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始森林里》

 

            十月底下了一场小雪,几天后就化了。两星期后又下了第二场雪,这雪积住了。从这时起,地上的积雪要到明年开春后才溶化。这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大兴安岭一片洁白,我们的伐木季节到了。

            1965年铁道兵十万官兵进军开发大兴安岭,把铁路一直修到了人烟罕见的原始森林深处。铁路沿线修建了公路,又建立了许多林场。几十万知识青年到了黑龙江后,其中为数不少的去林场当了林业工人。在林场、国营农场、生产建设兵团的青年与插队落户的知青待遇不同。他们领取国家工资,星期天休假,每年还有探亲假。那年头,在国营企业不论一天干活是多是少,工资都一样。因此,林场工人往往晚出早归,国家下达的伐木指标年年不能完成。为了保证木材产量,林业局每年把一部分伐木指标分给生产队的农民去完成。对我们来说,冬天是一年的黄金季节。我们机械化种地的成本很高,一年收上来的粮食卖给国家后,连拖拉机烧的柴油费都挣不回来。因此冬天伐木的收入是我们的命根子。

            每年八月接到林业局分派的伐木地点后,连里指派一个男班进山作伐木准备。在八月至十月这两个月里,这个班要在指定的木场里找一快平地,打一口井,盖一座临时住房,再修一条简单的道路连接营地和公路。临时住房是一座超长型的木壳楞,叫“套子房”。长长的套子房内部隔成三间:一头是男生住的大通间,另一头是给人数不多的女生住的小房间,中间夹着厨房。到了十月底这个班撤回村里,等待下雪后再和大部队一起进山。伐木季节要到山里积雪至一定厚度时才能开始。林场工人用拖拉机拉木材,而生产队运输木材全靠马拉的爬犁,也就是雪橇。

            从回村的先遣班那儿我们得知今年的木场不错。树木高大,山坡不算太陡,马匹也会因此沾光。

 

            十一月十五号,进山人员搭上林业局派来的五辆敞篷卡车出发了。工具、食物、行李装满了两辆车。剩下的三辆卡车,女生一辆,男生占了两辆。车子出了村后,我们这些人就要在山里呆上五个月。

            强烈的太阳光反射在洁白懒散的白雪上,一会儿就把眼睛照花了。我闭上眼,让视力恢复一下,再向远山望去。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不拥有一架照相机的遗憾。这一片片的松树大约有三四十米高,遮天蔽日。在这冬长夏短的西伯利亚,树能长到这么高,少说也得二三百年。

            卡车上了坡又下坡,下了坡又上坡,不久寒风就吹透了我的棉袄。尽管我们都冻得够呛,大家的兴致还是很高。男生和女生的卡车轮流唱歌。她们一辆车,我们有两辆,男生唱一首,女生要唱两首。一会儿女生就不干了。

            过不久,我开始感到脸上有千根钢针在刺着。上车前,老知青就警告我,今天会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能穿上的冬衣都穿上。那么多人挤在车里,大家不能活动产热。尽管严冬还没到,一小时五六十公里的车速带来的冷风,没多久就把身体里的余热给吹光了。

            每过一小时左右,卡车会停下来让我们下车活动一会儿。到停车时,脸上的钢针已经变成钢刀在刮了。我们本想让司机们多停几次,他们不干,说是早到营地早解决问题,对我们更好。一停车,男女青年和老乡们,无一例外地在雪地里上下跳着,让冻着的血液重新开始循环。跳一会儿后,再用两手搓脸搓手,让冻紧的皮肤松弛一下。裹脸的围巾上冻结了我呼出的蒸汽,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冰筒子。在第二次停车时,我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下一次停车时小邓把我拉到一边,说要给我用雪按摩。这时,我脸皮下软组织的温度已接近冰点,脸上冻出了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白斑。他拿了一把雪,在我脸上使劲擦着。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雪冷,过了一会儿,脸上倒发烫了,似乎又有千百个钢针在刺脸。小邓看了看我,说他把我的脸给救下来了。他解释说,只有用雪擦才管用。皮肤冻白了,要是直接烤火,会变青紫,然后皮肉都会脱落下来。我听得半信半疑,但那天晚上,我脸上的肌肉和皮肤确实都留在了原位。

 

            卡车到了营地后,几车冻成冰棍的人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跳下车,似乎生怕着地时的震动会折断已经僵硬了的膝盖。下了车的人马上冲进套子房,挤到烧得发红的铁炉边烤火。两车行李和工具撂在车上没人管,气得卡车司机们直骂娘。

            我们要是不卸车,他们不能走人,站在那儿干着急。郑连长就招呼着炊事班把车给卸了。

            炊事班比大部队早到套子房两天。他们已经砸开冰封的水井,试了炉灶,还把木壳楞墙上的缝隙用湿泥重新抹了一遍。湿泥自然是马上就冻住了,硬得像是糊上了水泥。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把屋子里的几个火炉点上了。说是火炉,其实是几个半人高的柴油桶。桶边上锯个长方口填木柴,桶顶上砸个圆窟窿接上烟囱直通房顶。

            套子房很窄,却有三四十米长。男生房和另一头的女生房都和中间的厨房打通了窗口,吃饭时直接从窗口拿。两侧墙边各搭了一溜木架,上面密密地铺了一层木棍,是我们的统铺。我们暖过身后,各人匆匆地给自己在统铺找了个铺位。我犹豫了一会儿,找了个靠近火炉的位置。我学着别人,把铺位上的一根根木棍翻来覆去地交换位置。折腾了一会儿后,铺面排得平整一些了,这样睡上去不至于太咯人。等我打开铺盖叠完床后,大罗走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后摇摇头,说我选的地方离火炉太近,半夜会烤得难受。

            晚饭丰富极了,有肉有蔬菜,酒管够,还有肉骨头菜汤。在套子房的几个月,伙食好得和村里没法比。每天晚饭有肉不说,菜还可以盛第二碗,记账就是了。厨房屋角,一箱箱的瓶装酒堆到了天花板。水井边的库房里,剖成两片的生猪和牛羊冻得生硬,横横竖竖地摞成一堆。先遣班还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存白菜和土豆。地窖里有一个小炉子,把气温保持在冰点之上。套子房关系到村里一年的收入,保证伙食、维持高昂的士气事关重要。

            晚饭后,全体人员在男生房里开会。郑连长说,林业局今年虽然下了放树的指标,但私下已经打过招呼,超标的木材,他们会统统收下。郑连长已在几天前和炊事班一起进了山,山林里也转了一圈。他说,今年的木场确实不错,连里领导已经决定到化雪时才下山。有人插话,只要酒肉供应得上,不在话下。郑连长答道,他已经给县物资局长打了电话,伙食供应应该没问题。

            他接着宣布,今年伐木和赶爬犁的男生实行计件工分,女生在储木场堆木头按小时计算。派活时,我和小邓成了放树的搭档。小邓就是用雪“救”了我脸的那个小个子。坐在我边上的张小平捅了捅我,说小邓是一把快手,我运气不错。这时,小邓就坐在我前排。我听到他左边上的小伙子对他说,他和一个新手搭伴,今年的皮夹子要吃瘪了。

            会后小邓把我拉到一边,让我放心,说他会把放树的窍门都教给我。在我们整行李时,他已经悄悄地到工具堆里翻了一遍,找了一把快锯。

            我心里清楚,今年干计件活,连里会有不少人拒绝和我搭伴。想到这儿,我自然对小邓感激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伐木人员一组组地进山了。

            大兴安岭冬天的白天很短。太阳到上午十点才升起来,下午一过三点就下山了。在一天五小时的工作时间里,人人要争分夺秒才行。每组人员都带着一把放树的长锯,一根两米左右的木杠杆,和每人的中饭:两个四两的馒头。

            小邓花几分钟教我伐木的基本诀窍,然后我们就开始放树了。小邓个子不高,身手却敏捷得像一只雪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精算的。每放倒一棵树,我就跳上倒在地上的树杆,一面往树梢走,一面用斧子把枝子通通砍掉。这时,小邓围着树,用一把卷尺量来量去,然后决定在哪儿下锯截树。国家收购木材论立方米定价,并且规定木材长度只能是六米或八米。计算一根木材的体积,取决于它的长度和小头那一端的直径。同一颗大树用不同的锯法,出的木方数往往

能相差百分之一二十。计算得好,生产队收入多,我们的工分也高。别人粗粗一看,就把大树截断成材,而小邓搞的则是优化计算。他有一张卡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只有他能看懂的数目字。把树丈量完毕,他就拿出卡片,心算几秒钟,然后说:“6-8-6。”我懂他的意思:这棵树从根部算起,锯成六米,八米,最后六米的三根木材。这样出的木方最多。

            我们的钢锯有两米多长,一边一个木把。两人站在树的两侧,猫下腰去,一手握着锯把,另一手扶着锯片,哧啦哧啦,靠着树根锯进去。国家规定树桩不能高于20公分,我们能锯得更低就更低。腰弯得低虽然容易伤腰,但能多出木材。只有部队放树扎营时不管这一套。在山里走路,有时撞见几年前边境形势紧张时,隐蔽在二线的野战军营地,那里的树桩赶得上膝盖高。

            树往往朝南倒。这是因为南面阳光充足,树叶茂密,树的重心就向南偏。但是随着地形的变化,这条定律经常不管用。每放一颗树之前,我们俩分别仰着脖子,看着树梢,绕着树走一两圈,然后两人一起决定这颗树的倒向。我们先在树倒下的那一面开锯,锯进树身三分之一强。这时,要是我们没估计错的话,树干倾斜的压力会开始夹锯。夹锯是个好兆头,说明我们的判断没大错,树会往这边倒。抽出锯子来再从相反的一侧开锯。这次下锯的高度要比对面的高上五至七公分。第二条锯缝要高于前面的,这样等树杆倾倒断裂时,树桩表面形成的阶梯会抵住树根,以免这个倾倒中的庞然大物向后滑动。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两条锯缝接近时,这颗几千斤重的百年大树会顺着地心引力服服帖帖地朝前方倒下。一路上,它会把干扰它下坠的邻树叉枝通通折断,再把前方挡路的小树压个粉身碎骨。最后,树身着地,发出沉闷的扑通一响,把地面的雪蹦起一两尺高。等你听到轰隆一响,看到前方雪花扬起,脚底下一阵冲击波驶过后,你才喘出一口大气来。

            在斜度大的山坡上时,有时两人都会判断错误,树就不向我们想像的方向倒。这样在锯第二条缝时,树干会向相反的方向压过来,把锯片夹得牢牢的,再怎么使劲也抽不出来。这叫“站杆”。碰到站杆时,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一个钢楔子敲进高面的锯缝,也就是第二条缝里去,硬把树的这一面提高,强迫树干向对面倒下去。如果这一招也失效了,我们只能等拉木头的爬犁来时,让马牵一条长麻绳把树拉倒。赶爬犁的人极不乐意作这事儿:一来他的工作进度减慢,二来树倒下时可能伤到马匹。但是,伐木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站杆是一定要放倒的。要不然,哪一天它自己倒了,谁知道会导致什么样的惨剧。

            树桩上那条台阶非常重要。要是没有这条台阶,大树在倾倒时不免会向后滑动,造成险情。要是树尾巴捅到你的肚子上,你的内脏大概没几个能保全的了。要是树杆向边上一甩,砸到你的膝盖,少说也落个粉碎性骨折。为了预防树杆往后滑,每次遇到地上植被很密的林子时,在放树前我和小邓都要先给自己用斧子砍出一条“救命道”。万一出意外,我们拔腿就跑,不至于被地上的藤蔓缠住脚。

            放树前还要巡视一遍,看看前方小树是否会干扰大树的倒落。要是树很小,大树一砸上去就会断的话,关系不大。要是不能确定,最好把小树先放了,免得小树把大树撑住,倒不下去。倒得不服帖的树会找人麻烦。要是前方有一颗死树的话,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死树干燥了,树枝脆得很,非放倒不可。不然,它被大树压断时,树枝会分解成千百块碎片。在它粉身碎骨的瞬间,施加在它身上的压力顿时释放,断枝碎木反弹过来,会向放树的人射来一阵箭雨,叫作“回头棒子”。放树人也把这种树叫“寡妇树”。两年前,村里的一个本地青年在放树时碰上了寡妇树,一根鸡蛋粗细的干树枝直直地扎进了他的前脑门。他一声没吭就咽气了,前额上像盖了一个红印章。

 

            十二月底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和小邓在一片平坡上稳步推进。地平,树又大,活干得顺手得很。在放一颗樟松之前,我们见到它正前方有一颗弯曲的白桦树。小桦树不过手臂粗,应该不是樟松的对手。我俩看了看对方,点了点头,弯下腰开始放这颗樟松。

            当樟松倾倒时,它那像伞一样的枝叶和邻树的树枝纠缠不清,大树倒得不紧不慢,过了45度时还没加速。当我看到樟松慢悠悠地压上了小白桦树时,我的心已经挂到嗓子眼。因为樟松倒得太慢,动量不足以压垮小桦树。白桦树这时被压成了弓形,但没有屈服,反倒形成了樟松的支点,把樟松支成了一个跷跷板。随着樟松树梢的下降,它的尾部慢慢地升起,整棵树横在了空中,平躺在弯曲的小桦树上。看到这几千斤重的树干,居然被小小的桦树举平了,我目瞪口呆。这次我俩儿轻敌,地上没打出救命道。此刻我们的两脚都缠在藤蔓里,一步也跑不了。

            樟松横在空中,上下晃动了几下,好像在考虑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双脚被钉在了地上,等待着命运的摆布。突然,樟松失去了平衡,沿着弓形的桦树下滑,那粗大的尾部向我头部横扫过来。看着呼啸而来的大树,我一下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想完了。随即砰的一声,树尾巴在我脑袋两尺远的空中突然停住了。它屏息了一两秒,上下微微晃动了几下,然后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扬起一阵雪雾。

            我的内衣这时被冷汗浸透了。喘过了一口气后,我使劲把脚从藤蔓中拉出来,去看个究竟。离我两尺远的地方,站着一棵手臂粗的小松树。与我头同高处的小松树树皮,这时已经被打得稀烂。黏稠的树汁从白色的木杆中渗出来,流成了一条小溪。

            要是没有这棵小树护着我,这流着的白色液体就该是我的脑浆了。

            我问小邓要了一枝烟,说我要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