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塔公路穿过大兴安岭最后一片丘陵后,缓缓地下山,向着平坦的黑龙江畔延伸而去。接近江边后卡车沿着公路向右转了个弯,再顺着江岸行驶了几十米后,就穿过村口高高的木牌楼进了三合村。牌楼的横匾上漆着九个远远就能看见的大红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卡车进了村口后,停在路边左面的第一座小木屋前。这小木屋就是三合民兵连连部,三合站的神经中枢。
我跳下车,接住刘琴递下来的旅行袋和箱子,再从旅行袋里找出一条前门香烟请江捷送给卡车司机。
要不是他帮忙,我们大概还要在公社等上一天。
这时还不到下午三点,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村里唯一的大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连部通信员小谭从屋里出来和江捷刘琴打了招呼,然后向我作了自我介绍。他告诉我,我被分在四班,是连里的反坦克班。
刘琴带我到村尽头的一片木壳楞里找到了四班宿舍,然后提着旅行袋去了她所在的七班。这片房区的每座木壳楞里住着一个班,四班的宿舍在最外沿,对着麦地。除了机务班和连部直属小分队(文艺宣传班)外,全连的知青都住在这片房区里。
屋里的火墙把房间切成两块。火墙的左手边放了两张单人床,是班长和班副睡的。火墙右边的大板铺上排着七顶长方蚊帐。每顶蚊帐的四角都用细绳子整整齐齐地悬在木房梁上。板铺中央留着一条间隙,不用说,是留给我的。我打开箱子,拿出棉胎,床单,枕头,棉被,和爸爸千方百计买到的狗皮褥子,给自己铺好了床铺。之后我找到一把椅子,放在板铺上爬了上去,把我的蚊帐也依样画葫芦地挂上了房樑。
铺完床后我开始打量我的新家。门边立着一个盖着的大水缸,前窗下放着一张原木写字桌。桌子左侧,贴着墙根,站立着一个漆成国防绿的长形扁木橱。不用说我就明白这是什么了:枪柜!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木柜前,看到枪柜的门没上锁。我屏着呼吸,轻轻地打开了柜门。枪柜里整齐地排放着六具四零火箭筒,两枝五六式冲锋枪,和四枝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柜上端的夹层上排着一溜绿帆布子弹袋。铮亮的黑色金属,艳黄的枪护木,和火箭筒上暗红色的玻璃钢套,一下子把我带进了如画的仙境。我两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一丝不移。
正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个宽肩膀的年轻人。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使劲地握了握我的手,操着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
“我是区伏笛,副连长。郑连长知道你到了,让我来帮你安排一下。”
他看了一下床铺,笑着说:“看来你用不着我帮忙了。”
他转过身,看着橱门大开的枪柜,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枝半自动递给我。
“会用吗?”
我接过枪,沉甸甸的。
“会。”
虽然我没摸过几次真枪,但早已熟读了部队的军械教材,对这些武器的操作并不陌生。我拉开枪机,确定弹仓里没子弹,再送回枪机,上了枪刺。
“好!” 区连副又拿出一枝步枪,打开枪刺,说:“教你两个动作。”
他端正了枪,跨出左脚,说了一声:“突刺-刺!”然后一边连续出枪,一边大声猛吼:
“杀!杀!杀!”
他接着一招一招地表演给我看:“防左刺-刺!防右刺-刺!防后刺-刺!”
他的刺杀动作凶猛敏捷,规范得很。
我跟着他比划了一阵,也颇具模样了。
区连副收回枪刺,把枪放回了橱内。
“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要操练。操练前郑连长会讲话,欢迎你,然后你会领到这枝枪。这枝枪是我帮你选的,很准。”
晚饭前,我一个人在村里的大道上逛着。这时知青和老乡都收工了。各班宿舍门前不时有人出来泼洗脸水,大道上也有三五成群去食堂的。
从我对面疾步走过来一个满脸笑容的姑娘,身穿一身蓝帆布工作夹克衫,头发向后盘在长舌工作帽里,比在照片里更漂亮,更有精神。不用说我就认出了她。
肖怡抓着我的两只手上下摇着,笑着说:“是秧秧吧。你终于到了你想要到的地方了!”
肖怡带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去了机务班,小分队,又在连部里见到了郑连长。之后她带我去了她住的发电厂。电厂是一座半地下室的建筑,木头房顶只有一人高,上面压了半米多厚的土层,里面装了一台由75匹马力柴油机驱动的发电机。肖怡告诉我,发一晚上的电要烧整整一桶柴油,费用惊人。不过为了保持知青的士气,连里决定这个钱该花。这个半地下室的电厂,面积只有二三十平方米,发电机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地盘。肖怡睡在半地下室的隔间里,和发电机房中间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墙。
出了电厂后,我们一起走去食堂吃晚饭。食堂设在江边,旁边一块平整的空地上的杂草已经被铲得干干净净,坑坑洼洼的地面已经填上了碎石和瓦块。肖怡告诉我,开春后在这块空地上要造我们村里的第一座砖房,也是村里的新食堂兼大礼堂。这座大礼堂会由我所在的四班来修建。
她还让我晚饭后到她那儿去聚聚,会有几个她的好友一起在那儿聊天。
今后几年里,我们这一群朋友们将会在肖怡那小小的地下室里,消磨掉无数个聊得海阔天空的夜晚。
六点三十,全连在公路上集合,开始了一星期例行三次的操练。郑连长讲话后,给我授枪,然后开始操练队列,练刺杀,正步走。在今后的三年里,我会变得像连里所有人一样痛恨这收工后的晚间操练,但是今晚,我肩着枪,踏着正步,体内的肾上腺素一阵阵地释放,脑子里的亢奋状态登峰造极。
我的第一枝步枪的枪号是1000071。区连副说得不错,这支半自动的精度足以与狙击步枪媲美。
1975年夏季是我到三合的第一个夏天。这年,四班的任务是建造村里的大食堂。
建造大食堂是这年村里的重点项目。村里第一座砖房的营建吸引了村里的老乡,更是激发了知青们的想象力。自从69年吴八老岛上开枪之后,三合民兵连就一直享受着特殊的地位。三合村不但是一个反修斗争的典型,还是边境上罕见的、知识青年掌握了领导权的村子。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反过来领导当地的贫下中农,省地县各级领导倒是大加赞赏,三合村也成了省里的知青标兵。省知青办指示,把木壳楞逐步改为砖房是让知青扎根边疆的一个关键步骤,要县委提供必要的援助,在技术上拉一把,在物资上开绿灯。大食堂的设计图纸,去年就由县基建局绘制好了,县物资局也保证了水泥和砖块的供应。开春后,县里派了两个建筑工人来教我们盖房子。那天教我刺杀的区连副今年专管建房工程。今后几年里,四班的任务是逐步把知青宿舍全部改建成砖房。造大食堂是我们学习和暖身的第一步。
我到三合时,冬天才刚刚过去,基建还未起步。从五月开春到十月封冻,一年的施工期只有短短的五个月。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打地基,就是先在食堂四面的墙基上挖一条六十公分宽、两米深的壕沟,再铺上钢筋,灌上水泥。说起来简单,我们挖了不到半米深就遇到了永冻层。挖到冻土后只能停下,等化上整整一夜后,第二天也只能掘下去十几公分。几天下来,进度缓慢。于是每天太阳落山前,我们在壕沟里铺上一层干草点燃。等干草烧成灰后,用油布把壕沟盖上,让暖气滞留在沟里,第二天的进度加快了许多。尽管这样,原定两星期打好的地基还是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完成。
那两个建筑工人在我们打地基的时候极少介入。他们每顿吃着炊事班为他们开的小灶,和村里的两个老农一起喝酒猜拳。等我们把地基打好后,他俩倒是一头扎了进来,摇身一变,成了建房的工程师。
在我抵达时,村里直接参与过69年中苏冲突的本县和齐齐哈尔市的老知青们都已经上调、提干、参军,或被选拔为工农兵学员离开了三合。村里领导这时都换成了上海知青。区连副和村里所有知青一样,都是上海人。村里的140多名上海知青从六九年到七零年间分三批到达:先行抵达的两批来自郊县奉贤和川沙,最后一批来自徐汇区。可能是由于郊县知青先期到达的缘故,连里的知青干部多数来自奉贤和川沙。
我刚到时,连里领导对我都彬彬有礼,不过我没感到有任何热情。连里的干部们除了自我介绍外,没人和我交谈或表示关心,也没对我谈些要求和注意事项。多数知青则明显地对我敬而远之。估计大多数人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放弃上海工矿名额来黑龙江插队落户。合理的解释恐怕是在政治野心和脑子有病两者之间。村里的知青这时在边境已经呆了五年多,一个个都从城市孩子变成了壮劳力。我呢,刚来,又高又瘦,干体力活没法和他们较劲,挑起担子时两腿还直打颤。头几天给我派了轻活,然后我的特殊待遇就结束了。
我的任务是挑担子上脚手架。两桶拌好的水泥或者两摞砖块的重量超过了我的体重。随着砖墙一天天砌高,跳板的倾斜度也一天天加大。那条窄窄的富有弹性的跳板在我体重和水泥的压力下,随着我的脚步上下颤动,存心找我麻烦。在平地上我还能保持平衡,等上了那颤动的跳板后,走一步颠一下,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似的。每前进一步我就要重新掌握平衡,速度活像蜗牛。头几个星期中,我没从跳板上跌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每天不到中午,我的背已经直不起来,瘦高的我弯成了一支大龙虾。
有人提醒我,要我把腰直起来。要不,不用多久,就会把脊椎磨损,成为慢伤。
我笑笑,表示感谢,心想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我要是直得起来,干嘛要当龙虾。
“区连副,”一个小伙子高声叫着:“让小叶挑半桶水泥!”
这时我正在和脚下的跳板与肩上的担子较劲。区连副在脚手架上砌砖,听到这话,直起腰来看着我,问道:
“小叶,你行不行?”
我心想,你问我干嘛。你是连副,你给和水泥的人招呼一下不就得了。这时的我,最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于是我抬起头瞅了他一下,摇了摇头,又继续和颤动的跳板去搏斗了。
“好样的!”
也许是我太敏感,不过我总觉得从区连副的语音里还是听到一丝看西洋镜的语气。
晚饭后我经常去肖怡的发电厂,和她及她的同伴们海阔天空。经常在电厂聚会的有近十个知青,以肖怡的中学好友为主,也有几个男生,包括炊事班班长“老牛”。我一认识老牛就理解了他外号的来源。老牛这人憨厚爽朗,虽然话语不多,但是非分明,办事在理,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在上海已经很熟的刘琴和江捷也是电厂晚间聚会的常客,大家讨论的话题往往围绕着村里的人事。通过这些聚会,我慢慢地了解了三合的种种情况。
有天晚上,肖怡和我单独在一块儿时,跟我提起了常去电厂的利弊。显然,连里的一些知青对常去电厂的这些青年有些非言。领导层也似乎觉得这些人是一个小团体,而这种看法明显地影响了肖怡他们入党的愿望。在党支部与他们定期举行的谈话中,他们得到的评语往往是“要加强联系群众”。这使我意识到,在电厂聚会的知青,确实以干部和文化人子女居多。肖怡建议,在我面前还是一张白纸的情况下,应该考虑少去电厂,以免领导把我也归入他们一党。
“印象一旦形成,改变是很难的。” 肖怡说。
我说我会考虑。
随着时间快速的推移,我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地自信,腰杆也一天比一天挺得更直。我的饭量翻了五成,不久又加了一倍。两三个月过后,我的体能已经接近四班大部分的知青了。到了九月,等大食堂外部机构大体完成时,我早已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了。我和老知青前后扛着房樑上脚手架时,就像走平路一般。
这时,班里老大哥们开始告诉我他们刚来时的情景。村里老乡派给他们重活,还看他们的笑话。干不动了,老乡还骂人。我不知道他们这时告诉我这些故事,是不是心里觉得内疚,还是在暗示我,我的待遇比起他们刚来时还是要好上一大截。
不管原因如何,我此时已经不在乎了。
后来有一天肖怡告诉我,在六月里,也就是我到达一个月后,她去找过区连副。肖怡希望他对我派活时照顾一些。
区连副说,小叶是自愿报名来锻炼的。
肖怡说:“我们不也都是自愿报名来的嘛。”
区连副说:“可是我们不也都是这么经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