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东方红五十五来河南屯送我们进草甸子,司机张援朝下车时一脸晦气。他进来时,呼玛河正涨着潮,水猛浪大,载着拖拉机的木筏在渡河时险些翻了。张援朝担心回去时风浪更大,就一个劲催着我们出发。这样他可以趁天黑前赶回村里去。
呼玛河从大兴安岭北端的雪山发源,弯弯曲曲地穿过几百公里的原始森林后注入黑龙江。在河面落差大的区段里水流湍急,河心隐藏着一个个漩涡。呼玛河的水是由积雪融化而来,一年四季都冰冷刺骨,是寒水鱼的天堂。大马哈鱼每年夏天从白令海游进黑龙江,找到呼玛河口后再逆流而上,到上游去产卵。第二年,千万尾小鱼顺水而下,游入大海。
拖拉机沿着颠簸的土路慢慢行驶了近一小时,才把我们带到了草甸子边上的营地。所谓的营地是在水泡子边上的一块干燥的平地,大约有十几米宽,三四十米长。营地的三面被一望无际的湿草地环抱着,背面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溪。小溪对岸是陡峭的山峰。每天清晨,阳光会透过林子把我们叫醒。下午四五点后,太阳就躲到高高的山梁背后,营地的气温急速下降。
虽然一路上气温很高,等我们下午到达营地时,这里己经是凉飕飕的了。我们若要离开玻璃沟,只能沿着那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回到白银纳去。老知青说,小溪对岸的山脉中有动物的通道,但是只有鄂伦春人才知道怎样在这片大山中迂迴。我们要是进到山里,多半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
营地的一头立着圆木搭成的框架,是用来搭帐篷的。一个冬天下来,木桩已经松动。我和班长到山脚下砍了几棵小桦树,把叉枝砍去后用来加固帐篷架。大伙儿用石块儿压住了两排木桩脚,然后把带来的几片巨大的黄色油布盖到木架子上,边边角角再用绳索固定住。这个大帐篷的顶棚和三壁都用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而面向小溪那一面则敞空着。
我们把蚊帐一个个排在长长的帐篷下。我问班长,脚那一头的空壁为什么不用油布盖上。班长说,这里夏天的风向都是从头的那一侧吹来的,所以脚底那一面留着通风。班长这个预言,后来基本上得到了验证。我说基本上,是因为有一天半夜下雨,大风偏偏从不该来的方向刮了过来,把我们给浇惨了,这是后话。
来东北两年以来,我已经不相信“农村大学”的课程如何困难的神话了。刚来时,在每个季节到来之前,总有老知青神神乎乎地对我介绍这一季新的农活如何艰巨,技巧如何难掌握,听得我神经紧张。过了几关之后,我知道农活没有学不会的。扛200斤的大豆包,放树,造房子,一关一关还不是咬咬牙就过来了。那些前辈无非是借机亮一亮而已。所以当大家争相告诉我打草是如何又需要技巧又需要力气的重活时,我只是笑笑,问他们诀窍到底是在哪个环节。
打草的工具叫芟刀。芟刀是一把巨型的镰刀,三四寸宽,一米多长,装在一人多高的桦木杆上。芟刀杆的重心处安装着一个V型把手。班长在刚从拖拉机上卸下的一堆芟刀里替我找了一把旧刀,再拿了一把长木杆,比划着我的身高说,你人高,这根芟刀把给你正好。看到我瞅着旧刀不解的表情,班长说,别看这把刀不起眼,这是当年进口老毛子的。苏联刀钢质硬,不容易卷刃,国产的新刀差远了。他教我如何把刀固定在木杆上,怎样把V型把手调整到全刀的重心,然后再教我怎样拈刀。
拈刀,就是把芟刀的刀刃放在一个小铁砧子上,用小钢锤沿着刀锋密密地砸。几番敲砸后,刀锋变得锋利无比。我在三合看杀牛时,宰牛的人用芟刀在死牛脖子上来回拉上几次,就把牛头给卸下来了。当天晚上,我花了一个小时,把我的苏联刀来来回回拈了三四遍。拈完刀后给大家看,公认我的刀没问题了。
打草时,人要把脊梁挺直,两脚站稳齐肩宽。然后,用左手握着芟刀杆,右手拎住V型把手,用你的身体作轴心,腰肌、背肌、肩膀、手臂配合使力,把刀均匀有力地从你右前方向左使劲地抡去。每一刀挥上120度,你面前半人多高的草棵在刀下成片地倒下。你收回刀,左脚往前跨一小步,右脚跟上,姿势摆正,再抡下一刀。锋利的芟刀割断密密的草棵时会发出长长的沙的一声。打草的队伍一人紧跟一人,相互错开一两米。随着队列的推进,干燥炎热的宁静中传出一片有节奏的沙沙的声音。随着声音的延续,队列前一望无际的绿草甸子,变成了打草人身后一溜溜整整齐齐倒在地上的马草。这时我意识到了大家为什么都关心我的刀是否锋利,技巧是否熟练。一人紧跟一人,要是我慢的话,全班的速度都快不了。
打草时,用力的诀窍是使力均匀。身体随刀旋转时,两肩和两个手腕紧锁不动,用腰背关节把身体旋转的角度平均分配在长长的脊柱上,这样能尽量减少肩膀和腰的损伤。不用说,芟刀的锋利程度是另一个关键。刀锋要拈得薄薄的,这样刀刃钝得慢一些,到了下午还管用。
晚上拈刀要花上二三十分钟。谁花的时间少,往往会有人来查看你的刀,以确定你没有投机取巧。其实,尽管每天晚上人人都筋疲力尽,没人会在拈刀上偷懒。要是偷懒,明天还要活吗?
一个多星期下来,正当我暗暗自喜,觉得这夏天的重活也不过如此时,干草甸子的草就被我们打完了。接下来我们进了湿草甸子,那活就艰巨多了。
玻璃沟的大部分草甸子都是湿草甸子。一望无际的草原浸泡在铁锈色的污水里,这锈水看上去几百万年也没流通过。湿草甸子里,一坨坨的草根扒住泥土,在污水中突起,形成一片片蓝球大小、排列紧密、分布均匀的泥墩子。泥墩之间锈水下是一尺多深的淤泥。打草的人得小心地把两脚置放在两个泥墩上来保持平衡。而站在泥墩上,身体就很难保持打草时的最佳姿势,疲劳的速度大大加快。要是一不小心,一只脚滑下泥墩,半截小腿立刻陷进泥里。拔出脚来时,球鞋往往被吸在淤泥底下。在湿草甸子挥刀时还必须十分小心,避免把刀砍进泥墩里。砍进泥墩几次,这刀就钝得没法用了。
大兴安岭的盛夏,白天和江南一样炎热。每人带的水壶一下就空了,而送水的人往往跟不上趟。我渴得厉害时,就用手把水里的游虫拨开,把嘴凑到锈水里喝个饱。老知青每次看到我这样做,都会连连摇头,而我居然一次也没腹痛拉稀。在湿草甸子里一天打草下来,我对当年红军过湿草地的艰辛颇有感受。
晚上收工后,我们一个个跳进冰凉的小溪里洗个澡,然后马上钻回蚊帐里,把蚊帐角落塞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躲在蚊帐里。黄昏一到,阴凉潮湿的寒气立刻取代了下午炎热的阳光。一片片的蚊子和小咬从草里出动,围着帐篷形成了密密的云雾。要不是必须拉屎撒尿,你绝对不会出蚊帐。人离开蚊帐用不上一分钟,脸上和背上就会被咬遍。小咬比蚊子更可恶。它咬人虽然不起包,但毒素会让你的皮肤浮肿起来,又痛又痒。根据民间传说,以前在黑土地上抓住了土匪后,刑罚之一就是把人剥光绑在树上,让蚊子小咬收拾你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要是人还活着就放走,而从来没人能过得了这一关。收尸时,人肿得像一个橡皮口袋。
晚饭后躲进蚊帐里,大家的姿势大同小异。人人侧着身体,下身钻在被窝里,上半身用胳膊支起来,借着夕阳浏览各种各样的书刊。当黄昏的阳光慢慢减弱时,人们一个个地放下书本,躺下来,戴起收音机的耳机,闭上眼睛听广播。有时你一翻身,睁开眼睛,和隔壁蚊帐里的人的眼光不期而遇。你就送去一个狡猾的微笑,问他:“中央台?”他会意地笑笑,回答说:“当然!”
你们俩儿心里都明白,你们听的不是美国之音就是BBC。
打下的绿草在阳光下晒上几天,就变成了黄色的干草。河南屯的女班会定期进玻璃沟里来卷草。卷草是用木叉子赶着一溜溜的干草,卷成小堆,再把小堆汇合成中堆,最后堆成一个个馒头形状的大圆堆。大堆干草应该齐肩高,底部的直径一米半左右,重量在150到200斤之间。这样大小的干草堆可以让人抬起来走,最终在地上摞成一个大垛。有时女生把草堆做得太大,我们得提醒她们手下留情。在湿草甸子里抬草,不像她们想像的那么容易。
堆大垛是男生干的活儿。一组四个人,两个抬草的,一个扬草的,组长站在垛顶上。抬草人一前一后,把草堆一个个地集中在大垛四周。扬草的人站在大垛下,他是组里身体最壮的一个。他的工具是一个用小树做成的四五米长的木叉。木叉的杆子将近杯口粗,头上是一个Y型的树杈。扬草时,他把树杈深深地叉进草堆里,屏一口气,猛吼一声,把一两百斤重的干草堆一下子扬到垛顶。站在垛顶上的组长是组里最有经验的一个。他用眼睛判断大垛的重心和走向,然后用手里的长铁叉拍拍大垛的一侧,示意扬草的人把下一个草堆加到那一边去。等下一堆草上来后,他用铁叉把草分匀,理平,再踩紧,这样大垛不断地加高。
组长的活虽然俏,他的使命却十分重要。要是判断错误的话,大垛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就会倾斜倒塌。倒塌后的干草散成一片,失去了条理,即使再垛起来也是松散一团。这种松散的大垛失去了应有的紧密度,秋季的雨水会渗进草垛的中央。入冬前把马草拉回村子时,草垛中央的草都已经捂烂了。
我是新手,和另一人搭档抬草。我们一人拿一根四五米长的木杆走到草堆边,把木杆一前一后沿着地面插过草堆底部,然后直起腰来,像抬担架一样,把草堆抬到大垛的边上。这活儿并不太累,只是在湿草甸子里要注意步步踏到泥墩子上。要不然,脚陷入淤泥里失去平衡,草堆往往会翻掉。
抬草人最大的天敌是牛虻,我们跟着当地人管它叫瞎蠓。此刻的牛虻,不是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的那个旅居意大利的尖刻无畏的英国革命者,而是一群群一寸多长蓝灰色的吸血鬼。这些昆虫不怕阳光,大白天围着我们流着大汗的身躯盘旋,发出一阵阵嗡嗡声。牛虻嘴里有一对锯齿一样犀利的齿钩,合拢来能咬穿坚硬的牛皮。我们两手抬着木杆时对牛虻无可奈何,只能学马的样子,在牛虻靠上皮肤时快速抖动手臂或身体,把它赶走。但几次之后,这些吸血鬼就领悟到我们只有这一招而已。于是,你只能干瞅着一只只牛虻像日本“神风突击队”的自杀飞机一样,直直地从空中一头扎下来,降落在你的身上。紧接着,它那一对齿钩就毫不客气地咬进你的皮肤,产生一阵钻心的疼痛。你手里抬着草堆,对它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它在你手臂或身体上抽动着,一口一口地吸着你的血。它那蓝灰色的肚子不断胀大,不久就变成一个暗红色的,比原来身体大上几倍的包囊,悬挂在你的皮肤上。你此时绷紧肌肉,期望用肌肉夹紧它们的齿钩,让它们拔不出,逃不掉。等你们到达大垛底下时,你和你的同伴配合,把草堆轻轻地放下。这时,你扬起一只手来,大叫一声:“操你...!”同时奋力地向挂在你皮肤上的牛虻打下去。顿时,牛虻那鼓鼓的大肚子在你的掌下爆裂,你被它吸去的血水向四处飞溅。你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公平的复仇。
有些草甸子里蝮蛇很多。一天下午,我芟刀一挥,噌的一声,一条一米多长的灰蛇断成两截,飞上了半空。这条蛇大概睡着了,要不我们打草的沙沙声早应把它吓走了。
傍晚的气温低,蛇喜欢钻到白天晒暖的草堆下过夜。在有蛇的草甸子里抬草时,我们预先用木杆把草堆前后左右砸几下,把蛇赶出来,正所谓打草惊蛇。开始时,我见到蛇从草堆下溜出来就追着打,后来就放它们一马了。打死几条,明年的蛇还会一样多。
一天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和抬草的伙伴放下草堆,走出十几米后,背后传来了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恐怖的一声惨叫。我回过头,看见扬草的李辛脸色惨白,脖子上挂着一条三四尺长的黑蛇。蛇头、蛇尾悬在李辛胸前,扭动着的蛇身好像一条没打好的着魔的领带。李辛的脸扭曲了,人僵直地站着,活像一尊塑像。那条蛇甩了甩尾巴,抽动着身体从李辛的脖子上滑了下来,哧溜哧溜地逃走了。
我们抬这堆草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条大蛇。要么是我们忘了打草惊蛇,要么是这条蛇睡得太熟了。当李辛把草堆扬上大垛时,蛇顺着他的木叉滑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脖子上。
等李辛恢复了常态,开始大声地骂娘时,我们几个捧着肚子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