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底,白天的最高气温已经回升到零度以上,太阳下山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气温的上升,原来冻得像白砂糖一样的雪晶变得松散发粘,棉裤和大头鞋到了下午会变得半湿。回到套子房时,两个脚丫子冻得发白,要在火炉边烤十几分钟后才暖过劲来去打饭。朝南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绿色的小草和黄色的小花也开始一片片地出现在裸露的林间空地上。
经过了五个月的严冬后,人们几乎忘记了春天终究还会到来。
雪层变薄给伐木带来了挑战。地面阻力变大了,马匹的疲劳程度明显增加。拉木材的爬犁还时常卡在石头缝里,有时连人带马一起翻倒。队里一匹壮马把腿折断后,几天也站不起来,最后只能用五四手枪把它给射杀了。干了一辈子活的马死了后是不吃的,但地面还冻得像岩石一样硬,无法挖坑把它掩埋。我们只能把它拉到山脚下,用树枝严严实实地盖住,希望在解冻后它不会成为冬眠初醒的黑瞎子的食物,而最终慢慢地变成大地的一部分,这时林业局派来了几辆50匹马力的履带式拖拉机来代替爬犁,我们管它叫“爬山虎”。一辆小爬山虎一次能拉上四五根圆木,顶上四五架爬犁。等爬山虎来了后,原来赶爬犁的人员也参加了伐木的行列。
在深山老林里干了一冬,套子房里从干部到群众,人人都筋疲力尽。我们今年伐木超产百分之三十,队里的银行帐户应该满得冒油了。此刻我们只想回到村里,去感觉一下人类文明的奢侈,譬如在平坦的床铺上睡个好觉,或到连部里去翻一下迟到了一两星期的红旗杂志和黑龙江日报。
终于,在四月十号,撤点的命令下来了。林业局的卡车三天以后就来拉我们回村。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木场里的工具收回了套子房,又花了一天时间打铺盖,帮炊事班装炊具。这最后的几天里伙食免费,白酒管喝,能吃掉喝掉的,就不带回去了。
回村的路上,春风吹在脸上一点不冷,但也没人挑头唱歌。村里欢迎我们的标语刷得满村都是,各班的水缸都被挑满了,屋子前也堆上了留守人员替我们劈好的柈子。套子房人员回村后,带工分休整了三天。女生大洗衣物,男生串门打牌下棋,干部们则天天开会。到了第四天,全连在打麦场上集合,进行了一年一次的年度整编。
每年四月,民兵连都要整编一次。干部编制基本不变,机务班和小分队也维持原班人马。步兵班都会打乱重编,你分在哪个班将会决定你夏天留在村里还是去河南屯。每年入夏前,一个排(两个男班和一个女班)去三线的河南屯种地打草,秋收后再去套子房伐木。河南屯离村子有将近六十里路,是村里在水草地边上的荒原里开垦出来的粮食基地。那儿的夏天几乎和套子房的冬天一样与世隔绝。
1976年整编后我成了连部的通信员。通信员每年春季整编时更换,传统上选个伶俐的年轻男生担任。我来三合已经一年了。我的表现应该还不错,加上年纪又最小,所以大家早就猜测,明年的通信员一定是小叶了。在套子房时,郑连长也对我开玩笑说过,不久我们要当室友了,等于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
通信员是连里的特殊角色,职责是管理全连的日常杂事,包括每晚排岗,管理武器弹药,与公社和边防部队保持联系,召集知青和老乡开会,打扫连部,发通知等等。通信员住在连部,知道连里的不少内部消息,自然要信得过。通信员这个工作只能作一年。这是因为通信员与连领导层的关系紧密,做得太久会演变为连里的特权人士。因此,离任后的通信员要去河南屯“流放”一年,把他和连里领导的关系疏远一点。再过一年,他照例会升成副班长。这个顺序从来还没打破过。
刚卸任的小谭花了两天时间向我交班,然后去了河南屯。我搬进连部,和郑连长成了室友。连部设在村口公路边的小木屋里,背后几米外就是一间独立的弹药库。从弹药库后面走下坡就是黑龙江的江岸。从连部后窗里望出去就能看到对岸老毛子的大铁架子,那是他们的瞭望塔。
弹药库里储存着连里的六门六零迫击炮和三百多发炮弹,还有六百多发四零火箭筒弹。这时连里的迫击炮班已经撤销,反坦克班也只愿领取十二发火箭弹给每具火箭筒配两发,因为怕存多了不安全。冬天火墙烧得滚烫,常常闹些小火灾,引爆了火箭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接任通信员后才知道全连的子弹少得可怜。上百枝枪,包括九挺轻机枪,连部里才有两三千发子弹的库存。一旦打起仗来,这点子弹一突突就都解决掉了。郑连长告诉我,仗打起来后五连会送弹药来。不过,我觉得到那时我们恐怕早就“光荣”掉了。我被告知,在苏军入侵时,我的第一任务就是打电话报告沈阳军区051前线指挥部,之后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潜台词清楚得很:我们全连的使命就是一条绊雷线。
睡在连部的头几夜里,我经常担心弹药库里的上千发炮弹火箭弹会被苏联间谍引爆,那我和连长顷刻之间就化为气体了。我花了两天时间跑遍了全连的宿舍,把枪械重新登记一遍,又更新了花名册。然后,我计划把弹药库清理一遍。
这天下午清理弹药时,我发现有几箱反坦克手雷堆放在弹药库一角。这些手雷是仿苏的PKG-3式。以前读军械手册时,我知道它的用法。投弹前把保险夹打开,手雷扔出后,弹尾会弹出一个小小的降落伞替雷体定向,直直地落在坦克炮塔顶部。手雷靠撞击目标时产生的震动把弹柄里的击针松绑,通过雷管引爆弹头里的空心锥形定向装药。引爆后,锥形装药的爆炸波聚焦,向前方射出的一股几千度高温气流足以穿透坦克的顶部装甲,烧死坦克里的乘员,引爆坦克里的炮弹。
军械手册还说,反坦克手雷在存放时,弹体和弹柄一定要分解后再分开保存。要不然弹柄里的击针在受震动时,可能会误发引起爆炸。我打开最顶上一箱已经开箱的手雷查点时,看到有两枚手雷的弹体和弹柄还拧在一起,于是就试着把它们分解开来。
分解第一枚手雷就碰到了问题。天长日久,金属弹柄和弹体已经锈在了一块儿,不使劲拧不开。使上一点劲后,弹体还没松动,弹柄上的保险夹倒跳了出来。保险夹一掉,手雷就进入了战斗状态。这时一震动,手雷就会爆炸。
我的心率顿时加速,手臂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生怕把手雷掉在地上。我明白我闯下了什么祸。用不着苏联间谍,我这时要是一松手,弹药库、连部、我都将不存在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手雷,轻手轻脚地走出弹药库。穿过公路后,我把手雷轻轻地放在路边的一个低洼里,再拿了个洗脸盆扣在手雷上。然后我又回连部给五连拨了个电话,请他们派军械员来处置。
当我再回到公路边时,刚慢下来的心率又加速了。这时公路边来了一只大黑猪和一只小白猪。脸盆已经被猪拱开了。小白猪在一边注视着,大黑猪则一面用鼻子嗅,一面翻动着绿色的手雷。我疾步跑上去,踢了大黑猪一脚。大黑猪吸了吸鼻子,后退了两步。我走上去补上一脚,大黑猪又抱怨着退了两步。这下任我再怎么踢,它再也不动了。
绿色的手雷对它的吸引力太大了。
我疾步跑回连部,拿了冲锋枪赶回来,用枪托使劲地抡向大黑猪的脊梁上。大黑猪嚎叫了一声,撩开四蹄,一溜烟地跑了。
静静地在一边观察的小白猪看到这里,也撒开四蹄追着大黑猪跑掉了。
再过了一刻钟,五连的绿色吉普车停在了连部门口。车上下来了两个战士,接过两枚手雷后回到车上离开了。又过了一刻钟,远处山上传来一声巨响,山坡上一朵淡紫色的蘑菇云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