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1)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十一

       在一个隆冬的夜晚,我这个一直渴望到城里找婆家的山里孩子,终于来到冰天雪地到处都飘散着烧饼和油条味儿的北方城市——黑龙江省佳木斯市。

      我这双被大山封闭了九年、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山外世界,第一次看到我日夜梦想的“城里”……

      一连好多天,我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到又明又亮的电灯,心想,这灯为啥不用点火就能放光呢?偶尔看到马路上跑过一辆屁股后冒着白烟的“铁车”,更觉得奇怪,它怎么不用马拉就能跑得飞快呢?我和侄女傻乎乎地追在汽车后面,争抢着闻那汽油味儿,觉得那汽油味儿特好闻……

      佳木斯的小城不大,地理位置很好,北临松花江,南靠小南山。松花江一直通往与俄罗斯接壤的黑龙江。当年日本侵占东北时,一直称它是“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佳木斯”。后来,这里成了抗战的“东北小延安”。张闻天、林枫等许多党政要人和文化名人都在这里工作过。国际主义战士绿川英子夫妇就是在这里病逝的。当然这都是后来知道的。

      我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一时没地方住,临时住进一座破庙里。一天晚间,不知什么原因,全家十几口人都口吐白沫、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后来,我家离开破庙,搬进光复路东昌酱园附近的一幢平房,是哥哥新上班的工厂给的。我和侄女天天跑到附近的西林公园打滑梯,荡秋千,翻杠子,玩得特别开心。这年夏天,我和大侄女一起走进了佳木斯第三小学读一年级。

      当我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放学回来,却经常发现,父亲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两眼空洞洞的毫无内容,连从前那种怨气都没有了。我问父亲看啥呢,他从不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一辈子渴望走出山沟过体面人的日子。可是,当他面对喧嚣而陌生的城市,却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与失落。哥哥和三姐都进工厂当了工人,父亲却无事可做。他在封闭的山沟里生活了几十年,他的思维,他的行为和习惯,都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他不能像哥哥那样找一份工作,一是年岁大了,二是有“历史”问题,而哥哥一个人又养活不了这十几口之家。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很暗,窗帘用牛皮纸挡得严严的,没点电灯,只点着一支蜡烛,蜡烛上还罩着纸筒。只见父母坐在地上的饭桌前,双手擎着从老家带来的那只小箩,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又跟那个无影无踪的神秘老太说着什么,开始听不太清,后来终于听清了。

“狐老太太,好久没给您上香上供了,请您别挑理,没法子……今天有件事求您帮忙,我打算离开佳木斯到小兴安岭山区去开荒种地……”

      一听要离开佳木斯,我立刻瞪大眼睛盯着那小箩,心想:“小箩啊小箩,你可别画圈啊!我求你了,你可千万打杠子啊!我可不想离开这里……”我死死地盯着小箩,只见它缓缓地移动起来……天哪!它又开始画圈了。该死的小箩,你怎么又瞎画圈啊?当初你画圈说二姐的病能好呢,她哪好了?都怨你瞎画圈!

      我心里愤愤地骂着,忽然又听到父亲用极小的声音问道:“狐老太太,我再问您一件事。二丫头总守在我们身边也不是回事,我打算给她找个婆家……”

      一听说要给二姐找婆家,我急忙瞅一眼睡在我身边的二姐……

      这天傍晚,我放学回来,看到一帮孩子正冲我二姐喊着一套顺口溜,那是根据当时流行的一首童谣改编的:“咪嘟嘟发咪来,罗锅罗锅真可爱!上街去买菜,跌个跟头起不来!活该活该真活该,谁让你长个罗锅来……”

      我急忙冲着那帮孩子大喊:“不许你们喊我二姐罗锅!我二姐不是罗锅,你们才是罗锅呢!”我最受不了别人嘲弄二姐,谁要喊她罗锅我就想跟谁拼命。

      “罗锅!罗锅!气死你!气死你!”那帮孩子喊得更欢了。

      我冲他们奔过去,一个男孩上来给我一拳,把我鼻子打出血了。二姐急忙把我拽进屋去,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越学越出息了,还学会打架了你!我看你是短揍了!”

      二姐忙把我拽到哥嫂屋里,一边给我擦着鼻血,一边说:“管他们干啥?让他们喊去,二姐本来就是罗锅嘛。”

      “不嘛!我不许他们喊,他们才是罗锅呢!”我哭喊道。

      后来每当看到罗锅或残疾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姐,心里总会生出许多怜悯。

      此刻,我看到二姐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筷子又咯吱咯吱地画起圈来,我急忙又瞅二姐,只见二姐满脸是泪。我小声叫了一声“二姐……”二姐急忙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忍不住哭起来:“妈,别给二姐找婆家,二姐都哭了!我再也不跟那些孩子打架了。爸妈,我求你们了……”

      一听我醒了,母亲急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二姐哭着央求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别给她找婆家。

      回想起来,那副箩筷主宰了我们家几十年,我家的许多大事小情,包括几个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由那副箩筷“说了算”。也难怪,那个年代的人对好多问题的认识都是蒙昧无知的,自己主宰不了自己,所以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想象中的神灵掌握。但我一直弄不明白,那副箩筷为什么会画圈,为什么会打杠子……后来,我把这一个情节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那副神秘的箩筷又一次主宰了我和父母的命运——

      1954年夏天,我极不情愿地跟随父母离开了佳木斯,来到伊春市南岔镇的小兴安岭山区。于是,我从辽宁开原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又来到了更原始、更蛮荒的小兴安岭山区,在那里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父亲选择的落脚之地又是一个山沟,三面环山,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出了山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山沟里稀稀拉拉地住着几户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家,据说都是有问题跑来“避风”的。

      1999年春,我在伊春市文联主席葛维举先生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二年的故乡。四十多年的变化很大,从前的大草甸子消失了,变成了庄稼地;原始森林被砍光了,只剩下矮趴趴的灌木丛;原来的湍湍小溪变成了枯水河沟。但跟从前一样,山沟里只有十几幢破草房,而且仍然没有通电。

      2000年夏天,葛维举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经过他的努力,这里终于通电了。

      可想而知,五十年代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到我家从前住的马架窝棚早已不复存在。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棵梨树,唯独我家盖窝棚的地方长出两棵梨树。此刻正是梨花开放时节,风一吹,满树的梨花飘落我一身,我心中顿生许多感慨:真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昔日之如花少女,如今已是两鬓如梨花的老妇。

      当年,面对这片荒凉的蛮荒之地,我那坚强能干、从未被苦难压倒的母亲,第一天就趴在没人深的草丛里放声大哭。她说,这不是从屎窝挪尿窝吗?从大山沟搬进这原始森林,这得到哪年哪月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母亲哭,我也跟着哭。

      我恨那个狐老太太,也埋怨父亲不该听狐老太太瞎画圈,害得我们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连个住处都没有!

      可是,母亲左右不了父亲,只能跟着父亲一把汗水一把泪地砍木头、和泥、用柳条拌着稀泥,在山根底下垒起一个栖息之地—— 一间不到七平方米的马架窝棚。

      马架窝棚又矮又小,就像常见的看瓜窝棚似的,锅台连着炕,一上炕脑袋就会撞到棚顶,炕脚底下只有半尺高,在炕上站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系裤带只能下地。窝棚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北窗,夏天热得要命,满屋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一到晚间,蚊子、小咬、跳蚤全部出动了,咬得我浑身奇痒,挠得胳膊、腿都化脓感染了。冬天屋里冷得要命,满墙都是白亮亮的冰霜,水缸都冻裂了。没有井,就吃门前一条小溪里的水,夏天挑水,冬天就刨冰。

      搭窝棚那几天,父母带我借住在一个姓李的老头家里。我叫他李大爷。他孤身一人,双手残疾,洗脸时手够不到后脖颈。他很喜欢我,一煮倭瓜粥就喊我去吃。每次吃完,他都摸摸我撑得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吃没吃饱。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李大爷家借点盐,我推开门看见他捧着一件女人的花衣裳呜呜哭呢,哭着哭着,又将花衣裳往裤裆里塞……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去他家了。后来,我将这个人物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从此,父母就在这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里开荒种地,过着比从前更艰苦、更难熬、更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眼看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问母亲:“妈,我上哪去上学呀?”

      “嗨,”母亲长叹一声,“傻孩子,你看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学校?”

      我一听就哭了,我说:“不嘛!我要上学……”

      “孩子,这山沟里没一个孩子上学。人家都不念书,你也别念了。噢,好孩子……”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哄我,“你没听一到晚间就听见狼嚎吗?你自个要跑到山外去上学,万一让狼吃了,妈不悔死了?”

      这里的狼比我家从前住的山沟的狼还多,一到晚间,就听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声,非常瘆人。我家的猪圈紧挨着窝棚,夜里一听到动静,父亲就急忙起来跑到外面去敲铜盆、点火把……有一天父亲起来晚了,一头刚抓回来不久的猪崽就被狼叼走了。那时候的小兴安岭不仅有狼,还有野猪、黑熊、老虎……

      可我却哭着央求母亲:“妈我不怕。我求你了妈,让我念书吧!”

      我本来可以留在佳木斯上学,可是哥嫂有四个孩子,还有二姐和三姐都留在那儿,父母不想让我再给哥嫂添麻烦,就把我带来了。

      “孩子,”母亲一脸无奈,“妈不是不想让你念书,可这里没有学校,你上哪去念哪?”

      “那我自个儿回佳木斯!”我哭着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两手沾满黑泥,正往窝棚上抹泥的父亲,一脸怒气地接过话茬儿,“你这败家的孩子,大人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你他妈的还想念书?念啥书念书?痛快给我端泥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毫无来由地冲我和母亲发火。

      “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忽然顶了父亲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抓起一根柳条棍子就冲我奔过来,母亲急忙把我挡在身后让我快跑。

      这天晚上,躺在潮湿、闷热,一巴掌能打死好几个蚊子的窝棚里,父亲骂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虽然在佳木斯只读了一年级,但对书本、对学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书本里的东西太新奇、太吸引人了。我太喜欢考第一名的感觉了。老师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站到全班同学面前,让全班同学向我学习,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我在班里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一戴上红领巾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孩子。这种荣誉感在我心灵深处保存了好多年。每天晚上,我都把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底下。父亲骂我时,红领巾就在我枕头底下压着呢。

      我一心要读书,还因为我的三个姐姐……

      这年春天,大姐从沈阳来看望父母,看到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大姐惊喜地说:“雅文你也上学了?大姐真羡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念书啊!可别像大姐似的成了睁眼瞎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说这话时,我看见大姐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二姐到佳木斯以后,上了几天夜校。一天晚间,她哭着从夜校回来了,对我说:“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点书啊!”搂着我就哭起来。在夜校里,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罗锅还念什么书。自尊心极强的二姐受不了这种歧视,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尔拿出夜校的课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偶尔还问我哪个字念什么。

      到工厂当了学徒工的三姐,也多次叮嘱我,要我好好学习,长大才能有出息。

      我从三个姐姐的泪水里,从她们的叮嘱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读书,我绝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睁眼瞎子……

      再说,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这种触动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再也不想过那种单调、枯燥、一年到头只盼望过年吃顿饺子的穷苦日子了!再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毫无欢乐地活着了。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那是任何人都不可阻挡的。我决心明天偷偷地跑回佳木斯……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到“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一高兴竟忘了窝棚太矮,“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睡着以后,父亲对母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说:“你看她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灵性!”

      我听了却不服气,心想,男孩儿有啥了不起的。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捯腾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式地跟在他身后。刚下过雨,我穿着母亲做的红条绒拉带布鞋,鞋底上粘着厚厚的黑泥,走几步就得甩两下。出了山口,就来到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蒿草。我们称草根为塌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塌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有的塌头墩子距离太远,我的腿太短跳不过去,“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我渴望父亲能站下等等我,哪管骂我几句也好。可是父亲连瞅都不瞅我,光顾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去。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一点不管我的死活。我这么短的小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父亲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可我一声不吱,始终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只要让我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老师是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却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一个班级,三个学年。

      父亲把我交给罗老师,问我:“你自个儿能不能找到家?”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父亲说他要到镇里去买玉米面,说完转身就走了。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每天上课时,罗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讲,讲完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再给我们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

      否则,我像山里其他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最后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窝窝囊囊、愚昧无知地过一辈子,那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悲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胜利,也是第一次体现出“性格决定命运”的人生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也感谢父母对我的宽容。

      后来,有记者朋友曾问我:“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上学,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学?是不是像现在许多有志气的农村孩子一样,想走出大山,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贫穷的家庭状况?”

      我告诉记者,那时的农村人很傻,很愚昧,家家都很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说中国当时并不提倡这些,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父亲对命运不满也只能是抱怨罢了,而母亲只能是逆来顺受。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更不明白那些高深的人生哲理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简单、淳朴的愿望,就是不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我羡慕城里的孩子,想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这就是我一心要上学的原因。

三十二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上学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后来母亲给我在书包里带一双干爽布鞋,让我上课时换上干的,放学以后再换上湿的。

      路上,我总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直到今天,我对小小的石柱花仍然情有独钟,去山上散步,偶尔看到粉红色的小石柱花总会折几枝带回家来,插在瓶子里。我先生奇怪地问我:“咱家那么多花你看都不看,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破花?”

      我告诉他,石柱花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童年。

      路上,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

      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每天晚间躺到炕上我都犯愁,明天上学怎么走啊?夜里经常梦见狼来追我了,吓得我又哭又叫。可是无论夜里多么害怕,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但是,苦难并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趣。我让母亲用铁丝给我做了一把渔钩。清晨,我把拴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永翠河里,等放学回来再来起钩。我从未钓到过一条鱼,可我每天都兴致勃勃地钓下去。不过,我在门前的小溪里却抓过一条二寸长的白漂子,高兴得大呼小叫地往家跑,让母亲给我做鱼吃。母亲看到我手里的小鱼哭笑不得,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只好用它打了鱼酱。

      一天,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往后不许在路上采花抓蝶的!山外一个孩子在河边抓蛤蟆,一条蛇突然钻进他嘴里,不一会儿就憋死了!”

      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采花,可时间一长又忘了。

      这里的蛇多,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蛇身上了。有一次,父母没在家,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钻进我家门缝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炉钩子把它钩出来扔到外面去。还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摘豆角,看到地头一棵老榆树窟窿里趴着好多条蛇,一个缠一个像拧麻花似的。母亲拉着我急忙离开了老榆树。母亲告诉我,那是长虫“起雾”,也就是集体做爱,要是搅了它们的春梦,它们该出来咬人了。

      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山坡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哧呼哧弄得树叶哗啦哗啦直响。我以为是谁家的老牛呢。父亲却说可能是熊瞎子,还叮嘱我,今后要遇到熊瞎子不要直着跑,要拐弯跑,还说熊瞎子傻,到地里掰包米掰一穗扔一穗,最后只剩下一穗……

      还有一次,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头猪靠在树上蹭痒痒,心想谁家的猪跑这么远,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村里赶它。我看到这头猪的个头很大,腿很长,两颗大獠牙往上翘翘着。听到动静,它回头冲我呼哧呼哧两声,撒腿就向山上跑去……

      回家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不要命了?谁家的猪跑那么远,那是野猪!野猪的牙快,小盆粗的树几口就能咬断喽!你没听山里人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吗?野猪比老虎和熊都厉害,往后再看见野猪躲远点儿!”

      这天晚上,吓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母亲却安慰我:“别怕,别听你爸吓唬你,没事!有狐老太太保佑你呢。”母亲经常为我烧香,祈求狐老太太保佑我平安无事。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冬天天短,雪又大,早晨天没亮就得动身,晚上没等放学天就黑了。零下二三十度,而我穿着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背心都没有的空心棉袄、棉裤,揣着玉米面饼子,脚上穿着“长出”厚厚雪钉的棉布鞋,每天跟头把式地滚爬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耳朵冻得像冰凌似的直淌黄水。可我不敢对母亲说,怕父亲知道该不让我上学了。一天早晨,母亲发现我的脚冻得像馒头似的,穿不上鞋了,就埋怨我:“瞧你这孩子,手脚冻成这样咋不告诉妈呢?”

      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间熬茄秧水给我洗冻疮。后来一到冬天就犯冻疮,两只脚奇痒无比,左脚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冻疮疤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火炉边,等着母亲给我烤土豆片吃,偶尔还能吃到一两只烧麻雀,是母亲用筛子给我扣的。那麻雀肉真香,香极了。那时候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麻雀是“四害”,人人都有消灭“四害”的任务。城里人敲箩打鼓地消灭麻雀,吓得麻雀没地方藏没地方落,最后累吐血累死了。

      放寒假了,我拉着小爬犁,跟着父母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山去砍柴,到了山顶,我能远远地看到山外开过去的像毛毛虫似的火车……每当看见火车,我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坐着火车回佳木斯呢?我什么时候能像城里孩子那样,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读书、唱歌、跳舞呢?

      有时,我看见母亲用手遮着刺眼的雪光,用一只眼睛久久地望着山外,就问她:“妈你看啥呢?”我知道母亲眼神不好,看不见火车。

      母亲总是微微叹息一声:“嗨,没看啥,我看这雪啥时候化呢。”说完,又低头继续砍着树枝。

      我知道母亲不是在看雪,而是像我一样看着山外。母亲是在城里长大的,她从走进山里那天就渴望走出大山,可她从不流露,也从不抱怨。

      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对我道出心里话。

      “你看你爸那倔脾气,说了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跟着他瞎折腾吧,折腾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嗨,那个年代的女人可不像你们现在,看你们现在多好,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说了算,实在过不到一块儿还可以离婚……”

      “妈,你现在要年轻,能不能跟我爸离婚?”我笑着问母亲。

      “那可不一定,你爸比我年轻,比我好看,说不定他提出跟我离婚呢。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准会遇到啥事。”

     每次上山砍柴回来,我都采一把刚刚打骨朵的达子香带回家来。达子香这种植物很特别。早春时节,刚刚开化,有的地方雪还没化呢,达子香就满山遍野地开了。你看吧,那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开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灿烂的晚霞飘落在枯黄的山冈上,十分抢眼,也十分美丽,给这枯燥的早春世界带来一片勃勃生机。

      每当早春时节,达子香就在我家小小的窝棚里提前开放了。那是一颗童心的浪漫,达子香一开,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如今,每当早春时节坐在火车上,我总喜欢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寻找着我心中的达子香,每当看到枯黄的山坡上有一片鲜艳的美丽,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噢,达子香!我的达子香又开了!”

三十三

      到小兴安岭的第一年冬天,我遇到两件最可怕的事……

      一天下午,罗老师说要开图画课,提前放学让我们去南岔镇里买图画纸。

      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我跟着一帮同学兴高采烈地跑过结冰的永翠河,跑到镇里去买图画纸。一个女同学在烧饼铺买了一个烧饼,看着人家吃烧饼我馋得直咽口水。卖烧饼的老板娘看到我的馋样,摸着我脸蛋逗我:“丫头,留下给我当闺女吧,我天天给你烧饼吃!”我急忙笑着难为情地跑开了。

      一帮农村孩子来到镇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根本不考虑时间,等到跟同学们分手时,天已经黑了,而且扬风夹雪刮起了大烟泡。

      在黑龙江生活过的人都领教过那里的大烟泡,一刮起大烟泡就像北京的沙尘暴似的。狂风卷起的不是沙尘,而是漫天飞雪,刮得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影。这种时候,在野外的夜行人经常会迷路,甚至冻死在荒郊野外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出了城我就转向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后来,总算看到一位驼背老人往屋里抱柴火,我急忙上前问他:“老大爷,我转向了,找不到家了……”

      “你家住在哪儿?”老人问我。

      “八号桥山里。”

      老人一听,顿时一脸惊讶:“你家离这十好几里路哪!这么晚了,又刮着大烟泡,你一个小闺女怎么走啊?”

      我说:“你把我送到河边,我就能找到家了。”

      “可你过了河还有十来里呢?”

      “那我也得回去……”

      老人让我进屋烤了一会儿火,暖和暖和,然后送我到河边,对我说:“闺女,前面就是河了。过了河往左拐,一直往前走,就是那片大草甸子了……闺女,你可千万当心哪!”

      我谢了老人,急忙向冰雪覆盖的河套跑去,过了河,就是那片几里长的大草甸子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这小小身影立刻就被没人深的蒿草及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平时走的小道全被大雪盖住了,根本找不到道眼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前瞎闯。大烟泡刮起的雪粒“啪啪”地抽着我的脸,耳边传来“嗷嗷”的吼声。我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嚎,边跑边回头回脑地瞅,好像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野猪、老虎……

      就在几天前,我刚刚听到两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南岔镇住着一些俄罗斯人,大家管他们叫老毛子。一天,一个上山打猎的俄罗斯人对我家山沟里的老王头说,他在山上看到一只母熊带着两只熊崽儿正跟一只老虎打架呢,三只熊累得快完蛋了,让老王头过几天上山去捡熊肉。山里人都知道,老虎和黑熊打架一打就是几天几夜。老虎打累了就停下来去觅食,而黑熊却气呼呼地清理战场,把周围的树木全部连根拔掉,等老虎回来继续战斗,直到筋疲力尽,最后成了老虎的盘中餐。没过几天,老王头果真在山里找到了埋在雪里的熊肉,还给我家送来一块。我觉得熊肉不好吃,肉丝很粗,有一股松树油子味儿。

      另一个真实故事,就发生在我家邻居李大爷身上……

      那天,李大爷去镇里买小米回来,经过这片大草甸子时,突然觉得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到他的肩膀上,他闻到了那家伙嘴里发出的血腥味儿,他知道肯定是狼。他不敢回头,一回头狼立刻就会咬住他的喉咙。他只好扔掉小米,脱下鞋,一手掐一只,拼命向脑后打去,可他胳膊残疾够不着狼,只能大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直到村里传来狗叫声,那只狼才松开他。晚上,我跟随父母去看望李大爷,只见他手里还掐着那双鞋,东一下西一西的挥舞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李大爷一连病了好多天。

      此刻,这些真实故事越发使我感到心惊肉跳,耳边的“呼呼”风声,草棵子里发出的“沙沙”声,声声撕扯着我那稚嫩而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在这风雪交加的荒郊野外,我怎么哭喊都没用,根本没人听见,只能拼命往家跑才能活命,不然就会冻死,或者被狼吃剩几根小骨头……

      我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卷图画纸,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着跑着,忽然听到前面草棵子里扑棱一声,吓得我“妈呀”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当我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野鸡扑棱棱地向远处飞去时,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拖着像面条似的两条腿,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继续往前奔去……

      渐渐地,我的神经好像麻木了,不再觉得害怕,只是一个劲儿机械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拐过山头,忽然听到村里传来急促的狗叫声,一听到狗叫,我那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惊醒了,我顿时“哇”一声哭起来……

      第二天得知,我听到狗叫时,一群狼正在围攻沟口老胡家的驴圈呢。老胡家的狗和毛驴都被狼咬死了。父母都为我感到后怕,说我命大,说狼如果没去围攻驴圈,那很可能就来围攻我了。

      当我“呜呜”哭着撞开家门,雪人似的出现在父母面前时,看到饭桌上放着箩、筷和小米……

      “真是雅文吗?”母亲不敢相信是我。

      这天晚上,母亲顶着大烟泡已经跑到河边接我两趟了,来回跑了四十多里路。她以为我被狼吃了,再也回不来了呢。

      “妈……”我一头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看到我满脸是血,手中的图画纸都被染红了,一边给我擦泪一边问我怎么弄的,我回答不出来光是哭。

      这时,头朝下躺在炕头的父亲却气呼呼地骂起来:“你这个败家的孩子,尽让大人操心!往后不许上学了!明儿你再去上学我就打折你腿……”操起炕边的笤帚就要打我,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

      这一夜,我耳边总是响着鬼哭狼嚎的风声,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瘆人的大草甸子……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就悄悄地爬起来,拿起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给我订好的图画本,装好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很怕父亲醒来不让我去上学。临出门,我回头瞅一眼躺在炕头的父亲,却发现他眯着一只眼睛正偷偷地瞅我呢。

      刚出门,母亲就追了出来,从围裙兜里掏出两个滚烫的煮鸡蛋,塞到我的棉袄兜里。母亲一直送我到山口,叮嘱我:“放学就回家,别让爸妈再惦着了。”

      “嗯哪。你快回去吧妈!”我转身向那片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走出好远,还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口望着我呢。我知道母亲的眼神不好,她早就看不见我了。摸着棉袄兜里热乎乎的鸡蛋,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鼻子一阵发酸,一股冰凉的泪水淌了下来……

      雪停了,风也停了,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宁静,只有我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边走边寻找着昨晚的脚印,可是雪地上只留下一道道雪檩子,没有一双脚印,只偶尔看到几只梅花样的蹄印……

三十四

      另一件事就更可怕了。

      这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早晨一出门大雪就没了鞋帮。

      母亲瞅一眼阴乎乎的、仍在下雪的天空对我说:“晚间放学,雪太大就别回来了,到哪个女同学家里住一宿。”

      “嗯哪。”我答应一声,又向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放学时,雪下得更大了,我迟迟没有动身,犯愁到哪个同学家里去住呢。

      罗老师问我:“张雅文,天都快黑了,你咋还不走?是不是雪大回不去了?”

      我点点头。

      “哎,大家等一等!”罗老师急忙叫住正准备回家的同学,“张雅文的家太远,回不去了,你们谁把她领回家住一宿?”

      班里大多是男生,只有五个女生。一帮男生你推我、我推你地开着玩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我、我可以带她上俺家……”

      “噢——”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我却差点哭出来。那时候男女生很少讲话,更别说去男生家住了。

      这时,一个叫胡玉玲的女同学小声说:“老师,让她去俺家吧。”

      有一次,几个男生欺负胡玉玲,说她有两个爹,还给她编出一套顺口溜:“爹爹,木头爹,拉帮套的是你爹!”她一边哭一边写作业,写错了没有橡皮蹭,就用手指蹭把作业本都蹭坏了。我把我的橡皮借给了她。

      胡玉玲家里很穷,破烂不堪,炕头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鼾喽气喘,一个劲儿地咳嗽。外屋厨房北墙根搭着一铺小炕,住着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

      晚间,我和胡玉玲姐妹三人合盖一床渔网似的破被。半夜我起来撒尿,怕撒在尿桶里声音太大吵醒人家,就披上棉袄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却发现黑咕隆咚的厨房小炕上,有人呼呼大喘地忙活着……我到外面撒泡尿急忙跑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胡玉玲母亲将一碗小米饭往我面前使劲一墩,阴沉着脸说:“屋里有尿桶,以后别跑出去把屋子都折腾凉了!”

      我端着饭碗半天没有动筷,眼泪差点掉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轻男人是胡玉玲母亲的第二个男人,也就是“拉帮套”的。在黑龙江农村,如果谁家男人身体不好,维持不了正常家庭及夫妻生活,女人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放学时,雪停了,我趟着很深的积雪向家里走去。

      山路上没有道眼儿,只好跑到河套的爬犁道上。一到冬天,这里的人就不赶马车,而是改用马拉爬犁运送柴草和粮食了。

      走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我急忙躲开冰道,一只马爬犁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只见头戴狗皮帽子的车老板回头瞅瞅我,“吁”一声拽住了缰绳,喊我:“小丫头,上来拉你一段!”

      这当然求之不得。我急忙乐颠颠地爬上大板车似的爬犁。随着狗皮帽子的一声“驾”,马爬犁飞快地跑起来,身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末儿。我急忙系紧帽带,怕风大把我的帽子刮跑。帽子是一位志愿军叔叔送给我的。

      狗皮帽子让我跟他并排坐在爬犁前边,问我多大了,家住哪。听我说住在十几里外的山沟里,又问我:“你一个小丫头跑这么远来上学,不害怕吗?”

      我说不怕,习惯了。

      他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他说:“大冷天,你穿这么点能不冷吗?来,俺给你暖和暖和!”说着,解开他的羊皮袄把我搂进怀里,接着就把一只冰冷的大手伸进我的棉袄里,摸着我光溜溜的小胸脯,又摸着我冰冷的肚皮……

      我连连打着冷战,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觉得这个狗皮帽子不是好人,好像是拍花的……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有人拍拍小孩的脑袋就把小孩儿给领走了,领到没人地方就把小孩儿给杀了,然后满街叫卖肉包子……

      一想到他是拍花的,我立刻大喊起来:“快停下!我不坐了!我要下去!快停下!”

      “小丫头你怎么不知好歹?死冷寒天的下去干啥?”狗皮帽子把手缩了回去,又换作和缓的口气,“听话,等一会儿俺给你买糖,买烧饼……驾!”他用力一挥鞭子,马爬犁跑得更快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他不是好人,越发大声哭喊:“不!我不要!你痛快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可我扯破了嗓子拼命哭喊,该死的狗皮帽子就是不肯停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抓着我,偶尔用睫毛上挂满白霜的眼睛狠狠地盯我一眼。而我脑海里一个劲地闪现着人肉包子、人肉包子……可我一个蚂蚱大的孩子,死活也挣不开那只男人的大手。

      我哭着、喊着,盼望能遇到一个人,可是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在这死冷寒天的傍晚,北方农村家家都在猫冬,很少有人出门。只有这只马爬犁在空寂无人的冰道上疯狂地跑着……

      我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逃跑,绝不能让他把我剁成肉馅……我不再哭喊,悄悄地等待着机会。那家伙看我消停下来,以为我老实了,对我多少有点放松。

      天渐渐暗下来,眼看就到大草甸子拐弯的山口了,乘他吆喝牲口的当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大手,拼命向爬犁后边爬去……父亲告诉过我,下车不能从车两旁下,免得被轧着。那家伙伸手来抓我没抓着,我连滚带爬从爬犁后边滚了下去。他骂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一抽鞭子,马爬犁跑得更欢了。可我的书包带却被爬犁后面拴绳索的木桩给挂住了,我一下子被拽倒了……

      我像死狗似的被飞快的爬犁拖着,飞起的雪末儿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伸手拼命想摘下书包,可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我舍不得丢下我的书包,尽管书包很旧,装铅笔盒的地方已经磨破了,是母亲用两块桃形补丁给补上的。可书包里装着我的书本、父亲捡来的一只破铅笔盒、两只麻秆铅笔、一小块橡皮……总之装着我的全部希望。我的棉手套丢了,棉袄被拖起来露出肚皮,开始还能觉出冰碴划在肚皮上的疼痛和冰冷,渐渐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被冻僵了,手脚全没了知觉。可我不敢吱声,怕那家伙听见再来抓我,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书包带快点儿断吧。我觉得我快要被拖死了。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我妈……

      不知又被拖了多久,书包带终于断了。

      马蹄声一下子远了,我却像死人似的趴在冰道上。

      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门之前,我想好了不对父母说,不然父亲又该骂我,又该不让我上学了。

      可是,父亲没在家,帮李大爷扒炕去了,扒完炕李大爷留他喝酒呢。

      听完我的哭诉,看到我血迹斑斑的肚皮,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来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后来我的手和脸都冻掉了一层皮。

      我不让母亲告诉父亲。可是睡到半夜,我却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母亲发现我在发高烧,就叫醒父亲,让他到李大爷家借点白酒给我搓搓身子。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借来的白酒用光了,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疙瘩汤……”

      搬到佳木斯不久,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而且这种情结持续了好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只向母亲要过两次吃的,一次是疙瘩汤,一次是感冒了,想吃山楂。母亲给我两角钱到小卖店买了几个山楂。我抓着山楂还没等揣进兜里就昏倒了,山楂撒了一地。

      穷人家的孩子,再馋也得忍着,从不敢张嘴向大人要东西。看到人家孩子吃冰棍,我馋得背过脸去直咽口水,心想,什么时候能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吃一根冰棍呢?

      这年秋天,大姨从佳木斯来看望父母,拎来一斤月饼,父母一块没舍得吃,留给我带了四天午饭。也许,月饼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对一个从没吃过月饼、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只盼过年吃顿饺子的穷孩子来说,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恩情太重了,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穷家孩子把父母对自己的点滴疼爱都看得很重,一块月饼,给两分钱买张煎饼,都能记一辈子。当时,年仅十岁的我,竟然说出一句令母亲潸然泪下的话:“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母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没言语。

      这次,母亲却没有吱声,而是抬头瞅一眼父亲……

      父亲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我叫住了:“爸,我不想吃了。”

      父亲犹豫一下,伸手去推门,再次被我叫住了:“爸,我真的不想吃了!”父亲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父亲要去邻居家借白面,我知道邻居家也不一定有白面,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再说借来白面拿什么还人家?

      望着父亲站在门口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是落泪了。虽然父亲脾气不好,但他心地善良,爱动感情。好一会儿,父亲才说了一句:“我出去劈点子。”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

      母亲却说了一句:“等着,妈给你做疙瘩汤!”

      母亲在雾气腾腾的屋里忙活一阵之后,将一水瓢玉米面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说:“来,尝尝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比你大姨家的还好吃呢!”

      后来,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世界上第一位有色人种教育家美国黑人布克·华盛顿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生有过许多帽子,但没有哪一顶比母亲用两片手工织布缝制的帽子更让我感到自豪。”而他和母亲都是奴隶。

      对我也是一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在星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尝过多少美味佳肴,可我一次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在马架窝棚里,母亲用玉米面给我做的这顿疙瘩汤……

      我吃了一水瓢,出了一身大汗。

      父亲很晚才满身霜雪地走进屋来,他来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大汗淋淋的脑门儿,说了一句令我备受感动的话:“老儿子,爸对不住你……”

     “爸……”我拉着父亲冰冷的大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三天早晨,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去上学。路上,他一再叮嘱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搭车,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还说“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父亲说得很对,人确实比野兽可怕。世界上最凶猛的老虎、狮子、鲨鱼等许多动物,都面临灭绝的危险,成千上万的物种都被人类灭绝了。人类早已承认自己是地球上最残忍、最自私、最霸道的动物。任何动物都不会发动世界大战,更不会发动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唯有人类。

      这件事给我幼小心灵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搭车、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了。

      母亲也一再叮嘱我,遇到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是的,假如那天我没有挣脱开狗皮帽子跳下爬犁,很可能就被他糟蹋了,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这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而且养成一种临危不惧、不畏强暴的个性。在我一生中,多次遇到坏人,每次都是自己救了自己。

三十五

      放寒假了。

      一天傍晚,我从河边打冰爬犁回来,看到一条小狗哆哆嗦嗦地趴在我家炕上。我急忙抱起它惊喜地问道:“妈,从哪弄来的小狗?”

      “你爸从镇里抱回来的。”

      自从那次遇到狗皮帽子以后,父亲就说要给我弄条狗来做伴。

      我说:“这么小,啥时候能长大呀?”

      “快,几天就大了。”父亲说。

      父亲说得对,狗长得很快。它跟我家原来那条狗一样,也长了一身棕黄色的毛。我就叫它大黄。大黄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俩形影不离,白天它跟我到外面去玩,晚间就睡在我头顶的地上。

      开学那天,我带着大黄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我俩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跑啊,疯啊,开心极了。我再也不怕遇到狼了。一有动静,大黄就支楞起两只小耳朵“汪汪”大叫。我想狼一听到狗叫肯定会吓跑的。

      我带着大黄走进教室,看到一帮同学围着老师讲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讲桌上放着一只写着“劳动光荣”几个字的铁文具盒和几只花秆铅笔。同学们一看见我就说:“张雅文,这是老师奖励你的。”

      我不假思索、惊喜地问了一句:“都是给我的呀?”

      尽管我是下意识、不经意的,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却给我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一听这话,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尤其那个全班年龄最大、老师一到他就拖着长音喊“起立”的男班长,投过来的目光更是令我如芒在背。我赶紧离开讲桌回到座位上。

      上课前,罗老师举着文具盒说:“同学们,新学期开学了。老师买了一些奖品奖励学习好的同学。听着,大家一定要选学习最好的同学!”说这话时,罗老师特意瞅了瞅我。

      我在三个学年中学习最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都是满分。上学期期末考试,罗老师让我把三年级的算术考题也做一遍,结果我全答对了。罗老师平时给三年级讲课时,我很留心。罗老师举着卷子表扬我:“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张雅文学习,她家最远,可她学习成绩最好……”

      可是,当罗老师提到我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时,除了胡玉玲却没有一个人举手。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结果是班长得到了那只文具盒,我连一支花铅笔都没得到。

      回到家里,我哭着问母亲:“妈,我学习最好,同学们为什么不选我?我太喜欢那只新文具盒了!”

      母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在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雅文,你姥爷家很有钱,可我再穷也不去你姥爷家要。我出嫁那天,你姥爷对我说,该给的都给你了,以后穷富都不许回家拿了!”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些,但接下来母亲说的话,却使我终生难忘。

      “你要记住,不管穷富,都不能贪,更不能爱小。人活着要有口志气。”

      父亲却说了一句:“一个破文具盒有啥稀罕的?古人说得好,不吃嗟来之食!”

      我不明白什么叫“嗟来之食”,甚至对“贪”和“爱小”也是似懂非懂,但却永远记住了那次的教训……

      不久,父亲破天荒给我买了一只跟奖品一模一样的文具盒,我高兴得如获至宝。几个男生看到我新买的文具盒,就奚落我:“张雅文,这文具盒是不是老师给你买的?”

      “不是,是我爸给我买的!”我急忙争辩。

      “不对!就是罗老师给你买的!你学习好,罗老师最向着你了!”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气我,夺过我文具盒传来传去,故意弄到地上……

      我哭着去找罗老师告状,罗老师批评了几个男生,还警告一个姓李的大个子:“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狠狠地收拾你!”

      放学后,我带着大黄刚走不远,就见几个男生追上来,为首的就是挨老师批评的姓李的大个子。他们抢去我的文具盒扔到地上,李大个子一只脚踩着文具盒,恶狠狠地说:“你再向老师告状,我就把你推到河里淹死你……”

      “不!不要——”我哭喊着向他脚下扑去,可是晚了。

      我捧着被踩扁的文具盒哭了一路。

      回到家里,我对父母提出要转到南岔镇去上学,父亲说镇里的学校离家更远。

      我说:“再远我也不怕!”

      第三天,我对罗老师提出要转学,罗老师问我:“为什么要转学?”

      我低头盯着脚尖,没有回答。

      临走,全班同学都出来送我,几个调皮男生也出来了,只是表情显得既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罗老师送我到永翠河边,从破棉袄兜里掏出两只花秆铅笔送给我,说:“张雅文,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不过也好,镇里的学校正规,比这强多了,希望你不管到哪个学校都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那天,别忘了来看看你这个穿破棉袄的罗老师……”说完,苦涩地笑了笑。

      这是这位乡村教师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后来,不知为什么罗老师卧轨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我忘不了第一天见到他穿着破棉袄、扎着草绳子、光着脚丫子的样子,也忘不了他送我到永翠河边,穿着开花棉袄向我招手的情景,更忘不了他对我说的那番话……

三十六

      南岔镇小学坐落在北山根下,我每天上学要经过永翠河,穿过南岔镇,比我原来上学的路还远,每天往返要走三十多里路。

      学校有土墙围成的操场,有整齐的砖房教室,比原来的学校好多了。我带着大黄兴致勃勃地向校门里跑去,却被一个粗声粗气的瘦老头叫住了。

      “站住!哪个班的?”

      “刚转来,还没分班呢。”我说。

      “从哪转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学校?”

      “知道……”

      “知道你还带狗?咬了学生咋办?”老头阴沉着脸数落我。

      我说我是第一天来报到,以后不带了,可他死活不肯放大黄进去。我只好把大黄安置在墙外一个背风的地方,让它趴着不许乱跑。下课时,我急忙跑出来看看它……

      从此,我上课大黄就趴在院墙外。一听到最后一堂下课铃响,它就跑到校门口来等我,一见到我就又蹦又跳地摇着尾巴。同学们都偷偷地叫我狗孩儿。狗孩儿就狗孩儿,我才不在乎呢,能让我带狗上学就行!

      一放学,我俩就自由了,就连跑带颠地向我俩的世界跑去……

      一狗,一孩儿,又在那条山路上你追我赶地嬉闹起来。我一边走一边采路边的野花,什么马莲、石柱、散莲、黄花……啊,好多花我都叫不上名字。我用野花给自己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给大黄也编一个套在脖子上。母亲看到我和大黄戴着花环跑进家门,总会说一句:“你呀你,就是不知道愁!”

      父亲也会感叹一句:“嗨,少年不知愁滋味儿嘛。”

      这天早晨,我和大黄顶着大雨赶到河边渡口,划船的老头嫌我俩人少,披着蓑衣坐在窝棚里抽着呛人的旱烟不肯出来。我和大黄赶到学校时,第一堂课都快上完了。

      我披着蓑衣,手里拎着鞋,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门,同学们一看到像我落汤鸡似的样子,顿时发出一阵唏嘘声,悄声叫着“狗孩儿、狗孩儿……”

      正往黑板上写算术题的刘老师瞅我一眼没吱声。我只好狼狈地站在门口,雨水从我身上不停地流下来……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刘老师过来问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学生?”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

      他抬起我的下巴,厉声说:“我告诉你,我最讨厌迟到的学生!”

      我低头嗫嚅一句:“老师……我再也不迟到了。”

      “能有那个记性吗?”

      “能……”

      这时,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得胖乎乎的班主任赵玉琴老师进来了,她二话没说,拉着我就出了教室。她带我来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花衬衫让我换上。这时,刘老师一脸不悦地走进来,刚要说什么,却被赵老师打断了。

      “这学生住在八号桥南边的山里,每天走十几里路来上学,怕遇到狼,天天带着一条狗……”

      刘老师一脸惊讶地瞅瞅我……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但为我争得了荣誉,而且还为我的大黄争来了地位。赵老师把我叫到讲台前,搂着我的肩膀对全班同学说:“从今往后,同学们再不许叫她狗孩儿,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她学习……”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叫我狗孩儿了。而且,同学们还帮我在院墙外搭起一个狗窝,大黄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一天放学,我背着书包正要往外跑,忽然被赵老师叫住了。

      “张雅文等一等!我和刘老师跟你一起去你家看看。”

      “真的?太好了!”我高兴得叫起来,还从未有老师去过我家呢。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晚霞染红了西天,我们三人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之中。一路上,我快乐得像小鸟似的,不停地说啊,笑啊。大黄也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显得格外兴奋。

      “赵老师,你的辫子真好看!”我最喜欢赵老师的两条大辫子,油黑油黑的,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我在家里经常用玉米胡子将我的两条小辫接成大辫,学着赵老师的样子故意一甩一甩的,心里觉得可美了。

      听到这话,赵老师笑眯眯地瞅一眼刘老师……

      刘老师笑着问我:“张雅文,你知道我和赵老师是怎么回事吗?”

      我羞怯地笑了,故意摇摇头。

      刘老师撸一下我的脑壳:“你这小傻瓜,什么都不懂!”

      其实我懂,我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带着两位老师坐着小船过了永翠河,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就来到那片大草甸子。我在前面带路,从一个个塌头墩子上跳过去,回头告诉老师踏着我的脚印走,免得掉进水里。可是他们的鞋袜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赵老师问我:“你天天上学鞋都弄湿了,怎么上课呀?”

      我说:“我带着一双干鞋呢,到学校就换上了。”

      刘老师说:“你这小家伙可太不容易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跑这么远去上学?”

      “为了长大找工作呀!”我笑着回答。

      “你长大准备干什么工作呀?”刘老师学着我的样子童声童气地问道。

      “唱歌!”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从小就爱唱歌,在我当运动员之前,一直想当歌唱家。尽管我从未见过歌唱家在台上演唱,可我看过马戏班子在街头演出。

      “唱歌是为了什么?”刘老师又问我。

      “为了给我爸妈听!”

      听我这么一说,两位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赵老师不小心又掉进水里了。

      “记住,不是为了给你父母听,而是为了给广大群众听,为了你自己的生活!”刘老师笑着纠正我。

      穿过大草甸子,拐过山口,就能看到我家山沟里住的几户人家了。只见山沟里炊烟袅袅,夕阳晚照,幽静的山村传来了几声狗叫。

      赵老师问我:“哪个是你家呀?”

      我笑着说:“你猜!”

      赵老师指着沟口的一幢草房:“是这家吗?”

      “不是!”

      她又指着另一幢草房,我说:“还不是!我告诉你吧,山沟里面最破、最小的那间窝棚,才是我家呢!”

      赵老师一脸疑惑地瞅瞅我……

      我远远就看见母亲蹲在门口用艾蒿熏蚊子呢。每天晚间都得这样熏一遍,不然蚊子太多没法睡觉。我老远就扯着嗓门喊起来:“妈——我老师来了——”

      母亲急忙从烟雾中站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烟熏出来的眼泪,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

      到了跟前,赵老师疑惑地问我一句:“这是你奶奶吧?”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梳着老太太的疙瘩髻,穿着扎腿裤子,带大襟褂子,一副老太太的打扮。那个年代,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太太了。现在她头发花白,微微驼背,已经是典型的老太太了。

      “不是我奶奶,是我妈!”我笑着更正。

      这时,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他急忙踩灭艾蒿,一脸尴尬地笑道:“让二位老师见笑了。你看我这个家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请二位老师在我家吃顿便饭,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就走,却被赵老师叫住了。我知道父亲是要去邻居家借细粮。

      “不不!我们不在这吃饭,我们来看看就走!”

      “老师,在这吃吧。我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我却拉着赵老师死皮赖脸地留她。

      母亲急忙瞅我一眼……

      两位老师打量着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往满屋是烟的窝棚里瞅了瞅,不知是烟熏的,还是什么原因,我看到赵老师的眼圈红了。

      临走,我和父亲把两位老师送到山口,刘老师握着父亲的手,郑重地说:“大叔,你这孩子错不了,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谢谢老师的夸奖!”很少见到笑脸的父亲满脸堆着笑容,连声说,“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

      这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打蚊子,却听父母在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唉,真是的,老师对咱老多咕这么好,咱连顿饭都没留人家吃……”

      “留人家吃啥?连点细粮都没有,以后再想法子报答吧。”

      从那以后,两位老师对我更好了。

      这天放学时,外面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都跑回家了。唯独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焦急地望着操场……

      这时,赵老师对我说:“下这么大的雨,别走了!到我宿舍住一宿吧。”

      “那……那能行吗?”我感到受宠若惊。

      “怎么不行?我宿舍就我自己!”

      赵老师带我去食堂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死活不肯上床,说什么要睡在一条长椅上。

      “为什么不上床?这张床完全可以睡下咱俩!”赵老师问我。

      我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嗫嚅出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怕身上有虱子……”

      “那怕什么?我小时候也长过虱子,穷家孩子有几个不长虱子的?”

      那时候农村人不仅穷,而且愚昧,不讲卫生,不洗澡,又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大人孩子都长虱子。

      这一夜,我跟赵老师合盖一床被子,闻着赵老师头发上的淡淡香气,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的雷声,却久久难以入睡……

      快放寒假了。

      这天,我带着大黄到学校去听老师布置寒假作业,趴着门缝儿看见刘老师在教研室里弹风琴,赵老师在唱歌。赵老师叫我也进去唱一个,我就扯着脖子唱起来:“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唱完,刘老师说:“嗯,不错,声音很甜,很清脆。”

      我却问刘老师:“刘老师你是教算术的,怎么会弹琴呢?”

      “教算术的就不能会弹琴了?你要喜欢弹琴我可以教你呀!”刘老师笑着说。

      “真的?”我太喜欢风琴了。我觉得那琴声太美妙、太动听了。我一生酷爱音乐,总想买一架脚踏风琴,可是年轻时买不起,买得起时人又老了。如今,每当看到孙女坐在钢琴前,像模像样地弹着巴赫、贝多芬时,我总是羡慕得眼睛发潮,羡慕她们赶上好时代了。

      “当然是真的!”刘老师说。

      赵老师却嗔怪地瞪刘老师一眼,问我:“张雅文,你说我们两个老师好不好?”

      “好。”

      “我们走了你想不想?”

      “当然想了!”我以为赵老师说的是放寒假回家呢,我知道他俩家都在外地。

      赵老师又摸着我脑袋叮嘱我:“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我知道!”我以为赵老师让我在假期里好好复习功课呢。没想到,这是赵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叮嘱。

      这一年的寒假,我是在盼望中度过的。

      我盼望着快点开学,好跟刘老师学弹风琴……

      开学那天,我书包里装着母亲炒的一袋松子,乐颠颠地跑到学校,跑到教研室门口趴着门缝儿看,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两位老师的身影。我问一位女老师,赵老师在哪?

      她说:“赵老师不来了,她和刘老师回家结婚去了。”

      “结完婚也不来吗?”我急切地问道。

      “嗯。他们在家乡找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忘不了赵老师留给我的那句叮嘱:“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也忘不了刘老师留给我的那份永远没有兑现的承诺……

      1999年春,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徜徉在面目全非的校园里,又想起了两位老师……

      我不知两位老师如今在哪里,也不知他们是否过得很好,但我要告诉两位老师,我很怀念他们,我永远感谢他们对一个穷苦孩子的那份真诚与关爱……

三十七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我端着脸盆出门倒水,耀眼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嘎嘎”的叫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鸟”扑扑啦啦地掉到小溪对面的雪地里了。我急忙扔下脸盆向“大鸟”落下的地方跑去……

      这时,只见小溪对面老吕家院子里跑出一个男孩儿,也向“大鸟”掉下的地方跑去。我比男孩儿先到一步,抢先抓到了两只“大鸟”。我从未见过那个男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眼睛,大笨露儿,厚嘴唇,穿着一件又短又破、袖口露出一圈棉花的小棉袄……

      我俩谁都没说话,转头又向各自的家里跑去。

      我边跑边大呼小叫地喊着:“爸,妈,你看我抓到什么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传来老吕家男人的骂声:“你他妈的窝囊废,连一个丫头都不如!你他妈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你他妈的……”他一口一个“他妈的”骂着,男孩儿却一声不吭。听到骂声,我觉得那男孩儿怪可怜的。

      父亲说这不是野鸡,是两只鹰,一只麻鹰,一只鹞鹰,两只鹰打架被乱麻绳缠住爪子飞不起来了。父亲剪断乱麻把两只鹰分开拴好,可是鹰不吃食,第三天早晨都死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听到小溪对面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间或夹杂着吕家男人的骂声或鞭子声,却从来听不到男孩儿的哭叫声。

      一天早晨,我和大黄刚走出山口,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那男孩儿,背着书包,穿着小破棉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矮帮胶鞋,没戴帽子,两只手捂着耳朵,只见手背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冲我强作笑脸地咧了咧嘴,我俩就这样认识了。

      他叫鲁小林,从山东老家刚来到舅舅家,在我原来上学的小学读书。我问他,你妈为啥不给你做棉鞋和棉手套?我们管棉手套叫手闷子。他说爹妈都死了,只有一个哥哥在伊春读中学。

      后来,我俩经常一起上学,一路上,我跟他换戴我的手套和帽子,他戴一会儿,我戴一会儿。当我俩的手都冻得冰冰凉时,就把双手伸进对方的空心棉袄里,相互暖和暖和,尽管冷得直打冷战,可我俩却感到很快活。有时,我看到他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印子,问他是不是又挨打了。他从来不说,只是低头看着脚尖。有时,母亲看见他哭着从我家门前走过,就多塞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说他肯定又没吃上早饭……

      可他在我面前从来不哭。等我俩在河边一分手,却经常听到他从河那边传来呜呜的哭声。有一次,我听他哭得太可怜了,就跑过河去追上他,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他却死活不要。我劝他别哭了,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暖和了。

      他却哭着说:“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我说:“快放寒假了,放寒假就不用遭罪了。”

      他说:“放寒假俺得跟舅舅上山去拉木头,比这还遭罪……”

      “反正春天总会来的,到那时候,满山的达子香都开了,可好看了!”我没话找话地安慰他。

      他冲我咧了咧嘴,总算笑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小溪的冰面上打冰尜,满身霜雪的鲁小林匆匆地跑过来,咧着冻僵的嘴巴,给我一个五个头的大松塔……

      我俩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松塔,只听“啪”的一声,鲁小林突然捂住了脸……我回头一看,只见他舅舅阴沉着一张老脸,瞪着凶狠的眼睛,挥起鞭子又向鲁小林抽过来,我急忙拽着鲁小林往旁边一躲……

      可是,鲁小林还是被他舅舅拽走了。没走多远,就看见到他被舅舅一脚踢倒了,他刚爬起来,又被他舅舅一脚踢倒了……

      我哭着跑回家去问母亲:“鲁小林的舅舅咋那么狠?他是不是野兽变的?”在我心灵里,只有野兽才会那么狠。

      母亲却长叹一声:“唉,谁知道他是啥变的?那孩子真够可怜的,啥时候能熬出头呢?”

      后来没等鲁小林熬出头,我就离开了这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