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臨鼓浪嶼
作者 周愚
一九四九 (民國三十八) 年初,由於逃避內戰,我家由上海遷至廈門,同年五月,又從廈門坐船到台灣。也就是說,廈門是我在大陸居住的最後一個地方。說得更正確點,是住在與廈門本島一海之隔,名叫鼓浪嶼的一個更小的島。那時我尚未滿十五歲,插班入鼓浪嶼的英華中學讀初二,但一個學期没完便又離開了。在鼓浪嶼雖僅短短的三個多月,甚至離開那裡已經六十多年了,但我對那裡的一切,仍有很清晣的記憶。又因那是我在大陸居住的最後一個地方,我家位處半山,倚山面海,日日目睹千忛過盡,夜夜眺望對岸燈光如晝的美景,是我所居住過的風景最美的地方。那時雖是兵荒馬亂的局勢,但對一個仍是懵懵無知的青少年來說,我在那裡是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因此對她有著一份深深的懷念。
自從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返鄉探親起,至今年初為止,我去大陸旅遊、訪問總共不下二十餘次,走遍了大江南北,遊遍了白山黑水,但自己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卻獨缺廈門一地還没去過。直至今春,當我又計畫有大陸之行時,決心要重返廈門、鼓浪嶼一遊。尤其是,在臨行前看到「上下古今」版有篇連載三天的《印象鼓浪嶼》的文章,更使我迫不及待地急著要去了。
當飛機開始下降,蜿蜓曲折的海岸線和一些星羅棋布的小島映入我的眼瞼時,我的心就早已搶先落到地面上了。飛機的引擎聲終於全停,我的雙腳也終於踏上了這塊和我闊別六十餘年的土地。我是由上海飛到廈門的,三月初的上海,農曆仍在一月期間,我登機那天的氣溫只有攝氏三度,飛抵位處亞熱帶的廈門,接觸到溫暧和煦的陽光,感覺無比的舒暢。
在由機場至旅館的路上,計程車司機好奇的問我是由香港來的還是台灣來的,我答可說是由台灣來的,不過應算是「間接」,而中間的轉運地是美國。我說我在台灣住了三十多年,轉運的時間也花了三十多年。我又說我就是從廈門去台灣的,六十多年前,我就住在鼓浪嶼。
計程車司機對我傳奇式的行蹤似乎很感興趣,一路與我攀談。我說我在鼓浪嶼時讀英華中學,但他不知有這個學校。他說鼓浪嶼原有個廈門二中,但現在已没有中學了。英華中學是所教會學校,大陸變色後無法存在,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我又說我家住得離廈門大學也不遠,他卻笑說我記錯了,廈門大學是在廈門本島,不在鼓浪嶼,並說鼓浪嶼那麼小,怎麽可能有大學。他說得完全對,我也知道廈門大學現在是在廈門本島,但一九四九年以前,廈門大學確實是在鼓浪嶼的。那個年代,廈門大學全校師生不過千人,現在則有四萬人,遠超過鼓浪嶼全島兩萬人的人口,當然不會在鼓浪嶼了。廈門大學現在除校本部外,並有漳州、海韵、翔安三個校區,四個校區的總面積,也遠遠超過不足兩平方公里的鼓浪嶼。此外,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次年廈門為日軍所佔,廈門大學曾遷往閩西的長汀 (當時福建的省會) 去,至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才遷回鼓浪嶼。這些事情,以那位計程車司機的年齡,他當然都不知道。
鼓浪嶼没有大學,按照計程車司機所說,中學也没有了。這意味着,鼓浪嶼的中學生,就必須渡海到廈門去上學。鼓浪嶼原有好幾間小學,其中一間「養元小學」,我的兩個弟弟那時便在那個小學上學,那也是幽默大師林語堂的啟蒙學校,我不知它現是否仍存在,不過我知林語堂的故居仍在島上。
次日一大早,也就是我這次去廈門的最主要目的,尋訪六十多年前我那段短暫但豐富歲月的痕跡。只是,白雲蒼狗,物換星移,天體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運轉,現在的鼓浪嶼,對我來說,已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首先,是當年廈門與鼓浪嶼間的輪渡各只有一個碼頭,而現在卻有四個之多;其次,兩岸相距不過數百公尺,當年的渡輪直航只需七、八分鐘,現在卻變成了鼓浪嶼「環島遊」。也就是說,不論居民、生意人,或是觀光客,由廈門去鼓浪嶼均需先環島半圈後才上岸,回程則先繞另外半圈後才回廈門,航行時間則增加為大約三十分鐘。
渡輪的票價單程原為人民幣三元,但廈門市政府為了要賺錢,以鼓浪嶼是觀光地為由,凡是去鼓浪嶼就需付「登島費」八十元,就連鼓浪嶼的居民從廈門回家也是一樣,用這種方式向人民搜刮,多麼不合理。後來終因反彈過大,改為單程八元。
我住在鼓浪嶼時,與同學最常去的兩個地方,一是日光岩;另一是港仔後海灘。前者是鼓浪嶼的最高點,站在頂端可俯瞰全島,並可遠眺對岸的廈門;後者是全島最美的一處海灘,我今生最早在海水中游泳,就是在那裡。那兩地以前完全是自然風景,我和同學們去,很少見到其他遊人,現在則每天遊人至少數千,假日更達萬人以上。以前日光岩來去自如,現在則要門票人民幣六十元,山上並曾建造了纜車 (大陸稱索道) ,但據說是因影響自然景觀,已於去年拆除了;港仔後的沙灘則因「人定勝天」而被人們削去了一半,建成了水泥步道,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也會因影響自然景觀而把它拆除,還以沙灘?
以前的鼓浪嶼,除了碼頭附近有幾家小商店和小菜市之外,全島都屬住家,但現在,全島大半個海岸線都成了商業區。我上岸後沿著海岸走,經過了兩個碼頭,一路都是阡陌般的狹窄巷道,攤販、禮品店、小吃店、大餐館櫛比鱗次,少說也有千家以上,並且還有好幾家觀光飯店。
「景物依舊,人事全非」,是人們常用來形容返回久別之地的詞句,但我這次回到鼓浪嶼,所見的則是「景物全新,人事全非」。如果一定要我找出一樣依舊的景物,那就是以前全島没有任何車輛,現在也仍没有車輛,在島上全靠步行。我不知該感謝誰,他們為這個島留下了最後一點原始的風貌。
那天正值週末,海岸線上擁擠的人群,比肩接踵。除了個別遊人外,到處都見手舉小旗子的導遊,後面跟了一大群人,導遊有的在解說,有的在呼喚或尋找他 (她) 的團員。使我略感奇特的是,所有遊客幾乎全是本國人,因為我没有見到一個洋面孔,也没聽到一個說外語的導遊。
我這次去鼓浪嶼,還有一個願望,就是要回到我以前住過的地方去看看,也就是尋找我的故居。去廈門之前,一位上海的友人告訴我說,即使六十多年了,但鼓浪嶼的房屋大致上都還保留住。而我也很清楚地記得,我的家就在上了碼頭後,走兩三分鐘後一個右轉上坡,又走五、六分鐘就到了。我本以為必可很容易地就找到它,誰知我登岸的並非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原始碼頭,後來我雖找到了可能是以前的那個碼頭,但是轉來轉去,卻始終轉不出那一大片商店區,像進了迷魂陣一般,怎麽也找不到我記憶中的那條路,又因天色已晚,怕誤了回程的船,我只好依依不捨地對那個小島給予深深地最後一瞥,黯然地走上回廈門的渡輪,留下的是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來的遺憾!
2013年6月6日7日兩天,美洲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