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睡在房间另一头的阿姨虽然尽管压低了嗓门,她的哭声还是清晰地透过床前拉着的帘子传进我的耳朵。
“阿姨,不要哭了好吗?我睡不着。”
阿姨的哭声顿时停止了。我还是能听到她在不断地哽咽,间或吸入一口大气。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进入了梦乡。
我知道,明早醒来后,阿姨就要离开我家了。
几星期前的一个下午,我听到妈妈和阿姨在压低着嗓门说话。每当大人悄悄说话时,我就照例把耳朵竖起来聆听。阿姨说,我知道田老师的工资扣了很多;我可以不拿钱,等以后日子好了再还我就是了。妈妈说,这不可以;你儿子和孙子孙女在乡下还需要你每月寄钱回家。阿姨说,不要紧,我还有积蓄;只要管我一口饭吃就可以了。妈妈说,你帮着带大苗苗和秧秧这俩孩子,只要我们有饭吃就有你的;可是剧团的造反派已经找我谈过几次话了,说我们用保姆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们要我尽快给你另找一个人家做事。田稼最近送出的一封信里说,红卫兵给我们两个月的限期。
田稼是爸爸在抗战期间改用的化名,一直沿用至今。
阿姨最仇视红卫兵造反派。每当造反派来抄家时,阿姨从来不给他们好脸色看。红卫兵问她任何问题,她一概说不知道,推说她没文化。她那种明显不合作的态度,要是换在别人身上。会自找苦吃。可是,阿姨是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造反派拿她无可奈何。
“我不怕红卫兵。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妈妈提醒她轻声一些,以免邻居听到。
妈妈说一定会替阿姨找到满意的人家。妈又加上了一句:“只要红卫兵知道我在替你找合适的人家,他们应该不会做什么。”
我把偷听到的对话告诉了哥哥。我们的结论是我们不久就会获得自由了。
哥哥出生五个月后,阿姨来了我们家。阿姨的经历像上海成千上万的保姆一样,家里需要钱,就从安徽乡下来上海找事做。为谋生糊口,山东人闯关东,安徽和江苏人到上海来谋生活。丈夫生病早逝后,不满三十的阿姨把年幼的一子一女留给婆婆照料,只身来到上海当保姆。在来我们家之前,她在好几家做过事,那都是“旧社会”里的有钱人家。每次阿姨向我和哥哥提起在旧社会的经历时,总是津津乐道。特别是提到来我们家之前的那一家时,阿姨的神情恋恋不舍。那家人有十多个佣人,每人有严格的分工。四个孩子各有自己的保姆,而阿姨的工作只是每天拖地板和清扫房间。她每次谈起这经历时,结尾都要加上一句:“共产党有什么好?我现在的生活哪有解放以前好?现在里里外外什么都要做,还要伺候你们俩个小猢狲。”
“俩个小猢狲”自然是指哥哥和我,而阿姨这话也近乎反动言论了。好在那时候无产阶级讲了反动话,能扣上的帽子充其量也就是思想落后而已。
我长大后,爸爸提到过阿姨刚来家里时的情景。那时爸爸对她说,在新社会里,我们的关系是同志。你照顾我们的孩子,让我们可以好好工作。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我们没有上下贵贱之分。
阿姨则一声不吭,看得出她不信这种说法。
我出生前不久阿姨摔了一跤,上臂骨折,有几个月不能工作。爸爸妈妈非但没有解雇她,还花钱去医院替她医伤,同时请了她在乡下的妹妹来家里帮忙。家里要同时付两份保姆工资。不久我出生后,一时忙不过来,又临时请人帮忙,那一段时间,家里同时有了三个阿姨。花销很大。爸爸妈妈只能向朋友借钱,而养伤的阿姨始终拿着全薪。这以后,阿姨和我们家的关系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我记事时起,阿姨就像家里的一员,管着很多事。她去买菜时,直接从家里的“银行”拿钱。我们家的银行就是衣橱里爸爸大衣的口袋。每次爸爸妈妈领了工资,钱往“银行”里一存,现取现用,到月底一般很少有结余。
爸爸妈妈经常外出搞创作,这时阿姨就成为家里的管家。她管教极严,说一不二。记得有一天晚上,大概五六岁的我突然很想吃蛋炒饭。我央求着阿姨给做蛋炒饭,阿姨就是不答应。我大哭,拒绝吃晚饭。妈妈那时不在上海,我就跑到弄堂口去等爸爸回家。见到我那付委曲的样子,爸爸很吃惊。进家的路上问清了原委后,爸爸就问阿姨能不能就给我做个蛋炒饭。阿姨扳着脸回答:“家里又不是没有菜。有荤有素,干嘛要做蛋炒饭。你老是让我不要宠孩子,这就是宠孩子。”
结果我就是没吃成这顿蛋炒饭。
文革开始后,我和哥哥变得使阿姨很头痛。哥哥不听话,我也跟着学,常和学校内外的青少年打架。当时,我们的家庭背景让我们成为一些同学眼里可以欺负的对象。非得打过几次后,别人才不轻意来惹你。当同学们看到我跟着哥哥那群五年级的同伴们驰骋在校园里,时不时拿起石块来砸破几块玻璃窗那劲头,自然也就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阿姨说:“你们现在都变成野孩子了。又会打架,又会骂人。这样下去,等你爸爸妈妈回家后,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哥哥顶了回去:“那人家骂我们,我们怎么办?”
“告诉你们的老师或者校长。”
阿姨和外面的形势脱节太远了。上个星期,校长还被中学来的红卫兵打得流了鼻血。老师说的话,现在谁会听?
我听到妈妈和阿姨的对话后的几个星期内,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开始怀疑阿姨不会走了,我们获得全面自由的希望也开始幻灭。
今天晚饭前,妈妈告诉我和哥哥要听阿姨的话,因为她明天就要离开我们家了。
阿姨要去小宋阿姨家做事。小宋阿姨是妈妈的朋友,在电影厂里的同事。她不久前刚生了一对双胞胎,搞得焦头烂额,急需有人帮忙。小宋阿姨上星期刚来过家里,还和阿姨聊了不少时间,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第二天一早,阿姨带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临走前,她流着眼泪搂了我和哥哥一下。这使我觉得很别扭:阿姨在我的印象中总是那么严厉,这样的情感外露和她很不相称。
妈妈眼里也有泪水,她反复对阿姨说,小宋的人不错,你会喜欢她家的。
阿姨走后,我和哥哥在愚谷村的里弄食堂里包了早中饭。我们自然很高兴:从每月饭钱里我们省下了不少零花钱。阿姨走时,爸爸还被关着。妈妈每天下班回家后给我们做晚饭。妈妈十四岁参加八路,这一辈子从没下过厨房,到这时也开始向邻居同事打听菜谱和做菜的诀窍。不记得是谁对妈妈说,炒青菜只能盖一次锅盖;盖第二次,青菜就会发黄。我想了几天,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奥妙所在。我和哥哥这时都在长身体,每顿晚饭,桌上的饭菜照例吃个精光。
一天晚上,厨房里传出一声金属落地的砰然巨响。我跑进了厨房,看到油烟迷漫,炒菜锅扣在水门汀地上。妈妈楞在那儿,眼里含着泪珠。几秒钟后,妈妈一脚把锅子踢开,里面的菜飞了一地,然后跑出了厨房。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妈妈情绪失控。
从我记事起,妈妈经常离开上海去“下生活”。她那时从演员已经改行作电影编剧。当她决定改行时,她申请学导演,结果厂领导决定让她搞编剧。她抽烟的习惯就是这时候闹情绪养成的。
每次接到写剧本的任务,剧作家就得去主题中的生活环境搜集素材,也就是“下生活”,即去亲身体验剧中反映的人物和环境。对导演和演员来说,下生活的过程往往是几个月。而作者从构思阶段起,就需要长期生活在剧中环境里,一直到作品完成,前后会持续好几年。每次接到任务,她就要打起行李,离开我们,去到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或渔港。除了每次过新年时她一定回家呆上一段时间外,其他回家的机会就是完成每一稿后回上海汇报。等领导阅稿后提出修改意见,妈妈又再次出发。
每次妈妈回到家,我们奔上前去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你这能呆多久?” 从这天起,我们就在心里倒计数,而潜在的焦虑感也随着时间推进不断升高,直至妈妈离开那刻达到顶峰。稍大些后,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也学会了提醒自己:别难过,妈妈走后一两星期,生活就会一如既往,我们也会忘却这段好时光。
文革开始后,妈妈就一直留在了上海。运动中,妈妈挨整比爸爸要轻。她所在的海燕电影制片厂里,三十年代的著名艺术家比比皆是,妈妈属于晚辈。她的革命工龄比爸爸短,参加革命后也一直在解放区工作,履历表比较单纯。当时厂里的“牛棚”(用来关押牛鬼蛇神)挤得满满的,妈妈的资历和级别只需要进入“羊棚”即可,还能每天回家。
这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去静安寺的15路无轨电车站等妈妈回家。我记不起来这个习惯是何时开始的,应该是某一天妈妈回家晚了,我有些惴惴不安吧。我见到妈妈时那高兴的劲头,成了我这以后去静安寺等待妈妈的动力。
15路电车的长车身有前、中、后三个车门。那时的公交车非常拥挤,在路边等车要小心别被上下车的人流冲倒。从嘈杂的人流里找到妈妈并非易事,而不久我就找到了窍门。我选择了站在中门的位置。要是她从中门下车,就会看到在人行道边缘上的我。因此,我只需快速环顾左右,来回扫视前门和后门下车的人群。这个策略失败的机率几乎为零,我不记得有哪一次在车站错过妈妈。
车站不远有一个烧饼摊,下午卖刚出炉香喷喷的炝饼。妈妈会问我饿不饿,于是就买上两片炝饼。一块由我回家路上消灭掉,另一块带回家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