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苦苦挣扎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穷途末路者,意外发现兜里还剩一个铜板。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把全部生命押在文学的圣坛上,将会搏出怎样一番人生?
七十三
1977年5月,随着我离开体工队调到佳木斯电子仪器厂,我们结婚十年搬了十次、在风雨中漂泊了十年的家,终于安定下来了。
经过十年的折腾,本以为我这颗心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激情与奢望,只能相夫教子过普通人的日子了。我像许多父母一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希望他们将来能考大学,能有出息。
在我的一生中,除了创作以外,孩子是我投入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项“工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子女教育的确是一项大“工程”,是一项塑造人的“工程”,它比任何事情都艰难都重要!
后来,贺玉不止一次地说:“一看到左邻右舍的孩子被判刑,我就感到后怕……”
的确,今天想起那个环境仍然感到后怕。我们住在郊区的城乡结合部,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都很糟。这里没有楼房,没有柏油路,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一下雨,道路就泥泞得像大酱缸似的,连自行车都骑不动。这里居住的人很杂,工人、农民、劳改释放犯、小偷、抢劫犯……什么人都有。胡同里,整天疯跑着辍学在家的孩子。我家放在菜窖里的一筐苹果,没舍得吃,被邻居孩子偷光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忘了收进去,第二早晨发现衣服没了。紧挨着我家左边邻居的孩子,因盗窃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右边邻居的男孩被人莫名其妙地杀害了;右边隔一家邻居的男孩因盗窃在法院开庭时,借上厕所之机从二楼跳窗逃跑了,被抓回来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胡同对面一家男青年是在逃的杀手……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年幼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当父母的能不感到后怕吗?
尽管外面环境很糟,但我家却充满了欢乐,小日子过得像火炭似的。
我家住房小,自己接出来一间厨房;没有自来水,在厨房里打了一口压井;在院子里种上葡萄,可惜只结了三串;在院子里盖起一个大花窖,养了六十多盆花;还养了七只鸡,我做饭贺玉剁鸡食,小鸡下蛋好给孩子带饭。每到周末,我们全家举行诗歌朗诵会,朗诵自己写的诗……
在对待两个孩子的教育上,我丝毫不敢放松。
早晨,我一边做饭,一边给孩子掐表练习速算,儿子在全校速算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全家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唱机,请电子仪器厂的朋友教孩子学英语。我把《明日歌》贴在墙上,每天让孩子背一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孩子长大以后,不止一次地揶揄我:“我们根本不明白《明日歌》是什么意思,都是给你背的!”
我怕孩子在外面学坏,干脆把大门锁上不让他们出门。可是等我上班一走,一帮孩子就趴在板障缝儿像勾魂儿似的来勾引他们了。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就从板障子跳出来,跟外面的孩子“同流合污”了。而且有人在胡同口放哨,看到我从远处一露头,立刻就通风报信地大喊起来:“不好了!海燕你妈回来了!”等我进屋时,两个小家伙的胸脯还呼呼大喘呢。孩子正在写作业,窗外一双双小眼睛像走马灯似的,勾得两个孩子心神不定。有一次,我把一个趴门缝儿的淘小子给撵走了,第二天却发现,我家大门被人用斧子砍了。
我深切体会到“孟母三迁”的苦衷。可我无处可搬,只能严格地管教两个孩子。
一天,我接到女儿老师打来的电话,问我女儿为什么一连几天不去上学。我一听就急了,急忙跑回家,老远就看见女儿正在门口跟几个孩子跳皮筋呢。我立刻像抓小鸡似的把她抓进屋去……
女儿哭着说:“一个男生总截我,不让我上学……”
“他叫什么名字?在哪住?”
这天晚上,我跟贺玉跑遍了那片居民区,总算找到了那个男孩子的家。男孩子不在,一对农民夫妇坐在炕上点着蜡烛摸纸牌呢。我对他们说,你们要管教自己的孩子,不许再截我的女儿了。
可是,我和贺玉刚到家,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就气呼呼地闯进来。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弹簧刀,开口就骂:“你们他妈找俺家干啥?找死啊?我告诉你,明天我还截她,天天截!你再敢找俺家,我就杀了她!”
女儿吓坏了,躲在墙角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们……
对付这种小无赖,讲道理根本没用,我指着贺玉说:“你们知道他是干啥的?就你们这小样,三五个都不是他对手!信不信?”
两个小家伙一看贺玉膀大腰圆的样子,顿时怯了几分,转身要走,却被我叫住了:“别走,你们必须保证不再截我女儿了!”
拿弹簧刀的男孩子,悻悻地说了一句:“行。”
“你说话可得算数!”我向他伸出一个小手指,男孩子犹豫一下,向我也伸出了小手指……
可我们仍然不放心,一连好多天都送女儿去上学。
儿子距离中考还有三个月了,学校进行摸底考试,他考得很差,政治和生理卫生两科不及格。老师私下里对我说:“这孩子恐怕考不上重点中学了……”
儿子也一脸沮丧地问我:“妈,你说我能不能考上?你要说我考不上,我坐地就瘫歪了。”“瘫歪”就是完蛋的意思。
我说:“能!一定能考上,妈妈帮你复习!”
其实我心里根本没底。可在这种时候,当妈的只能硬着头皮鼓励他,不然孩子就更没信心了。我对孩子说:“中考和高考是人生的关键时刻,这不仅是对你们学习的考验,也是对你意志、品质及吃苦精神的锻炼。你们吃这点苦算啥?跟我和你爸当运动员相比差远了!”我总是拿我们当运动员的劲头鼓励孩子,“进考场就像比赛一样,一站到跑道上谁都紧张,你要不紧张你就赢了!”
儿子的数理化很好,只有几科死记硬背的学科差。于是,我给他请来资深的俄语老师辅导他俄语,又给他做出详细的复习计划,几天一个大周期,几天一个小周期,每天晚上我像训练一样陪着他一起背题,背不会我们娘儿俩谁都不许睡觉,好多课程我都背会了。早晨我一边做饭,一边念中文考他俄语单词,每次都把五六册初中课本的俄语单词全部考一遍,把不会的筛出来再考,一遍遍地淘汰,直到全部对了为止。后来老师说:“这哪是考孩子,这明明是考妈呢!”
结果,中考前一个月,学校再次进行摸底考试时,儿子居然从全校一百多名一下子跃到第四十三名,全班第十二名。老师和同学都感到十分惊讶。
女儿在初中时早恋,学习成绩一度很差,搞得我焦头烂额的,但无论怎样我对她都从没有放弃过。结果,两个孩子都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省重点中学——佳木斯一中。
我觉得既然生了他们,就应该对他们高度负责,这是为父为母天经地义的责任。后来我创作以后,自己处在艰难的爬坡阶段,也从没有放松过对孩子的教育。
为了孩子,我厚着脸皮去老师家挨个儿拜访,请各位老师关照我的孩子……
儿子高考结束后,我请假跑到全国高校在黑龙江的招生地大庆,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等待招生结果。招生区不让进,我就从围墙的排污口钻进去,每当从臭气熏天的排污口往里爬时,心里总会自嘲地想起那首革命诗抄:“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为了孩子什么都豁出来了。
这天,在招生区门前,我偶然遇到佳木斯大学来招生的陈老师,她邀我到她房间里小坐,正好碰到中央某财经大学的两位招生老师出门,陈老师对我说:“这两位老师要去退档,被退档的学生是咱佳木斯一中的,叫金英,考了五百零八分,她的第一志愿要被退档,说不定被塞到二表哪个学校了?”
我一听就急了,急忙说:“陈老师,要那样就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帮帮金英这孩子?你去找那两位老师,让她们不要退档,就说我是金英的母亲,请她们关照……”
陈老师欣然同意了,急忙去追那两位老师,让我傍晚听消息。
傍晚,看到陈老师满脸笑容地向大门口走来,我悬了一天的心一下子落地了,金英最终被中央某财经大学录取了。
陈老师问我:“你认识金英吗?”
我却摇了摇头,但我知道她是我儿子的同学。我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她一生的关键,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几天后,我得知儿子被某大学录取之后,这才兴致勃勃地踏上回家的列车。
我家在城乡结合部住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正是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我又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只知道从早到晚逼着孩子学习,不听话就打。为此,两个小家伙跟我闹得很对立,甚至向我提出抗议:“你看谁家孩子像咱家?整天像看犯人似的看着我们,弄得我们像蹲监狱似的,一点自由都没有!”
的确,我觉得真有些对不住孩子,给孩子的自由太少了。可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没办法,我只能打着、骂着,拽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懵懂无知而又十分关键的童年,直到把他们送进高等学府……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如今两个孩子在北京发展得都不错。
说到来北京闯荡,不能不谈到我和贺玉的个性问题。两个孩子在黑龙江都在机关工作,工作都不错。但我们觉得,他们这样下去不会有太大发展,只能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于是,就动员他们停薪留职去北京闯荡……结果,两个孩子都继承了我们运动员的拼搏劲头,工作干得都不错,不仅买车、买房,而且都上了系统的光荣榜……
我从两个孩子身上发现,孩子的可塑性是极大的,他们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也可以成为社会垃圾,就看如何去引导了。即使孩子暂时不理解,甚至和父母对立,都永远不要放弃。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七十四
到工厂以后,我本以为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已经死了。
可是,就在这年夏天,全国恢复高考,看到厂里一些年轻人纷纷复习课程准备高考,我这才发现我那颗心并没有死,它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初试那天早晨,看到别人兴致勃勃地走进考场,而我却趴在考场大门外偷偷地哭了。我清楚记得,那次初试的作文题目是《当我走进考场》……
为了这一天,我曾苦苦地准备了那么多年,可惜,天不助我,生不逢时,我再也没机会走进考场了。
此刻,我多么希望像那些考生一样,重新去选择一回人生啊。可是,时不待我。两个孩子太小,孩子需要我,贺玉需要我,这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家更需要我……
离开考场,我一个人来到铁路旁的丁香树下坐了很久。晚上,贺玉问我眼睛怎么红了,我说打扫卫生迷的。
我发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尽管接连不断的挫折把我苦苦追求的梦想,一次次地撕得粉碎,可我仍然像一个天真少年,仍然活在向往未来、向往成功的幻想之中。我心中的激情与抱负仍然还活着,它从来就没有死过。可是,越是活着就越是痛苦,因为它太不现实了。
十多年前,我刚从运动队下来时,也像今天这样彷徨过痛苦过,可那时才十九岁,干什么都来得及。如今已是人到中年,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觉得再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可是,再彷徨,再痛苦,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一个底层的小草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偷偷地回味一下,悄悄地舔舐一下心灵的痛苦,把那些不现实的想法藏在心底,成为一个终生的遗憾,一份永久的证明,证明自己也曾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梦想过,追求过……只能如此了。
1979年,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
3月初,全国冰球比赛在佳木斯举行,我和贺玉写了一首“八亿人民为你助战”的小诗,发表在《合江日报》上。
这天晚上,我跟贺玉看冰球比赛回来,冻得嘶嘶哈哈的却很兴奋。
贺玉开玩笑说:“哎,等咱俩老了写一部体育小说,让小说中的人物去拿世界冠军,去圆咱们的冠军梦!”
不知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主宰着人的命运,听到这句玩笑,我却忽然产生一种渺茫的但却异常兴奋的感觉——好像我一直在期待着这句话,又似乎这辈子就是为了这句话才来到世界的……
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实现自我,社会上也并不提倡这些。当然更不知道马斯洛提出的人的追求分成生存、安全、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的五个层次。我只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总想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
有人曾说:“机遇只垂青那些懂得怎样追求她的人。”
我却觉得机遇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即逝,就看能否抓住它。
我对自己说:“干吗要等到老年?我现在就写!”
于是,就在这个早春的夜晚,一个异想天开的大胆想法,又从我心底里冒出来,随之,一种久违了的激情又开始澎湃起来,就像少年时第一次看到运动员训练一样。不,比那次更强烈,更坚定,也更疯狂!因为我知道,这是命运抛给我的最后一根缆绳,我必须牢牢地抓住它,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一想,我所以能抓住这句玩笑,并把它变成改变命运的契机,还是我那不甘于平庸不甘于默默无闻的个性在起着主导作用,也再次决定着我的命运。
在此之前,我从未写过东西,更没想过要当什么作家,然而,这句玩笑却激发出我个性中潜藏的、历经磨难而痴心不改的特质。
有时,人的命运往往就在看似平常的小事中带来了转机……
不久,《合江日报》副刊部主任阎英奎老师邀我参加报社举办的文学讲习班。阎老师后来告诉我,说他从那首小诗里看到我有些才气,所以想培养我。
参加讲习班的三十多个人,别人都发表过不少作品,唯独我只发表过一首小诗。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走路都不敢抬头看人家,总是盯着别人的脚后跟。
然而,恰恰是这短短半个月的讲习班,成了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我就像一个在大海中挣扎得精疲力竭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穷途末路者,意外发现兜里还剩下最后一枚铜板。就在这次讲习班上,我决心把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圣坛上……
这枚铜板正是时代赐给我的——中国正掀起十年浩劫后的第一场文学热。
之后,我背着贺玉,怕他笑话我,以工厂为素材偷偷地写了一篇小说。
捧着这篇三千字的小说,我战战兢兢地来到《合江日报》副刊编辑丁继松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丁老师,您看看我这篇东西行不行?”
这位面相慈祥,曾写过许多散文的老编辑,看完之后,操着安徽口音,说出一番鼓励我一生的话:“雅文同志,我搞了二十多年编辑,我相信我的眼力。我认为你在这方面是有才气的,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我不知丁阎二位老师从我的小文里看到了什么才气,但对我来说,却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忽然听到母亲的夸奖,更像一匹找不到归途的老马,终于听到有人对我说:“看,那就是你回家的路!”
为了寻找这条归途,我苦苦地寻觅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召唤……
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没人能指导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像瞎虻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闯对了,也许就闯出来了,闯错了,一辈子也就白混了。不仅是我,好多人都像我一样,都在苦苦地求索,孜孜不倦地追求,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忙。我跟头把式地折腾到三十五岁,才偶然找到一条渺茫的、不知结果的人生道路……
于是,我这个既没有创作前的准备,又没有多少文化积累和熏陶,更没有受过名人指点,只受过五年正规教育的三十五岁女人,仅凭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儿,凭着对理想的狂热,匆匆忙忙地冲上了拥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
所以,我非常感谢丁、阎两位老师。他们不是发了我一篇稿子,而是指出了我人生的方向,改变了我的命运。
2006年11月1日,我被佳木斯请回去参加《佳木斯日报》(即《合江日报》)五十周年的庆典,会上,我眼含热泪地向两位恩师敬献了鲜花,我说:“我非常感谢两位恩师,是他们给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也给了我重大的人生转折。在此,我向两位恩师真诚地道一声‘谢谢’,谢谢二位恩师……”我说,“是这片黑土地养育了我,培养了我。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这棵大树长多高,我永远是黑土地的女儿。我的根都永远扎在黑土地里……”
两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为有我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我为遇到这样的恩师而感到庆幸。
1979年7月6日,我第一篇小说处女作《生活的浪花》发表在《合江日报》上,有人还为此写了一篇小评论。
不久,我收到第一笔稿费十二元钱。贺玉用这笔钱买点肉,炒了几个菜为我祝贺。孩子一看到肉立刻高兴地叫起来:“哇!太好了!妈以后你多写点儿,咱家就有肉吃了!”
这篇小说使全家兴奋了好多天,也使很多人对我议论了好多天。他们不相信是我写的,都说是贺玉替我写的。大家都知道贺玉爱写诗,比我有才气。记得有一次,全国第三届冰运会在佳木斯举行,第二天上午要举行开幕式,头一天晚上七点钟,体委领导送来一篇开幕式解说词让贺玉和我帮着修改,贺玉一看解说词不行,就重新写了一篇。第二天上午,这篇散文诗般的解说词在开幕式上赢得运动员一阵阵掌声。还有一次,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来佳木斯拍了一部冬泳片,让我们给写解说词。看完片子,贺玉出口成章,以诗歌般的语言,完成了这部片子的解说词。遗憾的是,贺玉一直没有机会发挥这方面的才能。
不过,当我把这篇小说拿给父亲时,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戴着老花镜,哆哆嗦嗦地看了半天,激动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我老儿子将来会有出息……”
但很遗憾,一直对我寄予厚望的父亲并没有看到我出成果那天。
父亲临去世前两天,我回家去看望他,他病得有些糊涂了,瞪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颤抖地问我一句:“你又写了吗?”
我冲他点点头。他却摆手撵我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撵我,后来终于弄懂了父亲的心思,他让我回去写小说,他说他死不了。
没想到,这次见面却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父亲第二天就走了。但父亲摆手撵我走的情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让我回去写小说,父亲希望我能有出息……
七十五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魔鬼,这个魔鬼不是别人——
我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全部押在文学的圣坛上,玩命地拼起来。
回忆我这一生,许多时间都是在梦想与追求中度过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查尔斯·萨姆纳说过“成功有三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毅力,毅力,还是毅力!”就像当年一心要读书,却不明白知识能改变命运一样,我只有持之以恒地拼搏下去,才能实现我的冠军梦!当过运动员的人都知道,一个运动员也许没有取得过好成绩,但他绝不缺少毅力。我曾在大学讲座时说:“我也许没有才气,也许缺少灵性,但我敢说,我绝不缺少无坚不摧的毅力!”
我深信罗曼·罗兰说的话:“前途属于那些一旦决定之后,就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是的,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正是我的个性。
从动笔那天开始,我就不是以文人的斯文来进行创作,而是像运动员训练一样拼命。多年以后,我和先生谈起当年的情景,他说:“你的那股劲头不是让人佩服,而是让人感到可怕!别人都管你叫拼命三郎……我相信一个人要有你那股劲头,没有不成功的!”
是的,我不是拼一天两天,而是一拼就是二十年!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
我在小桌前贴上自己的座右铭:“不要叹息昨天,昨天已经属于历史,而是要紧紧地把握今天,今天才属于现实。”
我就像着了魔似的,脑袋里除了小说什么都没有。白天坐在办公室里摆弄数字,但心思根本没放在工作上,上班、走路、骑车、开会……连做梦都在构思小说,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一天上街,我骑着自行车又在琢磨小说,骑着骑着,忽然骑到路边一个男人的两腿中间了。那人夹着自行车前轱辘回头问我:“你这是往哪骑呀?”我这才猛然惊醒,急忙向人家道歉。
由于心不在焉,我家所有的锅碗瓢盆没有不掉漆的。我一天打过两只暖壶,两天拧折过两把拖布杆,常把暖瓶盖扔进水壶里……
贺玉开玩笑说:“以后别叫你雅文了,干脆叫你毛愣三光吧!”
最可笑的是,我把家里新安装的胶合板门撞出一个大坑,竟然大呼小叫地问全家人:“哎,你们谁把门撞坏了?”孩子都说不是他们撞的。后来发现我自己的右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我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最狼狈的一次,我居然跟着一个男同胞闯进了男厕所……后来再上厕所,我总是一再提醒自己,千万别走错了,太丢人了!
而且,我的性格也开始变了。我本来天性豪放,爱运动,爱唱歌,但从动笔创作以后,我变得喜欢沉思与内敛了。
但我发现,白天想得好好的,晚间一坐到折叠小桌前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词都没有了,坐在那苦思冥想,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憋得脑袋生疼,唯一的收获就是墙角一堆揉皱的稿纸。折叠小桌是贺玉在一个高低柜上安的,不用时可以折起来,很是方便。
我问自己:“你能行吗你?你念那么点书能写小说吗?你到底是不是写小说的料?”
“行,你一定能行!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千百遍地问自己,又千百遍地回答自己,每天都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苦苦地折磨自己,天天熬到凌晨一两点钟。
每天晚上,我脑海里都会出现两个小人儿,一个是犹豫不决而缺少信心,另一个却是坚定不移而充满自信。一个小人儿总会找出许多例子对另一个小人儿说:“你看奥斯特洛夫斯基只读了三年书,杰克·伦敦只是一名水手,高尔基只读了小学二年级,马克·吐温十三岁进了印刷厂,大仲马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
我每次都用这些世界级的作家,来打败那个不争气的小人儿。不要小瞧了这种内心的斗争,它是战胜自我的关键。如果一开始我就自己把自己打败了,那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文化功底太浅,语言匮乏,知识积累和语言积累都远远不够,必须发愤地读书,否则不可能写出东西。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于是,我开始发愤地读书,利用一切时间,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儿用。白天上班,就把小说藏在办公桌里偷偷地看,下班回家,一边摇风轮做饭,一边囫囵吞枣地啃着《红楼梦》;一边切菜,一边背诵墙上挂的古诗词。切土豆丝,不小心把手指切了,鲜血把菜板都染红了。把卧室和厨房的墙上,全都挂上古诗词,几天换一茬。读小说读到好的段落,就把它抄下来。今天再翻开那些摘抄笔记,仍然觉得那些语言很美,很有感染力。
“她好像是生活在一幅死亡的幕后面。这沉寂的死亡,缠住罗耆波的生命,似乎每天都在使他的生命萎缩下去……我坐在她那不可侵犯的魔术圈外,以一种不满足的如饥似渴的心情,企图穿透这薄薄的而深不可测的奥秘,恰如天上的星星一夜一夜地消磨时光,想以永不闪动的低垂目光看透黑夜的奥秘,而终不可得。”(摘抄泰戈尔的小说《摩诃摩耶》)
这种摘抄对我早期的创作大有启发。它使我感受到小说语言的独特魅力,使我渐渐找到一种文学创作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就像运动员进入竞技状态一样,创作也需要进入一种状态,直到今天仍然如此。而且,我发现过去摘抄的那些名言警句,爱唱的那些歌曲,对我创作都大有益处。
有一次,丁继松老师问我:“雅文,我很奇怪,你没读多少书,哪来那么多词汇?”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好多歌啊!我一写东西,那些歌词就从脑海里蹦出来了。”
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歌曲我都会唱,像《刘三姐》、《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冰山上的来客》、《长征组歌》等许多电影插曲,尤其青少年时代学的那些外国歌曲,对我的影响太深了,几十年都是唱着这些歌走过来的。歌词虽然不是小说语言,但好多歌词写得很美,很有诗意。
我一动笔,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闪现出那些歌词,描写黄昏,就会想起《山楂树》:“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描写月光,脑海里就会闪出《衷心赞美》:“皎洁的月亮高挂天上,把大地照得明亮。四周一片银光……”写到春天,就会想起那首朝鲜歌曲:“阳光照耀山野村庄,坡前梨树呀,吐露芬芳……”写到忧伤,就会想起那首记不得名字的歌曲:“灰色的早晨,我又听到远处传来凄凉的啼叫声,是仙鹤在向我倾诉别离情……”写到怀念,自然想到那首伴随我一生的前苏联歌曲《在遥远的地方》:“……在亲爱的故乡,在草原的小丘旁,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的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啊,这些美妙的歌曲,不仅给我带来美的享受,陶冶了我的情操,而且给我早期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语言,使我感受到一种诗情画意般的美感。
在阅读中,我把国内外几十篇优秀中、短篇小说摆到面前,看人家如何开篇,如何结构,如何设置悬念,如何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切开来加以叙述,这种对比性的阅读,对我小说的结构大有益处。
与驾驭语言相比,我在编织故事方面要容易一些。这可能与我从小就爱幻想、爱瞎编故事有关。小时候,我最爱编的故事就是罗锅二姐的病好了,又能直溜溜地站着了,又拽着我满山遍野地疯跑了,那个货郎子骑着大红马来娶二姐了……而且,我常常被自己瞎编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有人说,这种爱幻想、爱动感情的个性,正是作家的特质。我也不知是不是作家的特质,我只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时时撞击着我,呼唤着我,好像我的每个细胞都被创作的欲望激活了。我的生命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活力!
于是,在城郊结合部那片低矮的因经常停电而漆黑的平民区里,每天晚间都能看到我家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我和孩子人守一支蜡烛。三支烛光照亮了我们的小屋,也照亮了各自的前程。贺玉除了帮我阅读小说,就为我们娘儿仨端茶送水,给我们每人沏上一杯奶粉……
深夜了,孩子都睡了。贺玉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唤我:“太晚了,睡吧。”而我则抬起头来茫然地瞅瞅他,又继续盯着眼前的稿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