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被关押在南提罗尔下多夫监狱的在押人员,全部得救了。在这些人中,有一些著名的德国人和外国人,如:许士尼格、莱翁·博鲁姆、施拉勃伦道夫、哈尔德将军、沙赫特博士等人,有几位是在“7·20”事件后被捕的重要人物。美国士兵打开牢房门,发现这些曾经赫赫有名的第三帝国将领,个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骨瘦如柴,瞪着木讷而呆滞的眼睛,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士兵……在这里,还须交代一笔,法肯豪森他们这批反希特勒的高官所以能侥幸存活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记载:
1945年2月3日早晨,正当施拉勃伦道夫被带进法庭时,一颗美国炸弹炸死了人民法庭法赖斯勒主审法官,炸毁了当时还活着的被告人中绝大多数人的卷宗。这样审讯才算停止,施拉勃伦道夫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他是交上好运的极少几个密谋分子之一。最后美国军队在提罗尔监狱把他从秘密警察的魔爪手中解救出来。法肯豪森将军因此也侥幸存活下来。但是,这些纳粹时代的德国高官,并没有被释放。
[十八]
1945年9月2日,历时六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宣告结束。大批被关押在集中营里的人,全部被释放回家了。法肯豪森将军却被盟军继续关押在战俘营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得知德国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法肯豪森在战俘营里,不由得发出悲愤的慨叹:“可惜呀!德国人民苦心建立起来的伟业,全部付之东流,化为灰烬!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疯子,发动了这场该死的战争!”
1945年6月1日,一群形如枯槁、却幸存下来的人们,被苏军大卡车拉着,从柏林送回了阔别已久的比利时故乡,与亲人团聚。被钱秀玲营救的罗杰回来了。艾克兴市的96名人质,除5人死于轰炸和疾病之外,其余91人全部回来了。许多被赦免的死刑犯都回来了!被战争蹂躏了六年的欧洲人民,从战争的废墟上站起来,着手修复心灵及城市的创伤,缅怀英灵,审判战犯,惩处奸细,表彰对国家、对民族有贡献的英雄。
1945年7月21日,是比利时的国庆日。
这天上午,难得的阳光爱抚着艾克兴市。艾克兴市政府就在当年游击队员杀死盖世太保头子的广场,举行声势浩大的缅怀英灵、表彰英雄大会。会上,请来了最尊贵的客人钱秀玲及她先生和孩子。她的到来,使整个会场沸腾了。91名被释放的人质及其亲属,满含激动的泪水,纷纷上前拥抱她——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说,没有钱秀玲,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没有钱秀玲,就没有他们90多个家庭的新生与团聚!钱秀玲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请到台上,一位从布鲁塞尔专程赶来的政府官员,代表比利时政府,向钱秀玲表示真诚的感谢。他讲道:“多少条生命,都因为钱秀玲女士的努力而幸存下来。多少个家庭,都因为她的奔波而重新获得了团聚!她是比利时人民的英雄,是比利时和中国人民永远的骄傲……”
随后,他将一枚国家英雄勋章佩戴在钱秀玲胸前。艾克兴市长宣布:“为了让艾克兴市人民永远记住中国人的名字,为了让人们永远不要忘记钱秀玲女士对艾克兴市的再造之恩,我宣布,将抓走96名人质的街道,命名为钱秀玲之路!”“哇——”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市长又将一尊中国铜质龙塔香炉古董,赠给钱秀玲留作纪念。那是市长特意从古董商店买来的。在钱秀玲老人的公寓里,我见到了这尊龙塔香炉的古董。我陪着钱秀玲老人曾来到艾克兴市,受到时任市长杜特里约先生的热情接待,市长请来一位历史学家,向我详细讲述了营救96名人质的经过。在市长办公室里,我见到两幅珍贵的照片,一幅是91名人质从集中营出来后的合影,另一幅则是钱秀玲老人与市长父亲的合影。原来,杜特里约市长的父亲,就是96名人质之一。
当年,我以钱秀玲和法肯豪森将军的故事为素材,撰写的电视剧本《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在北京举行开机仪式,杜特里约市长专程来京参加开幕式。他在发言时讲道:“我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比利时母亲,一位是中国母亲。没有钱秀玲女士,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部《盖》剧就是在艾克兴市拍摄的,许多群众演员就是艾克兴市的市民。当时,“钱秀玲”的名字在比利时家喻户晓。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报道她,她的大幅照片刊登在报刊上。
这位娇小美丽、脸上永远挂着微笑的中国女子,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的母亲”,成为深受比利时人民爱戴的英雄。钱秀玲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再说,如果没有法肯豪森将军的帮助,我将一事无成。”钱秀玲知道,要是没有法肯豪森将军冒着极大的危险,全力帮助她,她不可能救出那么多人。她越是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就越想知道法肯豪森将军的处境……可是,法肯豪森将军在哪里?钱秀玲曾多次打听法肯豪森的下落,但是,没人知道他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十九]
此刻,法肯豪森仍被关押在战俘营里。盟军到来之后,法肯豪森将军的罪名变了,其身份也变了。不再是背叛希特勒、参加谋杀希特勒秘密组织的罪人,而是战败德国的将军,是纳粹德国侵略欧洲的高级战犯!法肯豪森以为到了盟军手里,处境会好一些,会按照国际法来对待战俘。但是,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幻想,关押战俘的环境更加恶劣,人的尊严更是丧失殆尽。成千上万的战俘被关在一起,破烂不堪的木板房,狭小的空间,污浊的空气,猪食般的食物,禁止洗漱,没收一切遗言、书信等纸片……而且,仍然不停地从这座监狱转移到另一座监狱,从意大利那不勒斯326号集中营转到德国威斯巴顿监狱,再转到英国监狱、巴黎监狱,后来又转到纽伦堡监狱……
这期间,他得知家中房屋被炸,家产化为灰烬,家人失散。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对于一名战俘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不再被人当作人来对待,而是被当成一头牲口,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看押你的人把食物扔到你像狗盆一样的饭盆里;你像猫狗般地被呵斥着,一次次地换监狱,换牢房……你就像一个乒乓球,不知自己被打到哪里,不知身在何处,毫无防御能力,只能等待着被遗忘或被践踏的命运。”转到英国监狱时,亚洲战争尚未结束,一名美国上校找法肯豪森谈话,让他谈谈对远东战争局势的看法,战局会如何发展?何时能结束?法肯豪森说:“目前,日本已经穷尽了兵力和国力,只须小小一击便可令其土崩瓦解。盟军应该集合500架轰炸机,轰炸日本国的主要城市。如果打击力度还不够,就应该加强兵力,向日本本土推进战争,以求尽快取得胜利!”
法肯豪森说出这番话的准确时间是:1945年7月7日上午,距离1945年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仅差一个月。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美国少校很佩服法肯豪森对战争局势的分析和判断,冲他竖起大拇指,连喊OK!的确,法肯豪森将军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家,长期的囚徒生活,并没有影响他对战争形势的分析与判断。但是,再精明的将军也无法判断自己的命运。冯·法肯豪森的名字,跟许多被关押的军官一样,被列入纳粹战争罪犯的名单。他不知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审判。
1945年8月23日,他被告知做好准备,十天后,将同所有的罪犯一起被押往美国。9月24日,大批战俘被押到码头,准备登船被押送美国。却发现,名单上竟然没有法肯豪森的名字。于是,全部战俘都被押上海轮,唯独法肯豪森一个人又被押回来,继续关押在肮脏的小牢房里,等待着无法预知的命运。他曾经企图逃跑,但失败了。他受到了更为严厉的看管,并受到侮辱性的待遇,被扒光衣服,一丝不挂,被关进阴冷、潮湿的小黑屋里。他得了心脏病,肠黏膜开裂,疼痛难忍,无医无药,只能咬牙挺着,与死神相伴,只能靠祈祷上帝来支撑他脆弱而又顽强的生命。
1947年5月11日,法肯豪森病倒了,被送到马尔堡的军事医院,被诊断为肺炎和心脏衰弱,在医院住了五个月。妻子维德考帕得知后,拄着拐前来看望他。她早在1945年5月10日,在朋友家附近散步时,被一名美国士兵开枪打折了腿,被截肢了。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其间,法肯豪森在德累斯顿的家产,包括在银行保险柜里的财产,全部被洗劫一空。夫妻俩见面,一个腿被截肢,一个重病卧床,两人手拉着手,泪眼对着泪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十]
1948年3月21日,被关押了三年零八个月,辗转了德国、英国、法国、荷兰等多所监狱的法肯豪森,以头号战犯身份,被押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关押在戒备森严的圣雷那德监狱,等待接受比利时军事法庭的审判。故地重游,法肯豪森不仅感慨万端:当年是叱咤一时的军政“总督”,如今却是万夫所指的阶下囚,真是浪峰波谷,人生难料啊!他被押回布鲁塞尔,比国上下一片哗然。人们把纳粹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把痛失亲人的悲愤与仇恨,全部算到这位前“总督”身上,要求绞死他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毕竟是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最高长官,尽管他尽最大努力保护了比利时人民。但是,纳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人们当然要找这位“总督”算账了。
法肯豪森被关押在圣雷那德监狱一间潮湿阴暗的单人牢房里,监视严密,完全封闭,不许与外界联系,不许会见任何人。从1948年5月21日开始,他便接受军事法庭不间断、不定期的询问,一直持续到1950年4月,长达130天,接下来是生死未卜的最后审判。这期间,噩耗再次传来。1949年12月,法肯豪森唯一的哥哥去世。1950年1月,与他相濡以沫、颠簸一生的妻子维德考帕,由于长期为他担惊受怕,日夜牵挂,得了重病,需要手术。
1950年2月12日,在法肯豪森再三要求下,军事法庭终于允许他在看守的看押下,前往医院探望重病的妻子。随后几天,他被允许在看守的监视下,每天来到妻子床前,陪着来日不多的妻子坐一会儿。2月23日上午,法肯豪森再次来到妻子的病床前,拉着妻子的手,安慰她,祝她早日康复。维德考帕却摇摇头,说她最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担心他能否得到公正的审判,担心他会不会像许多纳粹高官那样被判处绞刑……她说她每天都在为他祈祷。她相信上帝是公平的,他是她见过的最正直、最善良的人,相信法庭能公正地对待他。她说她到天堂里都会为他祈祷。法肯豪森满眼泪水,哽咽道:“对不起,亲爱的,你一生跟着我四处颠簸,现在老了,仍在为我提心吊胆。实在对不起……”
维德考帕却说:“亲爱的,我爱你,能嫁给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遗憾的是,我没能为你生下一个儿女……”“不!亲爱的,我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妻子,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亲爱的,谢谢……”这对生死相依的恋人,相拥着抱到一起,久久没有松开。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为他们最后的诀别。当天下午,法肯豪森被带走了,被带到了列日。一周后,维德考帕被推进手术室,3月3日,与世长辞。法肯豪森于3月4日被看押着赶到医院时,维德考帕早在四个小时前,已经闭上了那双曾经十分美丽的眼睛。法肯豪森怀着极大的悲痛,将妻子安葬在德国黑森州许恩费尔德。
在接受审判的这段漫长时间里,给法肯豪森带来最大安慰的则是钱秀玲。当钱秀玲从报纸上获悉,法肯豪森将军被押回比利时接受审判时,她急忙找到有关部门,要求去监狱探视。二战结束后,她们全家搬到了布鲁塞尔。可是,由于法肯豪森是比利时的头号纳粹战犯,不许任何人求见。钱秀玲只好找到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请大使馆帮忙,要求以中国友人的身份求见。大使馆出面,多次游说比利时的有关部门,终于获准钱秀玲以中国友人身份,前去监狱探望。
钱秀玲是第一个前去监狱探望法肯豪森将军的人。 具体是哪一天,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她拎着水果和点心,走进戒备森严的圣雷那德监狱,出现在阴冷、潮湿的单人囚室里,而不是在会客室里时,她惊呆了。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军政“总督”冯·法肯豪森将军——一身破旧的军装,瘦骨嶙峋,蓬头垢面,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态,蜷曲在一块破毯子里。法肯豪森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来看他,他是头号战犯,任何人都不许求见。刹那间,钱秀玲泪水游曳,百感交集,深感世事沧桑,人生无常!她哽咽着叫了一声:“法肯豪森将军……”听到这声早已陌生的称呼,法肯豪森瞪大暗淡无光的眼睛,沉沉地说道:“谢谢您,钱女士,谢谢您在这种时候,还能前来看望我。”
钱秀玲看到曾经给自己极大帮助的老朋友,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很难过。她觉得,法肯豪森将军虽然是希特勒派来的德国军官,但他是一个讲人道、讲友谊,极富正义感的好人。她蹲下来,握着法肯豪森瘦成皮包骨的手,极力安慰他:“法肯豪森将军,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我相信,比利时很多人都是非常感谢您的。请您相信,比利时人民会公正地对待您,法庭一定会做出公正的判决!”法肯豪森却摇了摇头,不知是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还是不相信法庭会做出公正的判决?总之,他心灰意冷,情绪消沉到了极点。
钱秀玲告诉法肯豪森,堂兄钱卓伦来信说,蒋介石已经派人游说盟国首脑,要求法庭减轻对法肯豪森将军的判决。蒋介石还说,如果将军愿意的话,将来可以到中国去定居。法肯豪森却再次摇了摇头,婉言谢绝了。“谢谢。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家庭,没有财产,只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命,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了。请卓伦将军转达我对蒋总统的谢意,谢谢他的一番好意。”钱秀玲问他:“法肯豪森将军,您对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是否感到后悔?”“不!”这次,法肯豪森回答得很干脆,“丝毫不后悔!我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如果可能,我还会做得更多些。”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长叹一声,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嗨!人是无法选择时代的……”钱秀玲感到法肯豪森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悲哀与痛苦。会见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钱秀玲再次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说:“法肯豪森将军,我会常来看望您的。我要告诉您,我永远忘不了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要发表文章,让全社会都知道您帮我所做的一切!”听到这番话,法肯豪森再次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谢谢”。
从监狱里出来,钱秀玲的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了。她觉得自己因为救了许多比利时人,获得了最高荣誉,获得了比利时人民的爱戴。可是,帮她救人的法肯豪森将军,却被关在监狱里,在接受着生死未卜的审判。她觉得这样对待他太不公平了。不,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想办法去营救法肯豪森将军!于是,她像当年营救96名人质一样,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又呼唤着她,催促着她,使她立刻行动起来,全力去营救一位纳粹德国的将军——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法庭,但她必须发出呼吁,发出呐喊!她决心为拯救法肯豪森做最大努力,就像当年法肯豪森为救人质,冒着生命危险做最大努力一样,即使不成功,她也感到无憾了!她本着一颗善良之心,像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去塞内弗城堡一样,不怕舆论压力,不惧众人唾骂,为纳粹德国将军奔走呼号,开记者招待会,答记者问,发表文章,找当年被营救过的反战人士联合签名,向社会大胆陈述自己的观点……
我在1948年比利时的报纸上,查到了她发表的一篇文章,这样写道:
如果说,我在二战期间为比利时人民做了一点事情,因此而得到政府授予的国家勋章,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我要告诉大家,这是我努力的结果,但这个结果恰恰是法肯豪森将军给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极大努力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将一无所成。也正因为法肯豪森将军,对他所管辖的区域做了最大限度的保护,所以,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挪威、波兰等国家那样的惨剧!至于法肯豪森将军的命运如何,我不好预料。但我希望他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将永远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和尊敬!他虽然是纳粹将军,但他是一个讲人道、讲友谊、富有正义感之人。我将永远对他怀着十分的感激和尊敬,即使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我也要说出这一切!
她再次做出了令比利时人感到无比震惊的举动。她的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赞扬者有之,谴责者也有之。有人甚至骂她是亲纳粹分子,骂她是假英雄!令人欣慰的是:她的文章引起了包括法官在内的通达人士的关注,他们认识到:法肯豪森虽然是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犯有不可推卸的罪行,但不能不承认,这位德国将军从人道主义出发,冒着被希特勒撤职、杀头的危险,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许多抵抗志士,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比利时人民的利益……没想到,钱秀玲的这篇文章居然打动了一位反战女英雄的心。钱秀玲再次去探监时,法肯豪森对她说:“最近,经常有人给我送来一些饼干和水果。我不知这人是谁,很想谢谢他。”
这天,钱秀玲家里来了一位40多岁、身材高挑的女人,进门就自我介绍,她叫西西拉温特,生于1906年,1926年5月与第一任丈夫结婚,后来离婚了。她在二战中由于反抗纳粹有功,曾荣获比利时政府颁发的英雄勋章。她们全家对纳粹都恨之入骨。可是她看到钱秀玲的文章,却被法肯豪森将军那种超越国家与民族的正义感,深深地打动了。因为她曾被盖世太保逮捕过,是朋友找到法肯豪森求情救了她。她知道一个反战女英雄,不该爱上一名纳粹将军。全家都坚定反对她爱上纳粹将军。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疯狂地爱上了法肯豪森将军,多次跑到监狱去探望他。看守不让她进,她就把食品留给看守,让看守转给他。
钱秀玲听了很受感动,很佩服这位敢恨敢爱、敢冲破仇恨桎梏的勇敢女性,问她:“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西西拉温特急忙从手袋里拿出一封信,并说,请钱秀玲转交给法肯豪森,告诉他,她爱他,无论他判多少年她都等他。她愿意与他共度人生的最后时光。钱秀玲被这位反战女英雄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她对西西拉温特说:“请您放心,我一定把信转交给法肯豪森将军。”“谢谢!太谢谢您了!拜托了!”西西拉温特紧握钱秀玲的手,一再拜托她。钱秀玲再次去探监时,将这封信交给了法肯豪森。
法肯豪森看完信,摇了摇头,说:“我是一个生死未卜的战犯,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求爱呢?不过,我很感谢这位了不起的女子,请代我谢谢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此刻,法肯豪森还沉浸在痛失爱妻的痛苦之中。再说,他觉得自己生死未卜,不可能接受这份不现实的爱情。不过,西西拉温特对法肯豪森却是一往情深,经常给他送去食物,苦苦追求着这位押在监狱里,等待生死判决的德国将军。
[二十一]
军事法庭对法肯豪森进行的最后审判共开庭56次,从1950年9月25日,到1951年1月27日,持续四个多月。在法庭上,所有的证言都对法肯豪森不利。而且,广播、报纸等所有的媒体都纷纷谴责他——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对此,法肯豪森心里很痛苦,觉得比利时人民并不理解他。他在比利时执政期间,干了很多有利于比利时人民的事情,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比利时人民的利益。现在,面对法庭证人的控诉,他感到无奈,只能听天由命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开庭。如果是最后一次开庭,应该是1951年1月27日。钱秀玲只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上午,法庭里座无虚席,坐满了陪审团及旁听人员。她知道,比利时上下都在关注这宗久拖未决的大案,都在关注比利时头号战犯的命运,想看看他能不能像希特勒派驻荷兰的“总督”英夸特那样,被送上绞刑架。当然,最关心法肯豪森命运的,是两个女人,钱秀玲和西西拉温特。之前,50多次开庭,所有的证人都在痛不欲生地控诉法肯豪森的罪行,都在痛斥纳粹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恶。但今天,前来出庭作证的证人,却与前面所有的证人完全不同。当钱秀玲身穿毛蓝色短呢大衣,迈着沉稳的脚步,出现在证人席上,法庭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那张美丽的东方女人的脸——钱秀玲的证词很长,念证词的声音很高。
尊敬的法官大人,这位德国将军不能不服从上级的命令。但是,他从人道主义出发,从1943年我第一次去找他开始,他一次次地冒着生命危险,想出种种办法,赦免了许多被判处死刑的抵抗战士,拯救了许多反战志士的生命!就在他被撤职的前一个月,他还利用手中最后的权力,拯救了96名人质……在证言中,她列举了一次次去找法肯豪森求情的人证和物证;并且,向法庭出示了当年被法肯豪森赦免死刑者的联名信;最后,又请出数十名艾克兴市被营救的人质,当场出庭作证……
最后,她呼吁法官:“要证实法肯豪森将军对比利时人民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公正地对待这位德国将军,从而做出公正的判决……”她的证词震撼了整个法庭,也震撼了包括法官及陪审团在内的所有审判官,尤其震撼了法肯豪森那颗心灰意冷的心——对法肯豪森来说,这份证词不仅是为他呼唤公正的判决,更是给他万念俱灰的心灵,带来了莫大慰藉!使他感到人世间尚有真情与友谊,让他感受到世间尚有正义的呼声!那一刻,他那早已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一层激动的泪花。
他对钱秀玲充满了终生难忘的感激与敬意。直到多年后的临终前,他还念念不忘她的“救命”之恩。在钱秀玲老人家里,我见到了西西拉温特写给钱秀玲的信:“法肯豪森将军已经去世,他对您一直怀着深厚的友谊和莫大的感激之情……”的确,在这众人瞩目的军事法庭上,一个外国女人能勇敢地站出来,为比利时的头号战犯做辩护性的证词。这在所有审判二战战犯的法庭上,大概没有人像她这样,敢于站出来为纳粹战犯仗义执言吧。我觉得,钱秀玲的这种胆识与勇气,绝不亚于去找法肯豪森营救反战志士。这再一次体现了钱秀玲不惧舆论,不畏压力,为正义而呐喊的英雄气魄!
当年,采访钱秀玲老人时,我曾问过她:“钱妈妈,那些人跟您非亲非故,您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他们?您就不怕被盖世太保抓住吗?”“NO!NO!”老人笑着,连连摇头,“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那些人救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说得多好,多朴实!“他们都是好人,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我又问她:“您在法庭上,为法肯豪森将军做辩护性的证人,您就不怕比利时人骂您是亲纳粹分子吗?”
“NO!”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法肯豪森是一位讲人道、讲友谊、富有正义感的人。他应该得到公正的对待。”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在钱秀玲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勇敢而无畏的精神?其内心有着怎样崇高而忘我的境界?采访中,我极力想从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寻找那个勇敢的英雄,寻找那个在法庭上激昂陈词的正义之士!可是,我没有找到,连一句高昂激越的言辞都没有听到。老人的脸上永远挂着平静的微笑。她一再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作家赫伯特·斯坦豪斯采访辛德勒之后,说过的话:“辛德勒的卓越事迹,只是源自于基本的正义感和人性,只不过我们长大以后,就极少再真诚地相信这些东西了。”是的,许多伟大事迹的发生,往往是源于最基本的人性与正义感。
当年,法肯豪森将军帮助钱秀玲拯救了许多反战志士的生命;现在,钱秀玲又在法庭上为法肯豪森大声疾呼,向人类发出呼唤公正判决的呐喊!两位正义之士,都在为对方呼唤着正义,呼唤着公正!其实,早在1947年,一名参加过战争的英国人,就曾向有关部门写信,为关押在战俘营里的法肯豪森鸣不平,信中陈述了法肯豪森将军从人道主义出发,帮助中国人抗日;尽最大努力保护比利时人民利益;参加反对希特勒组织等。这封信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是,并没有改变法肯豪森战俘的命运,他仍被关押在战俘营里。
1951年1月27日,最后一次开庭之后,法官对法肯豪森将军的每一条罪状,进行了逐条分析,逐条论证,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直以来,冯·法肯豪森将军的一言一行,都带有一种伟大的人道主义。比利时的各个阶层、各新闻媒体,都见证并证明了这一事实……
1951年3月9日上午,在监狱里关押了近七个年头的法肯豪森将军,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判决。
尽管钱秀玲的证词为法肯豪森伸张了正义,但是,法肯豪森毕竟是德国派驻比利时的最高长官,对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最终法庭判处他强制劳动12年。长达三年的审判终于结束了。当天晚上,法肯豪森将军躺在潮湿、阴暗、肮脏的狭小牢房里,瞪着昏花的老眼直到天明。他心灰意冷,前面一片黑暗。他73岁了,还能熬过那漫长而残酷的4300多个日夜吗?没想到,恶有恶果,善有善报。上苍终于可怜这位命运多舛、却满怀正义的老将军了。
半个月之后,他被告知:“法肯豪森将军,你可以出狱了。”为什么?法肯豪森瞪大疑惑的眼睛问道。原因很简单:比利时与德国和好了。这样,由于两国关系的缓和,提前打开了法肯豪森将军12年的牢门……
1951年3月26日,清晨。73岁的法肯豪森,结束了六年零八个月的监牢生活,迎着北欧有些寒意的春风,背负着历史所遗留的创伤,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出了圣雷那德监狱,乘车去德国黑森州许恩费尔德。他来到妻子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告诉她:“亲爱的,我提前获释了。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不久,他带着不顾全家人强烈反对、一心要嫁给他的西西拉温特,回到了德国波恩。
临行前,钱秀玲最后一次去看望他,祝贺他获得了自由,祝他和西西拉温特晚年幸福。
法肯豪森将军一再向她表示感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并向她的先生和孩子问好,他说:“我喜欢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钱秀玲知道他没有孩子。两位好友拥抱告别,从此再没有见过面,但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保持着那份珍贵的友谊。
从此以后,钱秀玲全家定居布鲁塞尔。白兰芝继续当医生。1951年,钱秀玲应早年导师之邀,到布鲁塞尔联合国核能科学研究所,从事化学研究工作。后来,她在布鲁塞尔办起了中国餐馆,起名孔子酒家,很是红火。其间,她和中国同胞共同捐款,创办了比利时第一所中文学校:中山小学,并出任该小学的第一任董事长,让中国同胞孩子接受中国的文化教育。
1990年,她在比利时华侨华人中,发起赞助比利时国王慈善基金活动,为慈善基金捐款,受到比利时国王及媒体对中国侨胞的高度赞扬。为此,比利时国王夫妇将夫妻合影赠给她,以示感激。2008年8月1日,老人安然辞世,享年95岁。老人的一生,以善为本,慈悲为怀,深受比利时人民及华侨的爱戴,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的母亲”。
[二十二]
为了追寻法肯豪森将军晚年的足迹,完成最后的采访,我于2014年夏天,请中国驻德国使馆文化处工作人员李文小姐帮忙,帮我查找到法肯豪森将军晚年的故居——它位于德国联邦莱茵兰普法尔茨州莱茵拉恩县拿骚市。于是,我从北京专程飞到拿骚,来寻找我“多年”的朋友……
2014年8月4日傍晚,我从法兰克福乘车来到向往已久的德国边陲小城拿骚。正值傍晚,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夕阳带着夏末的凉爽与寂寞,从西边山峦上斜斜地射过来,照在两条寂寥的铁轨上,也照在我这个异乡人的心上。透过夕阳的余晖,我极目远眺,眺望这座坐落于两座山峦之间的小城,只见一幢幢红、白相间的小楼或平房,静静地卧在夕阳下,古朴而宁静,一盆盆粉红色的小花,点缀着各家的阳台或窗台。小城远离现代化的喧嚣,除了偶尔看到有人用手机在打电话,似乎见不到什么现代化设施,车站铁路扳道工所使用的扳道工具,仍是古老的手工扳动,而不是现代的电脑操作。没有高铁,没有高楼,连出租车都没有。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陌生的异国小站上,忽然感到一种别样的孤独与落寞,不由得问自己:你不远万里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一位德国将军的故居,来听听他晚年的故事,值得吗?明天接受你采访的人,能给你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素材?会不会板着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一家洁净的小旅馆里,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而,我多虑了。
第二天上午,在市长会客室里,三位白发苍苍、很有教养的老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们都是拿骚市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位老市长,如今的荣誉市长。一位是83岁的逊罗克先生,曾是残疾学校校长,历史学家。另一位是84岁的布鲁赫浩依泽先生,曾是法肯豪森将军的邻居,也是法肯豪森将军的家庭经济税务顾问。一位较年轻的则是现任市长温彻尔先生,退休前是一名教师,退休后连续两届当选市长。这里不同于中国,他们往往是退休后竞选市长,为民众服务,市长的补助金每月1700欧元。
除此,还有一位退休记者里格先生,他租住的房子就是法肯豪森当年居住的。采访就在市政府二楼的会议室里,伴着鲜花、咖啡和茶点,在热烈而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中国驻法兰克福的外交官邓卫幸先生,正在休假,专程从法兰克福驱车前来为我当翻译。络腮胡子、戴眼镜的温彻尔市长,操着很有教养的语气,热情道:“张女士,您是第一位专程来拿骚采访法肯豪森将军的外国作家和记者,我们非常欢迎您的到来!我们会全力给您提供帮助,希望您的采访能获得圆满成功!”就这样,一位在世界战争的波谷浪峰中沉浮一生的德国将军,其鲜为人知的晚年生活,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就浓缩在这个凉爽而美好的一天了。
几位老先生带我参观了法肯豪森将军的故居,一座木制的黑褐色二层小楼,门前有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屋前是一片视野开阔、绿草如茵的草坪。这是一位德国伯爵后代的房产,借给法肯豪森居住的。法肯豪森夫妇去世后,一直由里格先生租住,已经租住了三十七年。就在这幢二层小楼里,法肯豪森将军与西西拉温特,度过了他们晚年与世隔绝、隐居般的生活。
法肯豪森将军生前的家庭经济税务顾问布鲁赫浩依泽先生,带我来到他花园般的家里,他将法肯豪森送给他的几样礼物指给我看,一只八仙桌,几大本影集(其中两本是当年日军训练的照片),还有三幅蒋介石送给法肯豪森的名画,法肯豪森去世前,送给了布鲁赫浩依泽先生。只见幽暗的楼梯间挂着三幅色彩暗淡的画,一幅是徐悲鸿的猫,一幅是晚清画家陈子清的垂枝,另一幅的签章是篆字,我看不懂,认不出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法肯豪森将军喜欢中国的字画、古玩等艺术品,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中国的字画让我感到震惊,每一笔,每一画,每一首诗,都充满了灵性,都是一件内涵深邃的艺术品。几位老先生告诉我,法肯豪森将军的晚年,很少与人交往,也很少讲话,似乎并没有从历史的痛苦中走出来。
不过,布鲁赫浩依泽先生却说:“法肯豪森将军从1933年就开始反希特勒,一直到1944年被捕,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红线!”说到“红线”二字,他加重了语气。的确是一条“红线”。这条不被世人关注的“红线”,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以及法肯豪森将军的回忆录中,都有翔实的记载。法肯豪森将军的晚年,虽然有西西拉温特陪伴,但是,将军内心深层的痛苦,别人是无法知晓的,那不是他个体生命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晚年的法肯豪森将军,就像一片秋后的落叶,无声地飘落在这座寂静的小城里,默默地消耗着生命的最后时光,似乎被世界遗忘了。1958年10月29日,是法肯豪森将军80大寿。
除了西西拉温特,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日,更没有人前来祝贺。西西拉温特家人,由于她嫁给法肯豪森,与她断绝了关系,直到去世都不肯原谅她。但是,就在10月29日这天中午,随着一阵很少有人光顾的说笑声,家里来了几位尊贵的中国客人,他们捧着花篮、蛋糕、勋带、勋章,来为法肯豪森将军祝贺80大寿。当法肯豪森将军得知这是台湾当局驻德国的外交人员,受蒋介石指派,专程前来为他祝寿,并代表蒋介石向他颁发勋章、佩戴勋带,向他颁发不菲的奖金(美金),以感谢他对中国抗战的帮助时,他那早已麻木得近乎枯死的情感,不禁激起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波澜。“谢谢!非常感谢!没想到,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中国人还记得我……”老将军的声音哽咽了。
是的,法肯豪森将军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离开中国20多年了,中国人居然还记得这位德国军事顾问团团长的生日,而且派人前来为他祝贺80大寿,向他颁发勋章和奖金。这是将军80岁的生涯中,最难忘的一个生日。这次中国客人的到来,给法肯豪森将军沉闷而灰暗的晚年,送来一抹晚霞般的光亮,纵然像流星一般短暂,但毕竟给他苍凉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法肯豪森将军晚年的生活,更多是在痛苦的回忆与反思中度过的。他在回忆中,反思自己,反思国家,反思战争,反思人类,完成了一部20多万字的《战外回忆录》。他在回忆录中,写出了一位纳粹时代的德国将军,在其特殊的历史时期,面对国家与世界、民族与正义、誓言与背叛等重大问题,其内心在纠结与彷徨中挣扎,其灵魂在迷惘与困惑中抉择,最终做出艰难选择的心路历程。
在反思中,他想得最多的是:为什么一个疯子,能把一个强大的德意志国家带入毁灭性的深渊?为什么众多高官明明看出了希特勒的野心,看出了他带给德意志的不是光明,而是毁灭,却仍在执行他的命令,忠诚于他的誓言?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因为誓言,许多将军不敢反抗希特勒的命令,认为那就是所谓的忠诚。希特勒以人民的名义起誓,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如果誓言不再为人民的利益服务,而是带有犯罪的性质伤害了人民。那么,违背誓言去进行反抗,则成为一种道德的义务!”
在他艰难的抉择中,美国总统杰斐逊在《独立宣言》中的一段话,给了他很大启迪:“当一个政府恶贯满盈、倒行逆施、一贯地奉行着那一个目标,显然是企图把人民抑压在绝对专制主义的淫威之下时,人民就有这种权利,人民就有这种义务,来推翻那样的政府,而为他们未来的安全设立新的保障!”
他引用孟德斯鸠的观点,去治理被占领中的比利时:“征服者有义务修复其在被占领国引起的破坏或损失。这就是我所定义的征服者的权利:应对其造成的人类自然的破坏做出巨大的补偿,这一权利是不可抗拒的,符合法律的,但也是不幸的。”作为一名德国将军,他在回忆中反思自己,反思国家,也反思人类。而作为一名作家,则在思索中拷问战争中的灵魂,拷问人类在战争中的人性与兽性,拷问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命运关系……
我在寻找人类的善与恶,真诚与虚伪,人性与兽性,到底缘于何处?今天世界正在上演的一切,与历史,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现实则常常是历史的翻版。
在采访中,我向几位老先生提出了一些尖锐而现实的问题。我问他们:如何看待当年那场战争?如何看待德国总理向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下跪?目前,德国人民对纳粹分子持什么态度?对军国主义战争狂人,又持什么态度?德国青少年了解那场战争吗?德国政府如何教育青少年,对那场战争进行反思?如何对待新纳粹的极右势力?等等。这些问题是我此次欧洲之行,所要了解的一项重要内容。
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涌动着两股潜流,它就像大海中涌动的两股潜流一样:一种是阳光下的汹涌波浪,我在寻找一个个感人的故事,寻找那些崇高而伟大的闪光人性。另一种则像潜藏在海洋深处的暗流,那是我内心的深层思考。我想了解德国人,如何看待当年那场侵略罪行?如何对待新纳粹的极右势力?是不是也像日本极右势力一样,对其侵略罪行死不认账,或是表面认罪,骨子里却仍然抱着狼子野心,时时窥视着东山再起之机?
总之,我寻着纳粹德国将军的足迹,在追问人们对待那场战争的态度。这些问题有些尖锐,我不得不出言谨慎,很怕伤害了几位老先生的民族自尊心,甚至担心他们会冷下脸来,不予作答。但是,我又错了。我低估了几位老先生的水平及境界。三位老者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当年那场战争不仅给欧洲人民带来了巨大灾难,给犹太人带来了无可挽回的巨大灾难,而且给德国人民也带来了巨大灾难!德国总理向犹太人死难者墓碑下跪,不是作秀,不是表演,而是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代表德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忏悔,只有真诚地忏悔,才能获得被害国人民的谅解!至于那些极右的纳粹分子,极端民族主义者,他们在德国猖獗不起来。他们在议会上不会占有重要席位,兴不起风浪,纳粹那套在德国是行不通的!人们对战争、对侵略,早已深恶痛绝!人们渴望和平安定的生活。人民需要的不是战争,而是和平!欧洲七十年没有战争了,所以才发展到今天的欧共体。”
温彻尔市长说,他给学生讲课,从不回避二战,通过讲述二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来教育学生反对战争,热爱和平。我对几位老先生不禁肃然起敬。几位老先生对待历史,对待自己国家曾经犯下的罪恶,丝毫不回避,丝毫不忌讳,而是用一种高瞻远瞩的目光来回溯历史,来俯视现实。从几位老先生身上,我看到了日耳曼民族真正的睿智与胸怀。他们明白一个浅显而深刻的道理——
那就是,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更是无法篡改的。它不会因为你的好恶而改变,更不会因为你的好恶来抹灭。只有正视它,才是最好的选择。一个敢于正视历史的民族,才是值得让人尊重的民族;一个高瞻远瞩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伟大民族!采访结束时,布鲁赫浩依泽先生,拿出一套冲洗好的法肯豪森将军晚年的照片送给我,其中有法肯豪森将军80大寿,台湾当局派人给他佩戴勋章及绶带的照片。
三位老先生还将法肯豪森将军所著的《战外回忆录》(法文,内部发行),赠给了我,并在书的扉页上,郑重地签上了他们三人的名字。这本回忆录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回国后,我请天津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学生会副主席、在读研究生范秀同学,将这本书大意翻译出来。读着这部回忆录,就像在跟法肯豪森将军面对面地交谈,在倾听一位纳粹德国将军讲述自己坎坷的人生,在触摸他的灵魂在多舛的命运中,如何痛苦地挣扎与搏动……末了,温彻尔市长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西餐。分手时,我向几位老先生深深地鞠躬,向邓先生鞠躬,感谢他们使我的采访,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第二天,我要走了。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起床,踏着寂静的脚步,来到昨天几位老先生带我来过的墓园,来与法肯豪森将军默默地告别。墓园就在布鲁赫浩依泽先生家附近,墓碑不多,只有寥寥几座。一圈矮矮的树墙,围着一块粗糙的石墓碑,碑前栽着一盆盛开的玻璃翠花,墓碑上用德文刻着冯·法肯豪森与西西拉温特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生与逝世时间。法肯豪森生于1878年,逝于1966年,享年88岁。西西拉温特生于1906年,逝于1977年,享年71岁。
此刻,天空晴朗,无风,无云,没有战火硝烟,天地间一片祥和的宁静。只有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啁啾声。我站在墓碑前,向法肯豪森夫妇的墓碑深深地鞠一躬,献上一位中国作家对他们的缅怀与敬重。想想,一位纳粹时期的德国将军,却冒着被撤职、被杀头的危险,竭力去拯救自己的“敌人”。这种超越国家与狭隘民族主义的伟大精神,这种超越一般人性的良知,在人类战争史上也是罕见的,值得后人去缅怀。当然,对逝去的人来说,一切都没用了。但对活着的人来说,却是有用的。历史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一个人、一个民族的灵魂,也能照出整个世界。
历史告诉我们:希特勒改变了欧洲的命运;日本东条英机之流,改变了亚洲的命运。在这场灭绝人性的战争中,却涌现出钱秀玲这样伟大的中国女性,涌现出法肯豪森这样伟大的德国将军!他们在告诉我们:一个人无法选择时代,无法选择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但却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当天空弥漫着黑暗,却有几颗耀眼的星辰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当人类被兽性的残暴扭曲时,却有几颗伟大的灵魂向世界彰显出人性的崇高!
记住他们,不仅为了缅怀,更是为了—— 希特勒、墨索里尼死了,东条(英机)被处极刑了,并不能保证没有其他人代替他们处于那种地位。
这是1948年12月13日,菲律宾《编年晚报》一篇社论中的一句话,很值得人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