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0月27日,钱秀玲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深深相爱的恋人携手走进教堂,在神父的主持下,将两颗心随同两枚刻着对方名字的戒指,交给了对方。新婚之夜,他抱着她,走进了摆满玫瑰花的婚床,开始了他们长达六十年的浪漫而真挚的爱情生涯。他们相濡以沫、相亲相爱地度过了漫漫人生,生育了五个子女。白兰芝以绅士大哥的身份,一直呵护她,爱护她,直到生命尽头。1996年,白兰芝先生先她而去。婚后,她和丈夫原本决定回中国定居。为此,钱秀玲专程跑回上海联系好工作,上海癌症研究所同意聘用他们。可是,就在他俩辞去布鲁塞尔的工作,准备启程回国之际,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日军的铁蹄踏碎了他们的回国计划,也踏碎了钱秀玲的“居里夫人”之梦。
无奈,她只好随同丈夫,来到距离布鲁塞尔160多公里的艾尔伯蒙偏远小村,开了一家乡村诊所。2002年,我去艾尔伯蒙小村采访,找到了他们当年居住的三层小楼,只是岁月沧桑,早已物易其主了。我久久地徜徉在小楼前,徜徉在张贴过绞刑布告的广场上……在艾尔伯蒙村里,白兰芝医生以他善良的为人、精湛的医术,博得了村民们的爱戴。而钱秀玲,却不得不敛起“居里夫人”的鸿鹄之志,开始了相夫教子的主妇生活。然而,1943年3月12日,一张绞刑布告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十二]
看到那张绞刑布告,钱秀玲忽然想到一个人……那是三年前,纳粹德军占领比利时不久,她在报纸上,第一次见到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军政总督的名字——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她觉得这人好像给蒋介石当过军事顾问。于是,她急忙给堂兄钱卓伦发去一封信,问堂兄,这位法肯豪森将军,是不是给蒋介石当军事顾问的人?如果是他,他会不会把他所了解的中国军事机密,透露给德国盟友日本?如果是那样,中国的损失可就太大了。不久,她收到钱卓伦堂兄的回信,说:“法肯豪森虽然是德军将军,但他非同那些残暴的纳粹之徒。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对中国有着很深的感情,他绝不会向日本出卖中国的利益!”信中还说,法肯豪森将军是他要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去找他,他一定会热情帮忙的。
所以,当罗杰生死攸关的时刻,钱秀玲想到了堂兄的来信,想到那位法肯豪森将军,便急忙从抽屉里翻出堂兄的来信,跑到罗杰家里……村民们听完钱秀玲的叙述,又看到钱卓伦将军的来信,虽然半信半疑,但毕竟看到一丝希望,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于是,大家纷纷行动起来,村民们联名写信;罗杰父母以恳求口气给法肯豪森写求情信;钱秀玲则以钱卓伦堂妹名义给法肯豪森写信;并且,请市长出面为罗杰写了一封担保信……封封信都充满了恳求,充满了人性的呼唤,恳求法肯豪森将军,从人道主义出发,赦免罗杰的死刑,留下一条年轻的生命。当天晚上,钱秀玲怀揣全体村民沉甸甸的重托,带着大儿子,匆匆登上列车,奔赴160公里外的布鲁塞尔……
说来很巧,3月12日这天,正是钱秀玲30岁的生日。在此之前,她30岁的人生平静而淡定,虽说是鲁汶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女博士,怀揣鸿鹄之志,但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只是一个因战争而不得不放弃梦想的中国留学生,蜗居在比利时南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过着相夫教子的普通人生活。但是,当她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决心冒着难以预知的危险,去找希特勒派驻比利时的纳粹德国将军,为一名反战死刑犯说情时,她的境界开始升华了。没人让她去干这种可能掉脑袋的事,甚至没人知道她堂兄认识法肯豪森这层关系。但是,善良的天性却呼唤着她,驱使着她,使她义不容辞地迈出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30岁的生日,她是在为拯救他人生命的劳顿中度过的。我忽然在想: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个生命的诞生,似乎是为了拯救另一个生命而来到世界的。一位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母亲”的伟大女性,就从这一天“诞生”了。
列车在漆黑的原野上奔驰,钱秀玲搂着睡熟的孩子,忧心忡忡,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她知道,罗杰小伙子的性命能否保住,就看她此次布鲁塞尔之行了。可她从没有见过法肯豪森将军,只听堂兄在信中说,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可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不知他能不能帮她?她正沉浸在紧张的思索当中,一名德国士兵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顿时想到藏在怀里的几封信……还好,德国兵让她出示证件。她急忙掏出证件递过去。路上,因为战争,火车总是走走停停,不时有德国兵前来检查证件。直到凌晨一点,列车才到达布鲁塞尔。她踏着夜色,领着儿子,匆匆来到一位华人朋友家门前,敲了半天门,华人朋友才惊慌失措地打开门,一脸惊诧地问她:“这么晚,你怎么跑来了?” “进屋再告诉你!”钱秀玲说。这一夜,钱秀玲躺在朋友家的床上,一夜未合眼。她担心明天:法肯豪森将军能同意见她吗?即使同意见她,他能同意赦免罗杰的死刑吗?一切都是未知的。
[十三]
第二天上午,一夜未眠的钱秀玲,急忙拨通了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的电话,询问法肯豪森将军的电话号码……法肯豪森在电话里得知,钱卓伦将军的妹妹前来求见,立刻同意了,让她上午来塞内弗城堡见他。钱秀玲急忙请朋友找来一辆汽车,把孩子放在朋友家里,驱车前往布鲁塞尔郊外的塞内弗城堡。我去过塞内弗城堡,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一位犹太银行家所建。德国入侵以后,犹太银行家被德国人赶走了,德国驻比利时“总督”府占据了这座城堡。我去城堡那天,时值傍晚,大门关着,门口无人,难得的夕阳斜斜地照在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堡上。只见这座上百年的城堡,多年的风剥雨蚀,并没有削弱它的恢宏,仍然显得宏伟壮观。城堡正面是二层主楼,侧面对应着两座圆顶小楼,宽阔的庭院外围着一圈铁栅栏围墙,围墙外面则是一片视野开阔的田野。城堡既幽静,又安全,难怪纳粹德国把“总督府”选在这里了。
我望着城堡,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钱秀玲见法肯豪森时的情景……上午11点15分,钱秀玲来到戒备森严、卫兵林立的城堡门前。进城堡,要经过两道关卡极严的检查,第一道是在大门口,第二道是在大楼里。当士兵对钱秀玲进行检查时,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担心小手提包里的信件被翻出来,那不是几封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生命!谢天谢地,士兵拉开她的小提包,见里面没有刀枪之类的凶器,就放行了。于是,在侍兵的指引下,她穿过二楼宽敞的、坐着许多官员的候客大厅,在众多官员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来到法肯豪森将军的办公室门前……当她进门时,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她不知会看到怎样一张脸?是冷脸拒绝,热情接待,还是敷衍搪塞?门开了。只见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位身板挺拔、军装笔挺,长着一双深邃眼睛的老将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您好,法肯豪森将军,打扰了。”她微微鞠躬,用法语礼貌地说道。“您好,钱女士,请坐。”
法肯豪森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示意她请坐,没有寒暄,而是操着法语,问道:“钱卓伦将军是我要好的朋友,请问钱女士,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啊,是的,法肯豪森将军,”钱秀玲急忙说道,“听卓伦堂兄说,您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将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事情是这样的……我所居住的艾尔伯蒙村,有一个叫罗杰的青年,被盖世太保抓走了,他们贴出了布告,三天后要绞死他。可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又是家里的独生子。请您看在全村父老乡亲及罗杰父母的情面上,看在我和卓伦堂兄的情面上,救救他吧!请您留下他一条性命,赦免他的死刑!他才二十几岁,正准备结婚呢!对此,我们全村民众对您将不胜感激!”
说完这番话,她急忙从小提包里拿出几封信,双手捧着,就像捧着一个人的性命,郑重地捧到法肯豪森的面前。法肯豪森接过信,打开,迅速浏览……钱秀玲盯着低头看信的法肯豪森,心一直在嗓子眼上悬着。她想,尽管堂兄在信中说,法肯豪森将军是一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但他毕竟是希特勒派驻比利时的全权代表,他所执行的是纳粹德国的命令。而现在,她却跑来向这位纳粹将军求情,求他赦免一个反纳粹的死刑犯。这位纳粹将军,完全可能以种种理由回绝她,甚至以同情抵抗分子名义逮捕她……啊,上帝……她紧张到了极点,神经快绷断了,她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她知道,罗杰的小命能否保下来,就在此一举了。
她并不知道,找法肯豪森说情,求他赦免死刑犯的人,她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此刻,就在他办公桌的右上角,摆着厚厚一沓档案,都是熟人或朋友找他求情,赦免反战志士死刑的档案。其实,有关盖世太保送交的死刑判决,并不归他军政总督管辖,而是由德国柏林的盖世太保总部批准。但他可以动用他军政“总督”的权力和影响,来改变那些反战志士的死刑判决。所以,当钱秀玲的神经紧张得几乎要绷断的刹那,她听到一句令她大为震惊、令她终生难忘的话:“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办的!你回去等候消息吧。她盯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请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了。“谢谢您,法肯豪森将军!非常感谢,那个年轻人的性命全拜托您了!那我不多打扰了,告辞了。”钱秀玲起身,向法肯豪森深深地鞠了一躬。
钱秀玲出门以后,法肯豪森立刻叫来秘书,让秘书通知布鲁塞尔的盖世太保头子米哈耶上校,让他派人将罗杰的死刑判决档案送过来,并叮嘱秘书:“就说柏林那边来电话,急缺劳力,要让上校将这批死刑犯改判成苦力!”“是!将军!”秘书刚要出门,又被法肯豪森叫住了。“请等一下!请通知候客厅那些前来求见的官员,不要再等了。今天我要把这些死刑判决的档案全部看完,请他们明天再来吧。”法肯豪森知道,那些被判处死刑的人,都是有骨气的反战志士,他很佩服这些人。所以,他上任以来,一直尽最大努力,找种种理由赦免那些反战志士的死刑。但每次都必须做得合情合理,不能让盖世太保看出破绽,米哈耶上校是一个很狡诈的家伙,必须格外小心。
从塞内弗城堡出来,钱秀玲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脚步变得格外轻盈。她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全村的希望,罗杰的生命终于能保住了。回到艾尔伯蒙小村,钱秀玲受到了女皇般的欢迎。三天后,果然传来消息,罗杰的死刑被改判成苦役。全村人喜极而泣,跑到钱秀玲家里,拥抱她,称她是“圣母玛丽亚”!不久,罗杰被押往柏林集中营去干苦力,直到二战结束才被释放回来。我去采访时,罗杰还活着。我请钱秀玲老人拨通了他的电话,想采访他,但他因身体欠佳,婉言谢绝了。
就在罗杰被免除死刑的同一天,被押在比利时波依隆小镇的另一名也叫罗杰的死刑犯,也因此获救了。要知道,当时盖世太保对待抵抗者非常残酷,一律格杀勿论,国王说情都不行。这两名被判处死刑的反战志士,却在一位中国女人的营救下,全部获救了。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比利时,举国上下,引起了极大震动。人们纷纷猜测: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她与纳粹总督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没有人知道钱秀玲的底细。人们只知道有一个中国女人,神通广大,能营救要被处死的反战志士!于是,比利时到处都在悄悄传颂着中国女人神奇而感人的故事,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远。
从此,这位口口相传的中国女人,成了比利时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也成了那些囚在狱中,被判处死刑人士的救星。全国各地被羁押人员的亲属,四处打听钱秀玲的下落。渐渐地,艾尔伯蒙,这个原本并不出名的偏僻小村,引起了比利时人的极大关注,白兰芝诊所,则成了比利时反战人士的“救难所”。中国女人,则成了反战志士的“大救星”!一时,全国各地被关押人员的亲属,纷纷前来寻找中国女人,钱秀玲则本着一种善良的天性,对前来求救者有求必应。有时,前来求救的人太多,她无法全部应承,只好轻重取舍,重点营救那些被判处死刑的反战志士。白兰芝医生,则全力支持她。她经常把孩子扔给丈夫,独自一人奔赴布鲁塞尔。
[十四]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美丽、娇小的身影,奔波在艾尔伯蒙至布鲁塞尔160多公里的铁路线上,有时带着孩子,有时她一个人,冒着随时被盖世太保逮捕的危险,一次次地走进塞内弗城堡,走到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面前……一次在列车上,钱秀玲听见有人悄声议论,一名地下游击队员被盖世太保判处死刑,马上就要执行绞刑了。她急忙悄声问那人,游击队员叫什么名字?几天后,那位素不相识的游击队员,则由死刑改判成苦役,押往柏林了。
她每次去塞内弗城堡,从不排队等候法肯豪森的召见,而是穿过候客室,在众多诧异目光的注视下,推开那扇决定着多少生死命运的深棕色屋门……迎接她的永远是那张严肃而沉稳的脸,没有更多的寒暄,只是把纸和笔推到她面前,向她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请你写出你所要营救人员的名字……之后,他将她写好的名单急忙放进抽屉。有时,他会帮她出主意。一次,她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他说:“就说他们是哥俩儿!”她每次来,他都严肃地叮嘱她:“你千万要当心奸细!到处都有比利时的卖国贼和盖世太保!在瓦隆和伏兰德地区,在城里和乡下,到处都有不少比利时的卖国贼,好多事情都坏在这些人身上!”
他一再叮嘱她:“你一定要把名单亲自交到我手里,千万不能落到他人手里,以免惹来麻烦!”她每次都郑重地点点头:“请您放心,我一定……”就像革命者接头一样,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有多少素不相识的反战志士,就在他们无言的默契中,在他们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当中,获得了新生。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希特勒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纳粹德国的将军;一个却是中国的留学生,他们本着人类崇高的正义,本着人性的善良,全力营救着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比利时人。
法肯豪森和钱秀玲心里都明白,每次营救都可能让自己掉脑袋。为此,钱秀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不止一次地对法肯豪森说:“法肯豪森将军,实在不好意思,我总是向您提出这些对您来说很难办的要求。我知道这事很危险……”的确,法肯豪森虽然是比利时的军政“总督”,但他无权下令盖世太保放人,而且,希姆莱所领导的盖世太保是秘密警察,并不听从他的指挥。他隶属于德国陆军最高指挥部,只对占领军有指挥权,对野战军和盖世太保没有指挥权。所以,每次接到求救名单,他都必须找出种种理由,请求柏林元首工作组的长官,请他们下令赦免死刑,改判劳役。他常常以柏林缺少劳动力为由,来游说元首工作组的长官,将死刑改判成苦役。听到钱秀玲这番充满歉意的话语,法肯豪森却摇摇头,道出一句心里话:“我非常钦佩那些抵抗者的爱国行动,所以我愿意千方百计地营救他们。”“法肯豪森将军,我非常敬佩您……”“谢谢!”行为诠释着一个人的灵魂。
法肯豪森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收到很大数量要求赦免的求救信,这好像成了比利时的一种风俗(习惯)。只要可能,只要是由我所认识的人交给我的,当然是我所尊敬的那些人(指反战人士),我都认真地对待。有时成捆的要求赦免的信,都是通过意大利大使馆露丝波丽女士(意大利驻比利时使馆外交官夫人)转来的,所有的请求信我都看了,并且给了答复,尽管有些答复是否定的,但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此刻,却有一双柏林派来的眼睛,躲在阴暗中,偷偷窥视着法肯豪森将军的一举一动……当年采访时,我曾问过钱秀玲老人,您一共救了多少人?老人却摇摇头,说她记不清了。在法肯豪森将军的回忆录中,在采访他晚年的朋友中,都没有查到他们营救反战志士的人数。而且,法肯豪森将军从未向他人提及营救反战人士的事情。但我知道,他们冒死营救的最后一批人质,却是96人。
[十五]
这件事发生在1944年6月9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后的第三天深夜。这天夜里,天黑,云厚,没有一丝星光。艾尔伯蒙小村一片漆黑,唯有钱秀玲家那幢三层小楼,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钱秀玲和丈夫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谈论着盟军登陆的消息。白兰芝医生爱抚着妻子怀有五个多月身孕的肚子,说:“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吧。我真担心再有人来找你……亲爱的,你知道你每次去救人,我都为你提着心。如果有人再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去了,太危险了!”“不用担心,我再不会去了。”钱秀玲微笑道。
她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法肯豪森将军遇到了麻烦,她不可能再去找他了。那是四个月前,1944年2月,一名被判处死刑的医生家属来找她,求她出面去营救医生。钱秀玲来到塞内弗城堡求见法肯豪森。可是,法肯豪森并没有出面见她,而是派秘书出来接待她的。秘书告诉她,法肯豪森将军遇到了麻烦,不便见她,请她把要办的事情告诉他,他会转达的。秘书还说,法肯豪森将军转告她,请她以后再不要来找将军了,将军的处境已经无法帮助她了。
听到这话,钱秀玲心里很不安,不知法肯豪森将军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因为她总来找他,请他救人,引起了盖世太保的怀疑?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法肯豪森还是尽最大努力,将那位医生由死刑改判成苦役,被押往柏林,二战结束后被放回来了。我去采访时,在艾克兴市见到了这位医生,坐着轮椅,见到钱秀玲,他眼含热泪,与钱秀玲紧紧地拥抱。他说,他的生命是钱秀玲给的,若不是她出面营救,他早就见上帝了。6月9日,午夜12点,钱秀玲和丈夫相拥着刚刚入睡,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夫妻俩急忙穿衣下地,趴着窗子往外看,极力判断着来人的身份……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雪铁龙甲壳虫轿车,三个穿戴普通、风尘仆仆的青年,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不像是奸细,也不像是德国人。白兰芝医生打开门,让三个青年进来。
于是,又听到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此刻,就在160公里外的艾克兴市,96个人的生命,又向钱秀玲发出了最后的呼救——就在昨天,6月8日,距离布鲁塞尔60公里的艾克兴市,发生了一起枪杀盖世太保事件,三名盖世太保长官死在艾克兴市的广场上。其中一人就是布鲁塞尔盖世太保头子米哈耶上校。事件起因于6月2日。当时,盖世太保在艾克兴市逮捕了一位叫让·比艾尔嘎里的地下游击队领袖,以及他的两个女儿。盖世太保对父女三人用尽了各种刑罚,用烟头烧两个姑娘的乳房,将其脑袋按进水里呛水,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要他们说出电台及地下游击队的住所。但是,父女三人却始终不肯开口。
6月8日下午,气急败坏的盖世太保头子,把游击队领袖让·比艾尔嘎里,押回艾克兴市住所,企图通过他查出电台和游击队的去处。让·比艾尔嘎里被带进家门,发现家里一片狼藉,但通往地下游击队的秘密通道却完好无损,感到莫大欣慰,任凭盖世太保头子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交代电台和游击队的住处。盖世太保头子一无所获,只好押着让·比艾尔嘎里开车返回布鲁塞尔监狱。当汽车行驶到艾克兴市中心广场时,早已埋伏在此的四名游击队员,突然开枪射击,枪声大作,三名盖世太保头目当场毙命。只有一只胳膊受伤的司机侥幸逃跑,开车回去报告,随即引来一场疯狂的报复!
第二天,也就是6月9日清晨5点,人们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沉睡当中,500多名盖世太保及党卫军,黑压压地包围了艾克兴市,把睡梦中的市民全部叫起来,押到广场上,当场逮捕了96名青年当人质。一个当官的家伙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们听着!36小时之内,必须交出枪杀盖世太保官员的游击队员!否则,36小时之后,将开始枪毙96名人质,每次枪毙15人,直到你们交出袭击者为止!”但是,没有人交出枪杀盖世太保头子的游击队员。于是,盖世太保就将96名人质全部押走,关进了布鲁塞尔监狱。
我曾去过艾克兴市。小城不大,像欧洲的许多小城一样,很清静,街道两旁,坐落着独门独院的房舍,古朴而宁静。小城虽然不大,却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在小城二战纪念馆里,有许多烈士的遗物及遗像,以及地下游击队当年所使用的枪支、弹药、电台、发报机等物品。纪念馆的负责人就是一名烈士子弟。在纪念馆门口,停放着一辆雪铁龙轿车,就是钱秀玲所乘坐的那种轿车,已经锈迹斑斑,变成了一堆废铁,但它却告诉人们,当年曾经发生的一切……
1944年6月9日。此刻,人们已经听到了盟军解放布鲁塞尔的炮声,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可是,留给96个家庭乃至艾克兴市民众的时间,却只剩36个小时了。36小时内,要是不交出枪杀盖世太保的四名游击队员,96名人质就将陆续被处死。而且,第一批被处决的15名人质名单,已经出来了。盖世太保让96个人用抓阄方式来自决死亡顺序。其中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抓阄抓到第一批,难过得哭了。艾克兴市完全笼罩在一片悲愤而绝望的哭号当中。这时,有人忽然想到那个传说中的中国女人……
但是,没有人认识她,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住在艾尔伯蒙村。而且,艾克兴市距离艾尔伯蒙160多公里,没有汽车根本赶不回来。德国入侵后,没收了所有人家的汽车和电台。有人说附近村里有人藏着一辆旧汽车。于是,三个年轻人自告奋勇,急忙跑去登门求援……三个年轻人从一家尘封四年的地下草垛里,翻出一台老掉牙的雪铁龙,天黑之后,简单修理一下,从德军汽油库偷来一点汽油,驾着这辆没有驾照,没有通行证的雪铁龙,冒着随时可能被抓、被炸的危险,匆匆上路了。
当时,所有的交通全部被封锁,不敢走大路,不敢开灯,只能摸着黑,在崎岖的小路上颠簸。汽车几次坏在路上,直到午夜12点,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钱秀玲家里。面对三个陌生人的到来,钱秀玲感到十分为难。她说出了法肯豪森的处境……三个年轻人却说:“钱女士,请您看在96条生命、96个家庭的情面上,请您无论如何再跑一趟吧!即使没有希望,也求您做最后一次努力吧!”“钱女士,求求您,看在96名人质的面上,无论如何请您跟我们跑一趟!”“请您看在上帝的面上,跟我们去一趟吧!”听到三个年轻人的恳求,钱秀玲那颗至善至美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她觉得她无法不去,因为那是96条生命,96个家庭!即使没有希望,她也要去做最后的努力。否则,她的良心会永远不得安宁。“亲爱的,我必须去跑一趟,否则,我的良心会永远不安的。”她对丈夫说。
白兰芝医生长叹一声,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久久没有言语。他为有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骄傲,但他不能不为妻子及腹中的小生命担心。他知道,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不久,双方激战正酣。外面阴天,连点星光都没有,只有远处轰炸的火光,不时划破黑沉沉的夜空。战争那么残酷,炮弹绝不会因为你的善良就不落到你头上。别人躲在家里都唯恐不及,他怎能放心让怀孕五个多月的妻子跑出去冒险呢?但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他了解妻子,她是一个外柔内刚极有主见的女性。她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休想阻拦她。自从救了罗杰之后,她就再也没停止过救人的脚步。白兰芝医生只好向三个年轻人发出死令:“你们听着!你们必须把我的妻子平安地送回到我身边!”
“请您放心!我们以我们三个人的性命担保……”“请您放心!我们一定……”白兰芝知道,这种时候,任何担保都不过是写在风中的誓言,丝毫没用,只能看妻子的造化了,看命运之神能否青睐他们这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了。临出门,白兰芝医生再次拥抱妻子,叮嘱她:“亲爱的,你可一定要平安地回来呀!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都盼望你平安归来呢。”“放心吧,亲爱的,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钱秀玲冲丈夫微笑道。白兰芝医生站在门口,看着笨拙的妻子钻进甲壳虫般的雪铁龙,看着雪铁龙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汽车开走的刹那,白兰芝医生突然觉得心好像被掏空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不知还能否再见到妻子。战争年代,一切都是可能的。
就这样,在战争最残酷、最危险的时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一辆破旧的甲壳虫般的雪铁龙轿车,装豆包似的挤满了四个人,一个是怀有五个月身孕的中国妇女,三名是人高马大的比利时男人,还有一个未出世的混血儿,冒着远处不断传来的轰炸声,冒着随时可能被流弹炸飞的危险,颠簸在比利时的夜幕下,行驶在坑洼不平、几次差点翻车的茅草道上,向着160公里外的艾克兴市驶去。汽车在路上坏了三次,摸黑修了三次,直到第二天清晨5点,才赶到艾克兴市。采访时,我问钱秀玲老人:“当时,您不觉得害怕吗?”老人微微一笑,说:“当时顾不过来害怕了。”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只有一句朴实无华的话语,却道出了一个人灵魂的崇高。
她所以“顾不过来害怕”,是因为有96条生命、96个家庭在等待着她,在呼唤着她,在期待着她去拯救!所以,她顾不过来自己的安危,顾不过来自己腹中五个多月的小生命。而此刻,她并不知道法肯豪森将军能否见她,更不知他能否同意帮她。不管结果怎样,她都必须冒着极大的危险做着最后的努力。我常常在想,这种时候,别说是女人,是孕妇,就是男人,有几个肯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跑出去救人的?这种境界,是一种什么精神!这种忘我,又是何等的崇高!我一直觉得,钱秀玲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丽不在于上帝给了她一副姣好的面容,而是给了她一个美丽而善良的灵魂。
这天早晨,钱秀玲坐着雪铁龙一驶进艾克兴市,全体市民纷纷拥上街头,像欢迎圣母玛丽亚般地欢迎她,拥抱她,向她致敬!全市人民把96位亲人的性命,全部押在她身上了。 这天上午,市长出面接见了钱秀玲。下午,三名青年开车护送钱秀玲,带着96个家庭乃至全市民众的重托,向塞内弗城堡驶去。因为道路被封,几步一个关卡,每行进一步,都很困难,直到晚上10点钟,他们才来到塞内弗城堡。此刻,距离处决第一批15名人质,只剩两个小时了。钱秀玲急忙让警卫通报法肯豪森将军,说她有要事求见!
可是,却迟迟不见回话。钱秀玲心急如焚,不断看表,她知道,每过一分钟,15名人质就距离死亡又近一步!午夜11点30分,法肯豪森的秘书终于出现在钱秀玲面前……秘书告诉她,法肯豪森将军正在开重要军事会议,脱不开身,让她明天上午11点30分来见将军。钱秀玲急忙向秘书说明了来意,并请求法肯豪森将军下令,立刻停止处决人质!秘书点点头,转身回去了。此刻,距离第一批人质的处决时间,只剩下短短30分钟了。钱秀玲不知法肯豪森能否下令,停止处决人质。
第二天,1944年6月11日11点30分。钱秀玲最后一次走进塞内弗城堡。一进城堡,她就感到一种阴森森的紧张气氛,只见会客室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远不像过去那样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官员。进门,只见法肯豪森跟一位中年将军坐在沙发上,正神秘地交谈着。见她进来,中年将军冲她点点头,起身进了里间。钱秀玲感到很惊讶,只见法肯豪森跟过去判若两人,情绪十分低落,面相既憔悴又沮丧,她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消沉。她并不知道,法肯豪森面临着怎样的处境。
原来,法肯豪森将军很早就认清了希特勒给德意志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因此,他很早就参加了反希特勒的秘密组织。但他的行动,一直被柏林安插在塞内弗城堡的盖世太保秘密监视着。目前,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德国将面临着灭亡的危险。可他,一名德国将军,却面临着被解职、被关进集中营、甚至被枪毙的危险!国难、家难,一起袭来。他怎能不沮丧?昨天夜里,几位将军避开盖世太保监视,秘密召开会议,研究对希特勒下手问题,一直开到今天凌晨4点。钱秀玲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该在这种时候再来给法肯豪森将军添麻烦。可是,这关系到96条人命问题,她不能不来。法肯豪森冲她点点头,示意她请坐。
钱秀玲没有落座,而是歉意地说:“法肯豪森将军,实在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可是,96名人质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平民百姓,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妻儿老小,三名盖世太保的官员并不是他们打死的,请您无论如何想法救救他们!”只见法肯豪森低头沉默片刻,语气沉重地说:“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盖世太保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我,我很快就要被解职了。” 听到这话,钱秀玲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为将军,也为那96名人质!心想:完了!法肯豪森将军不可能再帮我救人了!他自己身陷绝境,哪还有心思管人质的事呢?然而,就在她大失所望、心凉半截之际,却听到一句令她大吃一惊的话……“不过,请您放心,我会利用我手中最后的权力,全力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
“谢谢您,法肯豪森将军!太谢谢您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她知道,法肯豪森将军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之人,绝不会用谎话搪塞她。她知道,96条生命终于得救了。她起身,眼含激动的泪水,向法肯豪森深深地鞠了一躬,哽咽道:“法肯豪森将军,我代表96名人质及亲属,真诚地谢谢您!我们将永远感谢您……” 法肯豪森却摇摇头:“不用感谢,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 “法肯豪森将军,”钱秀玲急忙问道,“您被解职,是不是因为我总来麻烦您,为那些人……“不,”法肯豪森摆手打断了她,“那些人本来就不该被处死,他们为了捍卫自己国家的权力在战斗,我很敬佩他们!遗憾的是,我没能……好了,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去陪隆美尔将军。再见了,钱女士!”
“再见,法肯豪森将军……”法肯豪森向钱秀玲伸出手来,与她最后一次握手,并送她到门口。钱秀玲走出法肯豪森的办公室,又回过头去,想最后看一眼那扇给多少人带来生命的屋门……却发现,法肯豪森正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呢。她急忙抬手向他挥挥手……蓦然间,她心头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眼前的将军顿时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当三名青年开着那辆老掉牙的雪铁龙,将钱秀玲送回艾尔伯蒙小村时,只见白兰芝医生领着孩子站在门口,正焦急地盼她归来呢。一见到她,孩子们立刻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喊着:“妈妈!妈妈!你可回来了!我都想你了!”钱秀玲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法肯豪森将军出事了。”白兰芝医生微微一怔,急忙问道:“因为你多次去找他救人吗?”钱秀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几天后获悉,96名人质都没有被处死,全部被押往德国的集中营,去干苦力了。法肯豪森从秘书那里得知钱秀玲的请求之后,立即下令停止处决人质,从而保住了96名人质的性命。
[十六]
法肯豪森将军利用手中最后的权力,拯救了最后一批被关押的96名人质,但很遗憾,却没有能力拯救他自己。他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却没有能力改变他自己的命运。其实,他很早就参加了反希特勒的秘密组织。他和德国陆军参谋长路德维希·贝克将军是要好的朋友。贝克将军是反希特勒密谋集团的首领。贝克将军召集了一批德军高级将领,这些有良知的德国将军很早就认识到,希特勒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战争狂魔。这场战争的爆发,完全是希特勒称霸世界野心膨胀的结果,丝毫不是德意志人民的意愿!希特勒给德意志带来的绝不是希望,而是灾难,是毁灭!不除掉这个疯子,德意志将永远不得安宁!所以,他们多次密谋暗杀希特勒,遗憾的是,始终没有成功。
法肯豪森将军不仅是反希特勒秘密组织成员,而且是西线的军事领袖。当有着“沙漠之狐”之称的隆美尔,在北非战场失败之后,遭到希特勒的贬斥,法肯豪森和冯·斯图尔纳格尔将军,多次找隆美尔密谈,最终说服隆美尔也参加了反希特勒的秘密阵营。由于法肯豪森将军所在的塞内弗城堡远离柏林,所以,这里成了反希特勒组织的秘密集会地,经常聚集一些反希特勒将士,在这里召开秘密会议。其间,不断有反希特勒组织成员被捕、被处决。法肯豪森将军每天如走钢丝般地走在生死线上,既要维护德国的利益,又要最大限度地保护比利时人民。
正因为如此,法肯豪森将军在比利时任军政“总督”的四年里,并没有执行希特勒的指令,而是实行人道主义管理,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比利时人民的利益:帮助比利时建立红十字会,为比利时人民提供饮食及医疗上的资助;维护比利时的经济发展,恢复被战争摧毁的交通和房屋;反对德国在比利时建立义务劳动营;尽最大努力营救被判处死刑的反战志士;反对种族主义,最大限度地保护犹太人……这一系列的做法,在纳粹德国占领区是绝无仅有的。为此,戈林和戈培尔曾多次批评法肯豪森,软弱无能,不称职!向希特勒密告,说法肯豪森对元首不忠,有背叛第三帝国之嫌疑!于是,希特勒派来一名行政长官,秘密监视法肯豪森将军的行动。法肯豪森所以迟迟没有被撤职,是因为柏林一些上层朋友极力保护他,动用各种关系竭力为他开脱“罪责”。
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成功登陆,德军在东、西战场都已陷入绝境。反希特勒秘密组织成员觉得,时间紧迫,所剩时间不多了,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除掉那个疯子,使德国少受一些损失。秘密组织成员开会,发出誓言:“必须不惜任何代价进行刺杀的尝试!即使失败,在首都攫夺权力的尝试也必须进行!我们必须向全世界和我们的后代证明,德国抵抗运动的成员敢于走出决定性的一步,而且,不惜为此冒着生命的危险!”然而,就在克劳斯·冯·施德芬堡少校自告奋勇,刺杀希特勒的“7·20”事件暴发六天前,1944年7月14日,法肯豪森将军却突然接到了柏林送来的解职命令,解除他在比利时及法国(北部)军政“总督”等一切职务……他知道,噩运终于降临了。
此刻,他把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冯·施德芬堡少校身上,炸死那个疯子,一切都会结束了。
1944年7月20日中午,反希特勒阵营中智勇超群的领军人物,37岁的克劳斯·冯·施德芬堡少校,独眼、独臂,戴着一只黑色眼罩,怀着为德意志除害的多年夙愿,迈着沉稳的步伐,将装有炸弹的公文包,成功地带进了被称为“狼穴”的腊斯登堡会议室,并将公文包巧妙地放在距离希特勒只有6英尺的橡木桌子底下。遗憾的是,却被前来开会的布兰特上校将公文包挪走了,挪到了桌子外侧。12点42分,炸弹爆炸了。布兰特上校被炸死,希特勒却多活了九个月。这是十几次暗杀希特勒未遂计划中,最后一次。
对这次刺杀希特勒行动,法肯豪森将军不仅是知情者,而且是参与策划者。可是,噩耗传来,多年的努力,宣告失败。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报复!他最要好的朋友冯·维茨勒本陆军元帅、霍普纳将军等几位将军,纷纷被捕。法肯豪森将军知道,他将面临着同样的厄运。此刻,他可以逃走,逃到国外去。不过,他顾及家庭及其追随者,再说,盖世太保在日夜监视他,不可能让他逃走。他只好留在塞内弗城堡,等待着无法预知的命运。他拒绝见任何人,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只有跟随他多年的秘书,看着将军在绝望的深渊里痛苦挣扎。
1944年7月29日,下午3点,被魔鬼诅咒过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一个叫卡那力斯的长官,从柏林来到塞内弗城堡,走进法肯豪森将军的办公室,对法肯豪森说:“将军阁下,奉元首命令,前来通知您去柏林参加军事会议。“好吧。我让秘书准备一下。”法肯豪森试探一句。“不,不用带秘书,只要您一个人去。”法肯豪森明白了,魔鬼撒旦终于露面了。
这天晚上,法肯豪森和妻子维德考帕,最后一次躺在布鲁塞尔广场大饭店的包房里,手拉着手,足足聊了一夜。他们在广场大饭店租了两个房间,住了四年。夫妻俩结婚40年来,相濡以沫,朝夕相伴。不过,应了维德考帕母亲对女儿说的那句话:“女儿,你跟着他,注定是动荡的一生。”的确是动荡的一生。不仅因为他是军人,而且,还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出生在一个被疯子带入疯狂的国家。夫妻俩面临着生离死别,不知今生今世,还能否再见面?
法肯豪森叮嘱妻子:“我走以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妻子趴在他那曾经十分强悍的胸脯上,呜咽着:“亲爱的……不会出事的,也许,他们真是请你去开会呢。”法肯豪森却摇摇头:“不可能,希特勒很早就想对我下手,只是……”夫妻俩在生离死别面前,度过了结婚以来最痛苦的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上午10点,卡那力斯长官派人解除了法肯豪森将军的武装,将他押上一辆吉普车。上车前,法肯豪森与妻子最后吻别,法肯豪森叮嘱妻子:“亲爱的,记住,要坚强地面对一切,保重!再见!”维德考帕呜咽着:“您要多多保重……再见!”维德考帕满脸泪水,目送着押送丈夫的汽车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开往德国方向的大街上……她冲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在胸前默默地画着十字,祈祷上帝,保佑丈夫平安归来。
可是,那帮疯子能放过他吗?一切都是未知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押送法肯豪森的汽车刚一开走,他的秘书就开枪自杀了。当押送法肯豪森的汽车一驶进德国的力沙地区,同车的卡那力斯官员立刻宣布:“受元首指令,对法肯豪森将军实施逮捕!”并给法肯豪森戴上了手铐。这天是1944年7月30日,66岁的法肯豪森将军,被关进德国一个偏僻小村的集中营,等待他的将是生死未卜的命运。
[十七]
“7·20”事件之后,希特勒下令,对密谋暗杀组织成员展开大规模的血腥报复。
《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记载:
“有材料说,共处死了4980人。秘密警察的记录是7000人被捕。“人民法庭的第一次审讯是(1944年)8月7日和8日在柏林举行。受审判的‘7·20’事件的谋反分子有冯·维茨勒本陆军元帅、霍普纳将军、斯蒂夫将军和冯·哈斯将军,还有一些……同施德芬堡密切合作的下级军官——哈根·克劳辛、伯纳第斯、伯纳约克·冯·法尔登堡伯爵。”
这些被判处死刑的人,经历了严刑拷打,草率地审判,最后被拴在屠夫所使用的肉钩子上,被活活绞死。曾获得德国一、二级铁十字勋章及铁十字骑士勋章的冯·维茨勒本元帅,于9月8日被绞死在普勒村湖监狱。在纳粹德国享有“沙漠之狐”、“帝国之鹰”美誉,被英国首相丘吉尔称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位大胆与熟练的对手,一位伟大的将军”的陆军元帅隆美尔,于1944年10月14日在家中被迫服毒自杀。据说,毒药就是希特勒派人送去的。许多参与谋杀事件的陆军军官,为了不被送上法庭受审,采取了自杀手段来结束自己。据《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记载,海宁·冯·特莱特斯科夫将军,是密谋集团东线军官中的灵魂。他在自杀前,对他的副官施拉伦勃道夫诀别时,曾说了这样一段话:
现在,大家都会来攻击我们,谩骂我们。但是,我的信心并没有动摇——我们做的事情是正当的!希特勒不但是德国的头号敌人,也是全世界的头号敌人!几小时之内,我将在上帝面前,就我的行为和失责进行申辩。我认为,我能带着一颗无愧的良心,为我在反对希特勒的战斗中所作的一切进行申辩……面对这样一部残暴的杀人机器,面对杀人不眨眼的一群恶魔,法肯豪森将军的命运,又会怎样?能逃过这场生死大劫吗?
1944年7月30日被捕后,法肯豪森被押到一个叫德洛根的集中营,不知为什么,没有马上受审,随后又被转移到泰格尔、莱尔特、波茨坦等多所监狱,无论到哪,都是一样,被扔进臭气熏天的小牢房里,见不到天日,整天与虱子、跳蚤为伍,不许通信,见不到阳光,蓬头垢面,以马铃薯度日,痛苦与绝望,曾经使他极度疯狂,患上严重的恐惧症,想自杀,写好遗书,蜷缩在角落里,孤独地坐等天明。他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疯。陪他一起受折磨的还有他的妻子维德考帕。她仍然住在比利时,得不到他的任何信息,不知他是死是活,整天受着痛苦的煎熬,直到1944年10月24日。
这天下午,法肯豪森被破天荒地带到一间冰冷的会客室里,一进门,他一下子惊呆了,只见又老又憔悴的妻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知妻子是怎样找到这所监狱的,更不知她是通过什么关系进来探监的。他只是老泪纵横,抱住妻子久久泣不成声。两人手拉着手,诉说着道不完的心里话,规定见面30分钟,他们却拖延了两个小时。1944年,黎明前的冬天,格外寒冷。被囚在人间地狱里,就更加寒冷了。法肯豪森跟其他被关押的人一样,披着一块破毯子,就像一片寒风中的败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听着远处不时传来的爆炸声,艰难地熬着度日如年的囚徒时光。1944年12月5日上午,法肯豪森第一次被看守叫出去提审,走出牢门时,他抬头瞅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天空了。他们这些被关押的人,随时可能被拉出去枪毙。
法肯豪森被带进一间简陋的审讯室,却发现,前来提审他的不是老手,而是几个态度恶劣的党卫军士兵,询问他的问题更是让他感到吃惊,甚至令他感到庆幸。问他:“‘7·20’事件发生前几个月,你都跟谁有过联系,你跟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他发现,他们并没有抓到他参与密谋组织的确凿证据,看来,密谋组织成员并没有出卖他。他感到一丝欣慰,便以种种借口进行搪塞。又问他:“你在比利时掌政期间,为什么要求释放那么多与德国为敌的反战人士?为什么要帮助比利时人和法国人?”法肯豪森就以熟人、朋友求情,以柏林需要劳力为由,进行搪塞。两天的审讯,就这样不了了之。接下来,他继续被关押在集中营或监狱里,继续不停地转来转去,在寒冷、饥饿与绝望中,备受煎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这种鬼日子。
1945年5月4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星期五。对纳粹分子来说,绝对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是世界的末日。但对全世界人民来说,尤其对那些被关押在集中营里的人们来说,却是一个终生难忘、无比幸福的星期五!此刻,被关押在意大利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许多人来说,就像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地狱里,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并不知道,1945年4月30日,苏联红军已经攻进柏林,走投无路的希特勒,带着他的爱娃,在总理府地堡里自杀身亡。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早在4月27日,带着他的情人克拉拉·贝塔西,在逃跑途中被游击队发现,4月28日在科莫省梅泽格拉被处决,被愤怒的群众暴尸街头。长达六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已经宣告结束了。
此刻,处于灭亡前的纳粹德国,根本没人顾及那些远离柏林的监狱或集中营。就连那些纳粹的秘密警察看守们,也并不知道第三帝国已经灭亡,他们的疯子元首尸骨已经变成一副焦炭了。但是,灭亡前的疯狂常常是人性恶的最后膨胀。在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警察头子,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在这天早晨,他虽然没有得到柏林的任何命令,但他知道盟军已经打过来了。他听到了盟军的炮声,而且越来越近。他预感到事情不妙,末日要降临了。他决定将关押在这里的大批犯人全部处死,免得留下罪证,就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处决犹太人一样。这天早晨,这个监狱警察头子向全体看守训话,下达命令:“听着!今天上午将处死全部犯人……”
他的命令刚一出口,就被突然传来的猛烈枪炮声给打断了。
美国盟军打进来了!
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这样写道:
1945年5月4日在南提罗尔的下多夫(监狱)许多人都是被美军解救出来的。当时,看守他们的秘密警察正打算把他们全部处决,冯·法肯豪森后来被比利时人作为战犯审讯,在监狱中候审,关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