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挺)
(1)
一房一世界,一人一菩提。
有人拥有的世界,是浩瀚的星辰和大海;有人拥有的世界,是自由地球的每一个边界;有人拥有的世界,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有人拥有的世界,是鸡犬相闻的小村。
即便是你拥有的再小的世界,和电影《房间》中的小主人公杰克相比,依旧会显得那么奢侈和豪华——因为在杰克五岁的生日之前,他所拥有的全部世界、理解的全部世界、以为的全部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11英尺 x 11英尺的房间。
杰克在五岁之前,所接触到的人,有且仅有他的母亲,一个人。
在刚刚逝去的农历2015年里,我看过的最好的年度电影,我愿意郑重地献给由加拿大、爱尔兰合拍的英文电影《房间》。
刚刚颁布的奥斯卡提名名单里,这部由爱尔兰导演兰尼.阿伯拉罕森执导,由编剧艾玛.多诺霍改编自她本人同名小说的电影《房间》,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以及“最佳改编剧本”共四项重量级奖项的提名,证明了电影人对这部电影的偏爱和肯定。
(2)
这不是一部让人愉悦的电影。从头到尾,它都不是以娱乐你为目的。
从一开场的色调——昏暗色;空间的布置——一个逼仄的破旧房间;还有侵入你灵魂的小男孩杰克的画外音。这些,都不是让你放松和开心的元素。
画外音是杰克的声音,这也将是这部影片讲故事的叙事视角,即以从五岁男孩杰克的叙事角度带你感受接下来的电影之旅。
画外音的第一句就是“You cried all day and left TV on till you were a zombie(你曾整天哭泣,一直让电视播放着直到你形如僵尸).”
杰克用一种童真的视角、伤感的语句,描述了他妈妈在他来临之前生活状态。观众这时候还是不会太明白,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紧接着迎来一个大事件——今天是杰克五岁的生日。
在杰克和台灯、地毯、衣柜等一一打过招呼之后,妈妈告诉杰克她将为杰克做一个生日蛋糕。
杰克问了妈妈一句:“生日蛋糕吗?和电视里的一样?”
妈妈回答:“但是真的。”
接着量身高,如每一个小朋友过生日的时候父母会记录身高一样,只不过杰克的妈妈是用一张简陋至极的硬纸板贴在墙上记录杰克每年的身高变化。
随着蛋糕的完成,电影中的第一次冲突来了。有蛋糕,却没有生日蜡烛。杰克说,如果你说蛋糕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蛋糕上应该有点燃的蜡烛。
一个我们看起来非常平常的要求,却是母子之间的第一次冲突,最后引发杰克的嚎啕大哭。
随着第一个冲突的降临,故事一点点被剥开。
母子俩所有的活动都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展开:微笑,或哭泣;吃饭,或排泄;洗澡,或锻炼;学习,或休息。即使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天空,对这对母子来说,也只有天窗般的大小。
夜幕降临,老尼克来临,杰克躲进衣柜里睡觉,伴随着床忍耐的吱嘎之声。在黑暗中的杰克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电影的情绪张力由不愉悦,变成了恐惧。
(3)
终于,妈妈打破了杰克的世界。妈妈告诉杰克这一切都是假的,房间外有真实的世界,而这个房间只是这个世界一个肮脏丑陋的角落。
妈妈告诉了杰克所有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十七岁那年,她被老尼克用狗生病做借口,骗着拖进卡车,带到了这里,一关就是七年。现在杰克已经五岁,妈妈希望杰克能够帮助她,逃离这个丑陋的房间。
关于房间的打破,对于杰克来说,是无比残酷且不能接受的。因此他歇斯底里地拒绝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无聊透顶,他希望听另外的故事,他也不相信妈妈所说的房间外的另外一个世界。
等到他稍微接受一点妈妈的想法后,他又胆怯了。他说他害怕,他说他宁愿现在是四岁。
接着便是痛苦又心惊胆战的逃离计划。
第一次是假装杰克发高烧,让老尼克送他去看病,老尼克拒绝了。
第二次索性妈妈就说杰克死了,包裹在地毯里,让老尼克送出去埋了。这次老尼克答应了。
心惊胆战的逃离过程,伴随着自由世界的迎接。躺在卡车上、从地毯里滚出来的杰克,第一次看到蔚蓝的天空,蓝得那么无边;碧绿的树叶,绿得那么让人心醉;第一次感受到外面的温度,那是自由广阔的世界的温度,还有那拂面而过的真实的微风。还有陌生人。还有一只狗——会呼吸、会叫、会跑、会吓走老尼克的狗。
这些都是真的。
妈妈说的那个房间外的世界,都是真的。
这样弥足珍贵的自由世界,点亮了杰克的双眼,也让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观影的我,泪流满面。
(4)
杰克成功逃离,妈妈获救。大部分的电影,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就结束了。而对于这部影片,这只是讲述了一半。
回到现实世界,杰克和妈妈的自我救赎才是这个电影所想要讲述的重点。
对于妈妈来说,如何面对失去的那七年,如何面对已经分开的父母,如何面对媒体,甚至如何面对大众对于她处理杰克方式的质疑,都是一个个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杰克来说,如何去接触这个世界,如何和妈妈以外的人相处,都是需要从头学习的功课。
用医生的话来说,杰克还是“plastic(塑料的、虚假的)”的。听到医生这句话的杰克,悄悄在妈妈耳边反驳“I’m not plastic(我不是假的)”。
妈妈告诉医生说,杰克说他是真实的,不是假的。
这句一语双关的台词,连接了杰克过去在那个房间度过的五年时间以及那个狭小的世界,和从今往后的人生和自由的人间。
至此,杰克开始进入这个真实的世界。尽管他还是畏怯的、犹豫的、一小步一小步的,但是到底他还是慢慢地走进了这个世界。
他开始玩之前没有玩过的玩具;开始和Leo一起吃他之前没有吃过的东西;让奶奶帮助他剪头发并且对奶奶说“我爱你”;甚至还可以和邻居小朋友一起玩球成为朋友。
相反,杰克的妈妈却在重返这个她熟悉的世界之后,经历了奔溃,选择了自杀。而这个时候,杰克在救妈妈逃离那个房间之后,第二次拯救了妈妈。
到最后杰克提出要重回那个房间看看,然后和房间说再见,杰克是彻底将这个房间放下了。
“It can’t really be Room if Door’s open.”
如果门打开了,房间就不能是房间了。
(5)
与其说这是个儿童视角的电影,我更愿意说这是一部女性视角的电影。
电影的叙事角度是儿童,而电影秉持的核心却是女性自由精神。
编剧艾玛.多诺霍是爱尔兰著名的同性恋作家。她有一个同性恋伴侣,并和伴侣一起拥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都是她们亲生的孩子。她们一家四口,过着日常的家庭生活。
在英美文学界,艾玛也常被贴上“女同作家”的标签,但是她自己对此并不介意,反而是落落大方地接受了。
在有关访谈里,艾玛说小说的灵感是从著名的2008年奥地利约瑟夫.弗莱茨勒囚禁亲身女儿伊丽莎白的案子中得来。但是她明确表示,这个只是灵感,小说和电影细节并不是基于这个真实的案子。因为艾玛说“暴露受害者的生活,这是不人道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批评”。
艾玛说她并不是想写一个暴力的、强奸的故事。她是想写一个现实主义的童话。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作为一个母亲也将孩子保护得很好。
在这一点上,有点类似电影《美丽人生》里故事,那是讲一个父亲如何在纳粹集中营将儿子的心灵保护完整的故事。
因此本片中大量地设计了母亲和孩子日常的生活细节,在这些细节中,艾玛不动声色地将母性的力量渗入其中,使得影片中的“妈妈”坚强地构筑一个真空的世界,让杰克远离真实的丑陋与伤害。比如妈妈每天早上会给杰克喂维他命,每天早上还会带他晨练,白天教他读书,晚上睡觉会给他讲故事。即使是恶魔“老尼克”来临,妈妈也会将他藏进衣橱,让他尽量地不要目睹丑陋的罪行。
艾玛也坦白说,这个电影里的母子关系里有很多她和她儿子相处的影子,甚至借鉴了很多他们生活中的相处细节。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房间”,走出去了就是更坦荡、自由的世界。对于原作者兼编剧艾玛来说,她的女同身份公开之前,她也如同生活在一个紧闭且压抑的小房间;走出之后的她,不介意别人给她定义任何的标签,因为她已经彻底放下,并且拥有了满意的家庭生活和更自由广阔的世界。
“房间”作为本部电影里的一个象征,更多了承担了寓言的意味。
于杰克,于艾玛,于你,于我,都不要畏怯房间外的世界。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轻轻地打开那扇“门”,然后迈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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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于2016年3月1日首发《出国》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