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往事回顾》中是这样记述我奶奶的:
“一个身高、苗条、一脸皱纹、满口无牙、裹脚、鬓发墨黑、慈眉善目老人的身影,注入我的脑海,常活鲜鲜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老人家依然那般疼爱关注着我们家的一个个,那人就是我无从忘怀的婆婆、两个儿子的好奶奶。老人虽然离开我们已四十多个年头,可往日的桩桩件件,仍历历在目。
老二张泉出生在我国三年困难时期,加以我又再度身患乳腺炎,治疗不愈,哪有奶水。市场也没有牛奶出售,全赖稍有的高钙粉、米羹一类喂养。老人心疼孙儿,又无牙,平日只靠牙花咀嚼吃食。我亲眼见过老人嘴对嘴地喂食张泉。此情此景,感人至深。此时此刻,我哪能阻止,或说声“这不卫生”一类的话语?!
老人生活简朴,还多方为我们排忧解难。在国家困难年月,老人不仅自己生活简朴,对我们从未提出任何要求,却处处为我们着想。自然灾害,供应紧张,吃穿多凭票证购得。就拿穿衣来说,大人可不添制,孩子出生、成长,不能不理,我们犯难。老人煞费苦心与操作,小的捡大的,顺理成章,现成穿着。大的用拆、改、拼,一套可制作上身或下身,两套併一套。硬叫她两个孙儿适时有穿戴。既给我们解难,又让孩子受教育,不嫌穿着拼补衣服进幼儿园,也上学堂。
她仁慈宽厚,她老生育子女十来个,成活五个。在我俩婆媳相处十多年间,我从未听她数落过哪个儿女、媳妇的长与短,个个都以仁慈、宽厚对待。就拿我这个三儿媳妇来说,我是出了家门进学堂门,再进机关门的“三门干部,”以我们早出晚归少有闲,她老人家独自默默将家活全揽下。就拿北方包饺子,可是人人会,她老知我犯难,偶碰我家包水饺,她总风趣地用手一摆“去!去!”让你歇着不觉难为情。实话实说,我学会包饺子确是在老人离世之后的事。
她疼爱孙儿,但不护短。在教育孙辈的问题上,她尊重子女,不加干预。即便有不同意见,也不苛责。一次老大张波在我家三楼凉台,不慎洒尿滴在一楼家晒的衣服上,他家找上门来,时值建明在家,他自然火冒三丈,怒斥孩子不说,还用皮带抽打。老人心疼孙儿,不曾当面制止。但事后生儿子的气,足有两天不予进食,意在让儿子自省。
老人疼爱孙儿可是有求必应,无所不为。两个孩子先后从幼儿园全托中回到家里上小学,这下老奶奶可是能天天见到两个孙儿了。当时二人都就近上了西便门小学,虽然班次不同,但上学、放学时间一致。这下可忙坏乐坏了老人。一日上下午两个来回,值此时刻,老人可从厨房透过窗户,耳听眼瞧哥俩上学去、放学归来。经常是孙儿在下边呼唤来家,让奶奶用废煤球裹上毛把毛票(纸票一角钱)扔下买上糖块或冰棍吃着上楼来家。待到上学,老人从厨房间又可目送哥俩步出宿舍大院,然后又奔赴我家凉台,扶栏眺望两孩子通过大桥而去。真够忙活。 还记得有一次两孩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鸭子,让奶奶给养着,供放学回家逗玩,不知怎的那只鸭子在大院外大路边给压死了,听说两小子为此眼都哭肿了,老人为安抚他俩,这位从不杀生的老人竟为之宰煮,给孙儿解馋。据说哭得什么似的两个傻蛋,竟破涕而笑,吃得津津有味。
老人心系儿孙、老伴,常奔波于北京、老家之间。可是在这里想那里,在那里想这里,家人愁的确是她老的安全。记得她第一次随返乡的老爹回去,在她独自从青岛返回北京的一次,原本由建云妹送上从青岛开往北京的那趟列车后发来让我们接站的电报,可到时我和建明接站扑空。这可让我两口子着了慌,老人目不识丁,是个文盲,担心她在途中出了什么事故,竟至当日的收容所我们都找寻过,我俩着实给吓住了。事后才知系该列车因故退回。经此一遭,我们定下一条,往后老人来去必须有人陪送,不让她独行。
她克己待人,处处为他人着想,却亏待自己。……老人诸多品德,难以尽言。平日里,老人给人印象,不多言不多语,可听孩子讲起奶奶来,她老可是语言丰富,说故事绘声绘色,可是一个又一个,是那么引人入胜。可惜我未曾聆听,不免遗憾!”
奶奶虽然目不识丁,但讲起故事的确绘声绘色、引人入胜。那时没有电视,仅有的收音机节目也十分有限。每天晚上我们哥俩就依偎在奶奶身边,在旱烟缭绕的云雾中,津津有味地、不厌其烦地倾听奶奶那特有的娓娓动听的故事。大半个世纪过后,回忆奶奶当年讲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讲的无外乎是三头六臂“长虫”的不断翻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百听不厌!(山东话:蛇为“长虫”)日后我在从事中、英文写作中,奶奶以及她讲过的“长虫”故事成为了我所写的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和素材。在英文短篇“阳台”中,我曾写道:
“我用两手盖住我的耳朵,还是能听到楼上阳台大山奶奶的声音:“从前,一个扛农活的在地里看见一个不大点儿的‘长虫’。地里活儿太多,就没搭理它。第二天,在同一块地里又看见那条‘虫’,捡起来,把它扔到远处。第三天,他又看见那条‘长虫’,心里想,“我非杀死它不可!”念头刚动,‘长虫’就由寸变尺的长大、长长。不大会儿就变成三头六臂的大蟒。那个扛农活的撒腿就跑,大蟒腚后猛追。扛农活的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跌了一跤,昏倒在地里。醒来后发现手里攥着那条不大点儿的‘长虫’,知道它厉害,不敢有歹念,也不知道怎么办 ……”
在另一篇题为“肝炎病房”的故事里,一开头我是这样描述的:
“韩江被窗外的高音喇叭惊醒。他睁眼在屋里找钟表。窗外天还没亮,屋内似乎听见有人打呼噜。他下意识地摸着粗糙的被面、枕套、床单和身上的睡衣。什么时候开始穿睡衣睡觉的?他扪心自问。暗自庆幸的是那条穷追不舍、变化多端的“长虫”仅仅是一场噩梦。虽然是噩梦,还是可怕。现实中的魔鬼不就是披着千变万化的伪装吗?韩江后悔儿时听了太多鬼怪的故事以至都十一岁了还深受其害、不能自拔。屋子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伪装的。椅子底下的东西看起来像躲在石缝间的变色蝾。就连地上的拖鞋也像海底的寄居蟹,更不用说那一条条发白似鱼、挂在墙角水池边上的东西。现在什么都在千变万化中,韩江暗自思忖,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其实更可怕,因为它们的变化是无声无息的。”
我在前面提过,奶奶的故事是在“旱烟缭绕的云雾中”讲的。她老人家劳累一生,除了含着旱烟袋别无嗜好。即便她患有很重的哮喘病,也没能放弃抽烟的乐趣。自打我记事起,烟味就没离开过我。奶奶抽的是叶子烟,不分白昼一袋接着一袋。父亲抽的是烟卷儿,一根接着一根,每天两包半。抽得房间里昏天暗日、烟雾弥漫。即使是阳光灿烂的大白天,我们家室内也总是半明半暗。日久天长,烟味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伴侣。它使我感觉奶奶、父亲就在身旁。烟雾成了我的蚊帐、被褥、衣装。白天离开它,像是赤身裸体、无依无靠。夜晚闻到它,像是催眠在它的怀抱。只是到初中毕业参军体检透视时才发现我的肺部已是漆黑一片。可见二手烟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