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千里来寻故地

  十年后回北京的日子终于盼到了。午夜凌晨,飞机在北京机场安全着陆。从机舱通过引桥步入机场迎机大厅,迎面扑来一股热浪,像是步入蒸汽浴室。后来才知道,为了省电,晚上十二点过后,机场室内空调全部自动关闭。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窗子又没人开启,难怪机场大厅内成百上千的旅客,托拉着各自沉重、大小不整的行李,各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忙得团团转。好在转到海关出口处,才发现海关人员十二点过后早已下班,对旅客们放行无阻。

  好不容易挤出了水泄不通的海关出口,离开了人山人海接机的人群。总算从蒸汽浴室般的机场大厅挣扎出来,想在室外透口凉气,没想到迎面扑来的确是北京七月盛夏所特有的炎热、潮湿的气浪。不知是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还是不堪机场内蒸汽浴热浪一击,我像中暑一样一头栽进随父亲来机场接我们的轿车。谢天谢地,车上的窗子是开着的。毕竟机场是在城外郊区,车子开动起来后,郊外的热风还是有几分暇意。

  十二点过后的北京之夜,热气腾腾、朦朦胧胧。载着我们的轿车因郊外路上车辆少,一路高速行驶,畅通无阻。轿车行至城区、市内,速度有增无减。风驰电掣,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行至长安街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司机无视红绿灯的起落,马不停蹄地穿越一道道红了灯的十字路口。问司机为什么闯红灯?答案是十二点过后,执勤的警察早已下班。我一下从时差、热浪中惊醒,在朦胧中睁大惶恐的双眼,努力地扫视着大街小巷昏暗的路口,以防不测。在高度紧张、惊吓中,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停在了阔别十年的宿舍大院门口。我暗自庆幸,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

  北京的变化,不容置疑。变化大小,也无可非议。路宽了、车多了,可路面上还是堵的水泄不通。再宽的路,也无法疏通不守交通规则的车辆。人比以前有钱了,不少人以车代步了,可人的习性/习惯 (Habits and customs )依然没有改变。再好的车,也不妨碍驾驶者和乘客随地吐痰、随处叫骂的陋习。人的习性/习惯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两句话难以讲清。但有一点无需论证,那就是人的习性/习惯并不因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提高;也不因生活环境的改善而改善。

  小的时候有一句顺口溜: “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 指的是生活水平提高、起居环境卫生的改善。如今是: “高级茅厕、低级房,高级茅厕缺纸张”讲的是普通老百姓的住房还比不上马路旁的厕所,再高级的厕所还是缺乏手纸的供应。我和Peggy第一次逛王府井东安市场时,在东安市场洗手间里,惊奇地发现那里备有卷式手纸机,供顾客、服务员使用。这是我们在北京机场以外的新发现。但我的惊喜很快变成一种莫名的不解。一位手臂上戴着红袖章的中年人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慢条斯理地从卷式手纸机里拉出一绺绺的手纸。拉出六大绺后,便从容不迫地将六绺卷成一大卷挟在腋下,心安理得、旁若无人地离开洗手间。我是个近视眼,看不清袖章写的是“清洁卫生员”还是“治安保卫员。”无独有偶,在同一个时间里,当妻子用完洗手间后,看到一位女服务员将留在卷式手纸机里全部手纸拉出来,卷好后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带走。

  个人的习性, 习以为常,成为习惯。一旦被家庭、群体、社区、地方认可、接受,形成地方风俗、社会风气(Customs and culture ) 。久而久之,日积月累,渐渐地演变成区别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化、传统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Culture and tradition )。前面提到随地吐痰、随处叫骂现象,十年后有增无减;过去火车站,马路边,商店、饭店门口小孩子随地大、小便的场面,现在还是依稀可见。唯一变化的是,过去在城里不准养畜的猫、狗现在却多的不可胜数。对它们随地大、小便的行为的抱怨更是遥遥领先,口诛笔伐。远远超过人们对随地吐痰、随处叫骂、随地大、小便的批评、论断。

  毛主席在世的时候,为改变国人,发动了不知多少次政治运动,包括文革中把成千上万的干部、知识分子送往农村“五七干校,”把无数个在城里长大的青年人调往边疆的兵团、农场,穷困的山区、牧场,偏远的农村“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试图通过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政治运动来改变人的本性,把大家改变成他所想象的样子。可惜的是,他连自己都无法改变。毛泽东一生痛恨封建王朝、帝王将相。他的卫士长回忆当年建国后毛泽东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万岁” 时坐立不安的窘相,谁也想象不到几年后的毛泽东在震耳欲聋的 “万岁” 声中那种泰然处之、从容不迫的神态。

  毛主席一生极力反古,以至于我们这代人很少人正经读过古书。他去世后,凡参观过他晚年在中南海故居的人,都会惊奇地发现他那书房兼卧室的房子里,到处堆满了线装的古书。毛泽东一生古书读了不少,可谓通今博古。可惜在他的万卷古书中,他却漏掉了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的一句警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后演变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能改天换地、改朝换代的人却改变不了自己;一个改变不了自己的人却期望改变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这不仅是一个人的悲剧,也是这个时代悲剧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