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的敲门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离家一年多了,经常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上海。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我是在黑龙江,这是连部,外面有人在砸门。
我看了一眼钟上的夜光指针,时间才刚过午夜。我披上了外衣走到窗前,从玻璃窗望出去,见到六班班长秦小光和他班里的大头俩人打着手电筒站在门外。
郑连长这时也披着衣服起来了。我把房门打开,秦小光紧张地说:“小拇指病了,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尽管已经过了午夜,一出连部,八月里温暖的空气还是扑面而来。我提着柴油灯,一行四人走去六班宿舍。
小拇指其实是个大个子,我不知他这绰号是从哪儿来的。他吃完晚饭后肚子就不舒服,大家还在打牌时他就进被窝了。到了半夜,全班都被他的呻吟声吵醒了。
我们走进六班宿舍时,小拇指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肚子,蜷着腿,人卷成了一只大龙虾。走近一看,他的汗珠从额头和鼻梁上一滴滴地流下来,脸上的肌肉被疼痛绷得紧紧的。他的脸色苍白,就像这间宿舍的牆纸。郑连长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他的烧不低。郑连长让我帮小拇指穿上衣服,他自己先回连部去了。
我把小拇指背到连部时,郑连长已经给五连打了电话。五连大胡子连长说,他会马上派吉普来送小拇指去公社卫生所。队里的东方红五十五拖拉机上坡下坡磨磨蹭蹭的,去白银纳起码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我给公社卫生所的值班护士挂了个电话送去预警。她说,她会通知在家里睡觉的值班医生,还要求我们尽快到达。我说一定,然后走出连部,遥视远处的249高地,等待五连的吉普到来。
五连的营房隐藏在山背后,这时灯火全熄灭了,山脊上一片黝黑。十几分钟后,我看到漆黑的山影里一点车灯缓缓下移。我进了连部,让大家准备好。
又过了几分钟,连部的窗外传来了刺耳的急刹车声。一部绿色吉普停在连部门前,驾驶座上坐着五连的司机,副座上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当兵的,怀里揣着冲锋枪。这个司机我见过几次,可从没说过话,也不知他的姓名。此刻,司机面无表情地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我们。他大概也刚从梦里醒来,无意和人打招呼。
郑连长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冷漠地点了点头。揣着冲锋枪的战士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让我们上车。
我把后门打开,拱着小拇指的屁股,帮他爬上了后座。我上了车,坐在小拇指的右边,郑连长也从左边上了车。我们三人在后排坐稳后,我把棉大衣盖在坐在中间的小拇指身上。
吉普车沿着公路翻山越岭,不费吹灰之力。司机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递给边上的战士。战士点了一只烟送到司机嘴里,随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我和郑连长都不抽烟。但在东北,自己吸烟而不敬同行人是十分不礼貌的。司机和那战士俩儿从我们上车后,就没说一句话。车里的沉闷空气加上刺鼻的烟味让人透不过气。我把车窗摇下了一半,让夏夜的清新空气吹进车内,同时我也用窗外的夜景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在上海的夏夜里,人们可以看到千百颗星星。而在大兴安岭,夜空中排布着千千万万颗数倍明亮的星星,银河也变得名副其实。像黑帆布一样的天空和星星一起贴近了我们,银河也似乎伸手可及。古老的星空此刻异常庄重、凝聚、停滞不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我在月光下看到了右手路边山坡上一栋烧焦了的小木屋。我知道这间房子位于十八公里,那我们离公社只剩下三四公里了。
我问小拇指感觉怎样,他说好些了。可是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这么说只是让我们安心。
正在这时,吉普车在公路中央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的上身猛地前冲,前额差点撞到前座战士的后脑勺上。找回平衡后,我看了看左前座上的司机。这时,小车司机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里,两眼目视窗外的远方。
我奇怪地看了看郑连长。他默默地注视着司机的后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说话,显然是在等司机先开口。
司机的眼睛仍然看着远方,一声不吭。车内只有夏风均匀的呼呼声。
又过了几分钟后,司机冷冷的话音打破了沉默: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在耍什么?”
我和郑连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郑连长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开口。
郑连长的语气平静地出奇:“小王,怎么回事?”
原来郑连长认识这个司机,还知道他姓王。
小王掉转身来,上身越过椅背,把头一直冲到离郑连长额头一尺之遥。他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叫着:“你清楚得很,我在说什么!”
小王那语气让我吃了一惊。我想,你小王虽是一个部队司机,有司机的特殊地位,但你小子不过是一个老兵而已。郑连长虽然不是你的上级,也是一个地方干部。何况,你们大胡子连长和郑连长的私交不错,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操…!”
我的话刚出口,郑连长就拽住了我的胳膊。他严厉地看着我,对我摇了摇头,让我闭嘴。
司机小王没瞅我,接着对郑连长嚷道:“他真的生病了?你们骗谁?!你让大胡子半夜出车,送你们去白银纳!找上这么个借口!你能骗过大胡子,骗不过我!”
这小子疯了。他竟然以为我们半夜叫车是去逛大山?对我们郑连长这种态度,把我们知青连放到哪儿去了?
我再一转念,心想:他居然这么大胆,莫非是他们大胡子连长让他唱这个红脸的?
“你看看他!”我指着小拇指对司机说:“你他妈瞎了眼吗?”
“我在和你们的连长说话!”小王转过头来对我嚷叫。
郑连长口气平和地说:“小王,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郑连长一直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处变不惊,很沉稳,但他这时还这么镇静,沉得住气,真让我佩服。
郑连长接着说:“小王,什么事明天说都行。现在先把病号送到公社去。”
小王还在对郑连长继续嚷着。他大张的嘴里喷出一股股刺鼻的酒气。我看了前座的战士一眼。他在那儿悠闲地坐着,眼睛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好像车里的事与他毫不相关。
我正了正膝盖上的冲锋枪。要是小王再逼近郑连长,我就得用枪口把他给顶回去。
小王好像没带武器。那前座的战士会怎么反应?我知道郑连长的手枪插在后腰里。
突然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只有几公里就到公社了,我们要在这儿大打出手吗?
小王转身坐回司机位子上,眼睛又朝着前窗望了出去。
我们的选择很有限。除了司机外,我们都不会开车。我即使用枪逼着小王的后脑勺,他也知道我不会开枪。
当然,我们可以下车走路,背小拇指走去公社。
我压低嗓门对郑连长说:“我们下车走吧?”
郑连长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示意让我镇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吉普车还停在公路的正中。本来就人烟稀少的三塔公路上,半夜里连个鬼都见不着。
小王又点上了一根烟,静静地吐着烟雾。前座的战士脑袋歪在右肩上,已经睡着了。从他的嘴角流下的一线唾液,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我向窗外望去。在雪白的月光下,三塔公路像一条亮晶晶的灰白丝带,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展。向后看去,漆黑的原始森林覆盖着起伏的山峦,一路延伸到了天边,和黑色的星空融为一体。向更远方望去,我可以分辨出黑龙江水的反光,在黑色的森林地毯上画出了一条银白色的若隐若现的缎带。那里是中国和苏联两国的交隔处,没人可以自由越过的边界。而这人为的界线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毫无内涵。几百万年的黑森林安安静静地、毫无间断地伸展着,一直连向远方的西伯利亚。在这夏夜里,你无法不感受到大自然那独有的庄重和尊严。在原始森林的怀抱中,公路、村庄、国境线,这些人为的一事一物,都那么做作,那么渺小,与大自然那么地不相称不协调。人世间的纷扰抗争,也显得那么卑微、浅浮、短暂。
我们人类永远做不了大自然的主人。只有大自然才配拥有它自己。
当我沉浸在这些想法里的时候,吉普车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了。小王把烟屁股丢出了窗外,两手把着方向盘,聚精会神地开起车来。前座的战士醒了过来。他坐直了身体,扶正了军帽,把掉在脚边的冲锋枪捡了起来。
车里没人说话。我眺望着远山,有意让周围的景色把我继续吸引住,希望能找回刚才的感觉。
吉普车开进公社卫生所的院子里时,值班护士迎了出来,问我们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到。我没答话。我们一起把小拇指扶进了房间里,安置在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过一会儿,医生也来了。他快速给小拇指作了检查,然后让护士给小拇指屁股上扎了一针阿托平。他说,再耽误就会误事了。
我们没接他这个话茬儿。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司机小王。我也没问郑连长他是否向大胡子连长提到过这件事儿。说实话,直到今天,我对那半夜发生的荒唐事件还是不甚理解。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已经渐渐地埋进了记忆深处,但是我只要在任何时间闭上双眼,马上能看见在西伯利亚明媚的星空下,那片一望无际、漆黑的大森林,一路起伏到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