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愚
我能重享光明,要感謝醫生的妙手回春,妻女的悉心照顧,朋友們的關懷、鼓勵與祝福。但最該被我感謝的一個人,我卻不知是誰 ,因為我不認識他 (她),沒見過他,而且以後也不可能認識他、見到他,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三十年前來美,初考駕駛執照時,見申請表上有一欄,問死時是否願意捐贈器官,我毫不猶豫地在「願意」的格子裡簽了名。只不過,至今我並未捐出任何器官,因為我還活著。但令我自己未曾想到的事是,我卻接受了別人捐贈的器官。
我是空軍出身,誰都知道,空軍最重要的是要視力好,在年輕時,眼睛是我身體上的最強項,也令我自己未曾想到的是,半個世纪之後,卻變成了身體上的最弱項,真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啊!
想起這一切,都該怪自己太大意、大沒警覺性,甚至沒常識和沒知識。十年前我兩眼先後摘除白內障,同時做了雷射,手術後視力有如返老還童,老花眼幾乎沒有了,可以不戴眼鏡看報。但四、五年後,視力又逐漸退步,但我完全不以為意,心想,等壞到不能維持時,再去做一次雷射手術就行了。現在想起來,怎會有這麼蠢的人呢!這一蠢,就讓我拖了兩年,到自覺實在不能再拖時才去求醫。
經過醫生一檢查,作了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晴天霹靂的宣判:左眼視網膜鈣化 (結疤) ,已無法治療,右眼視網膜、眼角膜也都步入相同情況,現只能盡力保護右眼,甚至是搶救右眼。那位女醫並說,再介紹我去看一位專科醫生,由他們兩人來共同照顧我的眼睛。我聽後一方面感到她的敬業、真誠與熱心,一方面也覺得奇怪,她不就是眼科專科醫生嗎,為什麼還要介紹我另看專科醫生呢?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眼角膜專科,要介紹我去看的是視網膜專科,原來小小的一個眼睛,竟還分得這麼細呢!
在一女一男兩位醫生的極力保護與搶救下,右眼又維持了兩年。這期間,視網膜專科醫生還曾試圖是否能使我的左眼起死回生,問我願不願意打針,並說不一定有效。我想,死馬當作活馬醫,打總比不打好呀!我當然願意。打針不外乎打胳膊、打臀部、或是打靜脈,原來我要打的是打眼球!最初幾乎被嚇死了,但我還是願打。如此每隔三個禮拜打一針,打了三針,絲毫不見效果,只好放棄。
到去年夏天,無法廻避的事實終於來臨,右眼突然急遽惡化,而且每下愈況,到了秋天,已到了不能閱讀、不能寫作、不能開車的地步,兩位醫生也都束手無策。但那位女醫立刻作了斷然的處置。她說,唯一的辦法,是眼角膜移植,但她那裡不能做這項手術,她會推薦一間醫院並代我申請,叫我回去等待。
只不過一個多星期,我便接到了通知,竟然是 UCLA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的醫學中心,我一生還從未進過這麼大的醫院呢!我按照指示預約了門診的日期,也許是知道我的華裔背景吧!安排為我看診的是位華裔女醫師,雖然她不會說中文,但我仍覺非常有親切感。經看診後,便訂好了手術的日期,她並特別告訴我,手術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五,如果是樂透獎券的中獎率,那該有多好啊!她又說,手術時將有其他醫院及外州醫院的一些醫生來觀摩,以及本院的實習醫生來見習,問我同不同意,如同意,還會貼補我一點交通費和午餐費。我聽後大喜,動手術不但完全由保險支付,而旦還可以賺錢,竟有這麼好的事!接著她又說,不多,二十五元啦!
不管二十五元是多是少,能有其他醫院,甚至外州醫院的醫生遠道來觀摩,和實習醫生來見習,那她一定是貝有權威性的醫生,如果是個三流醫生,誰會來觀摩,誰會來見習!想到這裡,心裡又篤定了許多。
朋友們知道我將動手術,都非常關心,並問是那方面的手術,青光眼?白內障?我說都不是,但我又感到如果說出是眼角膜移植,似乎太突兀了,甚至連自己都感到有點抗拒性,所以我只說是更大的手術,也說了醫生告訴我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五。我並和大家開玩笑,說如果有甲乙兩個醫生,甲醫生為九十五個病人開刀都成功,乙醫生為五個病人開刀都失敗,我一定要找乙醫生為我動手術,因為他那後面的九十五個人都會成功,甲醫生後面的五個人都會失敗。我以這謬論幽自己一默,大概是想藉此減輕自己的憂慮吧!
如果說我真有憂慮,那就是想到如果我是那百分之五的話,我就不能閱讀,不能寫作,不能開車了,如此我便成了一個「廢人」。但繼而一想,如果這些事都不能作,就不必奔波,不必操心,不必管天下事,又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呢?想到這裡,就做一次阿 Q吧!不管是五或九十五的一族,也都坦然面對。
在朦朦朧朧中度過了感恩節、聖誕節、元旦,這期間,不寫、不讀、不看、不開電腦,不能出去。當然就不知道釣魚台是否已開戰;不知道林書豪是否入選進了明星隊;不知道馬英九的支持度又掉到了只剩幾趴,那些人又在駡他;不知道台北市長兩黨到底提名了誰;不知道立委又在砍誰的獎金,並且一方面又在目肥…… 我已進入了與世無爭的最高境界,也是個名副其實的「眼不見為淨」的「廢人」。
決定我是五或九十五的一刻終於來臨,這之前我已按照指示做足了功課:十天前停服阿司匹林;兩天前開始點消炎藥水;手術前一天午夜起不能進食,不能喝水;手術當天早上以少量水吞服兩粒高血壓藥。
當我被抬上病床後,先後有三個人來仔細對我盤問,都是相同的問題,問我是否按照指示於十天前停服阿司匹林等等,動手術是否是右眼。但最重要的,還是檢查我的 ID,問我的姓名、出生年月日、住址、社會安全號碼。「驗明正身」後,方才「押上手術台」。
這時又有一人來,很親切地告訴我,將立刻為我使用痳藥,注射點滴,約五分鐘後便開始手術。但麻藥並非打針,只是放在我鼻孔旁,也非全身麻醉,我看到華裔女醫生進來,還有一些其他的人,大概就是觀摩與見習的吧!但人雖多,卻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手術開始後,我全程都是清醒的,也感覺得出在我眼球上的動作,只是一點都不痛。她那靈巧的小手,真似魔術般的呀!不到一個小時,她用紗布蓋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手術已完成了,我繼續在手術台上恢復,大約半個小時後,護士為我拔去了點滴,又過了約半個小時,她來告訴我,說手術順利,明天來回診。
第二天回診,情況是「很好」,一星期後又回診,情況仍是「很好」。她並笑著以生硬的中文向我說了一句:「你看得見了。」
是的,我看得見了,農曆春節已不是朦朦朧朧的了。據我所知,移植器官的來源,百分之九十是年輕的車禍喪身者,年老者和病故者,即使願捐贈,也不一定能適用。如我所言屬實,我現在的眼睛就比我自己年輕了好幾十歲,只是我現在仍在逐漸恢復中,當然還不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也還不能和自己六十年前考空軍時相比。我不苛求,只要恢復到能寫,能讀,能開車的程度,便於願已足。
這使我想起,如今我生活在美國,由於西方人的觀念與我們中國人不同,才使我很容易地便得到了捐贈,並且完全不會考慮背景、年齡、貧富、族裔等問題,也絕對沒有任何條件。如果我仍是在台灣或中國大陸,我懷疑我是否也能這麼幸運,很可能我就真的成了一個「廢人」,
又據我所知,捐贈器官者,必定都是捐贈他全身所有可用的器官,受惠者必定會有許多人。因此他 (她) 雖已死亡,實際上 仍是活在人間,而且是更廣闊的人間。
2013年2月13日,美洲世界日報「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