我两手交替着拽着钢缆,拖着两条痉挛成O型的两腿,一点点地把自己拉上了河滩。现在不用急了,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我在心里谢了右腿,谢谢它坚持到了最后关头。

            上岸后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高地上。我翻过身来,张开四肢瘫倒在温暖的沙滩上,让炎热的阳光浸润全身。身子底下不再是无底的黑水世界,重力也不再是我的敌人。大地母亲在背后支撑着我,不让我沉下去。我从来没感觉过像现在这么安全。我躺在那儿,两腿还在继续痉挛,肌肉还在钻心般地绞痛。我一心一意地享受着疼痛。死人没有痛觉,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到疼痛。没有到过这一步的人,无法理解疼痛是多么的奢侈,无法体会到疼痛的美妙。

            疼痛是生命颁发给我的奖章。

            毫无疑问,我活下来了。

 

            对岸的浙江青年这时开始挥动着手臂大声呼叫。由于逆着风,我丝毫听不清他的喊声。但我知道,他是让我把木筏撑到河对岸去接他。

            我支起上身,看到木筏栓在沙滩下面浮动码头的另一侧, 大概离我有几十米远。

            我躺了回去,任凭他去大叫。

            别说我没力气去撑木筏,要有的话我也不会替你去撑。我绝不会为你去碰那木筏一个指头。

 

            又过了不知多久,一个中年鄂伦春人划着细长的桦皮舟驶到了我躺着的河岸边上。这种小舟全用白色的桦树皮做成,轻巧得不行,一人扛在肩上就能抬走。他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指指河对岸的浙江青年,问他是不是能把浙江青年和我的衣服一起接过来。等他俩儿回到我这一侧的河岸后,我穿上衣服,付给鄂伦春人五毛钱,然后独自一人向白银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