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英国除了人地两生外的确是个学习的好地方。校内外不用说举目无亲,就连黄色面孔都稀有罕见。出过国门打过仗的本地人,捻手捻脚地走进,像稀奇的动物困惑地打量着你,无法断定是“二战”盟友“国军”还是作战对手日本的后裔。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的英国大学老师们,不露声色、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私下却听说对我们有些失望。殊不知我们不仅是校园首批东方人,而且是东方马列的传承,八十年代“大西洋底来的人”,那是后话。
我们来校报到已晚,开学已过一个星期。我的大部分研究生课不是在课堂而是在老师的办公室举行。基尔大学(Keele University)美国研究系研究生负责人Dr.Charles Swann身材高大,出入门槛还要特意低头通行。他坐着和你讲话,你必须站着才能齐眉对视。此公因腰痛不能长时间站立、坐堂。在他办公室上课时,他是仰天趟地,学生像《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居民围坐在他的身躯左右。
第一学期课程有一门美国文学概论。记得因晚到一个星期,我的第一节课是在梦游中熬过的。课上简直不知道大家在讨论些什么,下课后也不知道下一堂的作业是什么。勉强从同学处得到一份课程进度表和阅读书目单后,直奔图书馆借书、阅读、查资料。因为是自费生,衣食住行自理。新来咋到时,什么都没着落,什么都得从零做起。先是暂住Peggy导师Mr.Briggs家。记得第一顿晚餐吃了一片咸肉、两片面包和一勺土豆泥之类的东西。仅仅温饱,又不好意思 “添饭” ,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说自己吃饱了。说实在的,Mr.Briggs 家也不宽裕。夫妇两口,一份工资,养育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就那点仅够一家人吃的东西摆在那里,怎么好意思再吃下去。
好在一周后,我们在他家附近找到了住所。但这里到学校却有相当一段距离,搭公车也需要走很长的路。基尔大学位于英国中部,阴雨连绵,入秋后湿唧唧、冷飕飕。吃的东西也不对口,又要日以继夜地对付一大堆功课,简直是作孽,自作自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我终于完成了第一篇概论课论文。收到的评语却是不尽人意。老师在评语字里行间中婉转地提示我应如何提高此论文的“研究”水平。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怎么办?我们是父母倾囊资助自费留学,仅学费一项就三倍于当地英国学生。还有衣食住行的大笔花销,结果不是旗开得胜,不尽人意,怎么面对寄予无限希望的父老乡亲?在生活没有改善、课程照常继续、阅读、写作量有增无减下,唯一的可做的就是减少休息和睡眠,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投入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篇论文获得老师的肯定和鼓励。但我的身体已消耗得“弹尽粮绝”。那时照片中的我,面色苍白的吓人,惨不忍睹。人本来就瘦,那时就更显得瘦骨嶙峋,病病殃殃。
交进论文的第二天,我就被一种莫名的低烧击倒,持续多天,也没有好的影子。到校医诊所,医生束手无策,把我留下住院观察。英国人凡事保守谨慎,不查出病因,不会随便下药。就这样我在校医诊所卧床若干天,低烧持续不断。没有食欲、身体一天天减弱,连下床都很吃力。查不出结果,无法对症下药。医生建议在澡盆里泡低温水“物理”降温。躺在床上,无事可做,靠听收音机BBC节目度日。那时我们所在的英国中部小镇上,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杀伤率吓人的疾病:军团病菌症(Legionnaire Disease),每天都有人因此而丧生,成了当时的“国际新闻”。与此同时,我听到了BBC提到中国的春节即将到来的消息。一时间,我无法控制感伤的情绪,在床上流泪叹息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校医把Peggy招来,陪我用急救车转送到一家当地传染病医院,进行隔离观察、治疗。行驶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我们被这意想不到的病情发展惊吓的目瞪口呆。大学在山坡上,传染病医院在山下那块“穷乡僻壤”地段,无从得知。从校医只言片语中,Peggy得知我被怀疑染上黄热病(Yellow Fever)。到了医院后,因是传染病,家属不得留住,把我安置好后,Peggy当夜不得不乘出租车回校。那才是一个不眠之夜,字典上解说“黄热病中毒期会出现肝、肾、心血管功能损害以及出血症状。严重者会出现谵妄、昏迷、大量呕血、休克等。病期持续3~4天或2周。常在第7~10天发生死亡。” Peggy怎能入睡,出国仅仅几个月,万一我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向家人交代?她彻夜不眠,天还没亮就乘车赶到医院。
我所住进的传染病医院,大概也和英国中部的许多建筑一样古老、年久失修。室内的设备也非常简陋。我住的房间显得就更加寒酸、凄凉,我想和古时的牢房相差无几。一张靠近窗户的床铺上,除了枕头外,仅有一条线毯。一个多星期不吃不喝、低烧、盗汗的病体怎能靠这条薄薄的线毯御寒?筋疲力尽的我哪里顾得上这些,脱衣就寝后,全身紧紧地裹着线毯,半哆嗦地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深夜里,我被一股从窗外而来的冷风袭醒。才发现窗户的一角缺了一块玻璃,冷风就是从那个缺口直吹到我的头上,把我从睡眠中吹醒。我实在无力去叫护士,便翻身换了个方向。
第二天早上,病房里挤满了人。一位中年医生带了一群实习医生查房,讲的是什么,我好像一句也听不懂。隔行如隔山!临走前嘱咐护士抽了我不少血样。他们一走,我感觉头脑清醒许多,低烧、盗汗、哆嗦匿迹隐形。一股饥饿的感觉笼罩全身,护士端来的食物,我狼吞虎咽地打扫干净。好像觉得英国人非常小气吝啬。Peggy赶到时,我正在床上用遥控器选择电视频道。她一颗悬挂着的心总算落地。验血的结果出来后,证明诊断不是黄热病,而是腺热病(Mononucleosis,单核白血球细胞增多症),主要因疲劳过度、免疫力降低造成。我的腺热病不治自愈,大概和那条薄薄的线毯、缺了一块玻璃的窗户有关,即所谓“物理”降温!最为失望的是那位主治大夫,他原以为我十拿九稳的黄热病例,正好为他教学提供鲜活实验用的荷兰猪(豚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