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1957年的春天来得早,我家窝棚屋檐下的冰溜子,早早就开始滴水了。山坡上的雪化得黑一片白一片,像得了癍秃似的。不久,达子香又开了,枯黄而单调的山坡又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我家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艰难,窝棚里经常充斥着父亲的唉声叹气,以及那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母亲的身影永远屋里屋外地忙碌着,只是偶尔站在门口,用一只眼睛望着门前的茅茅小道,看我是不是放学回来了……
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
父亲说要开河了,一连三天不让我去上学。他说春天的冰是竖碴儿,不像秋天的冰是横碴儿,容易掉进去。
这天早晨,我撅着嘴巴冲着父亲嚷嚷:“好几天你就说要开河了,可到现在咋还没开呢?人家都急死了!”
“这败家的孩子,一点不懂事……”父亲嘟嘟囔囔地骂我一句,到房后去收拾猪圈了。
我乘机抓起书包就跑了。
我和大黄来到河边,看到河面上仍是一片冰雪,虽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嗄声,却掉不下去。我心里不禁埋怨父亲:净瞎说,哪到开河时候了……
可是晚上放学回来,却发现河面上已经开始跑冰排了。白亮亮的冰排一个挨一个,就像一群拥挤的羊羔儿似的。我傻乎乎的并不觉得害怕,倒觉得挺好玩,带着大黄跳上冰排,在一块块移动的冰块上跳来跳去,遇到间隙大的冰块就使劲一跳,冰块往下一沉,急忙又跳上另一块冰排,棉鞋很快就湿透了,脚丫子冰冰凉。大黄很懂事,总是在我前面跳过去,然后蹲在冰排上瞅着我。父亲后来把我好顿臭骂,骂我是狗屁不懂的冒死鬼,说我仗着体轻,要不非淹死不可!
没想到,我的这次冒险却葬送了大黄……
那天,一进大草甸子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早春的大草甸子一片枯黄,风一吹,发出一阵刷刷声。大黄几次警觉地竖起耳朵,冲着身边的草棵子发出■人的叫声:“汪汪汪、汪汪汪……”
奇怪的是,大黄一叫草甸子里的刷刷声立刻没了。我虽然看不见草棵子藏着什么,但能觉出那刷刷声好像不是风吹的,而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就在我身边不远处的草棵子里,好像有什么野兽在移动,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草棵子都在晃动……
我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乍,捂着书包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盯着刷刷响的草棵子……我发现我跑那刷刷声也跟着我跑,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我跟前了,我突然绝望地大叫一声:“大黄——”
大黄似乎是听懂了我的绝望,又似乎出于忠诚的天性,它突然弓身一跃,猛地向草棵子里扑去……
一人多高的枯草棵子顿时淹没了大黄的身影,我看不见草丛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撕咬声、大黄的狂吠声:“汪汪汪!汪汪汪……”可是,大黄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凄凉,最后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了。
“大黄——快回来——大黄——”我拼命呼喊着。
这时,草甸子忽然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整个大草甸子只响着我惨烈的哭叫声:“大黄……大黄……”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家的,只记得进门就哭喊着:“爸,快去救救大黄吧!”
父亲终于从我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弄明白了事情的来由,却开口就骂我:“败家的孩子,那些饿狼早把大黄给撕烂了!春天的饿狼最可怕了,算你命大,捡了一条小命,要不是大黄,你早没命了!”
“爸,求你快去救救大黄吧,也许它没死呢!”我哭喊着央求父亲。
我终于拽着手拿木棒的父亲来到大草甸子,但只找到了几根白骨及一堆狗毛……
我不相信大黄会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大黄——大黄——”总觉得它会突然跑到我跟前,冲着我连蹦带跳地晃着尾巴,可我的大黄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夜里,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始终无法入睡,想起大黄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冬夏都只喝一口刷锅水,我遭多少罪,它就遭多少罪。可它从无怨言,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后悔不该喊它,如果不喊它,它就不会死了。我不敢想象今后没有了大黄,我该怎样走过那片荒无人迹的大草甸子,又该怎样走过那条风雪弥漫的漫长山路……
三年来,我遇到过狼,遇到过野猪,遇到过狗皮帽子,遇到过无数次的暴风雪……我不知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更不知在这条十几里的山路上还要跑多久。可我知道,不管跑多久,不管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会继续跑下去,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住我要上学的脚步!因我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回到城里,我也要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我发现,我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那就是只要认准一条道,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坎坷,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我执著也好,说我固执也罢,总之我天生就是这副个性。
夜里,母亲的烟袋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亮着,窝棚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母亲一边抽烟,一边小声磨叨:“要不是大黄,咱老多咕今天肯定没命了。往后,你说这孩子一走进大草甸子,多害怕呀!你说老多咕真要出点儿事,咱俩不成了罪人?”
父亲沉默着,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
母亲又说:“想想法子吧,不能再让老多咕……”
“想啥法子?哪有啥法子可想?”父亲没好气地打断了母亲,“就看她自个儿的命大命小了!要不就别念了,一个丫头念不念书能咋的?能有啥出息?”
我一听父亲说丫头没出息我就来气。丫头怎么了?丫头同样是人,为啥就不能有出息?全班男生的学习都不如我,我就不信我不如男生!而且,我很早就看到母亲比父亲能干,比父亲能吃苦。因此,在我幼小心灵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我长大一定要有出息!
我突然气呼呼地冒出一句:“我宁可被狼吃了也要上学!”刚刚经过大黄的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喊声把父母吓了一跳,他们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黑暗中,只见母亲“呼”地坐了起来,把烟袋锅往炕沿上“啪啪”猛磕了两下,厉声道:“我不能看着孩子再遭这份罪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你要不走,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父亲向母亲发火,而母亲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地忍受着。这次为了我,母亲一扫几十年来的顺从第一次向父亲发火了,而且亮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我怕父亲动手打母亲,急忙坐起来靠在母亲身边。我们娘儿俩肩并肩,一齐望着黑暗中的父亲……
不知是被母亲的架势吓住了,还是心里感到歉疚,父亲始终一声没吭。
我很佩服我的母亲,在危难时刻,她从不退却,总是挺直她那并不强悍的腰杆,支撑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这种佩服在我后来的人生路上体现地越来越强烈……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刚要出门,却听到躺在炕头的父亲大声说:“冰排没跑完,能有船吗?”
我说了一句“没船我就回来!”起身向门外跑去,又听到父亲骂了一句口头禅:“这败家的孩子……”
这时,母亲追出来喊我:“等等,我送你!”
“不用!”我说。
“可你走进那片大草甸子……不害怕吗?”
“不害怕。”其实我心里特别害怕。
“妈送你到山口。”
到了山口,我让母亲快回去。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叮嘱我:“妈站在这看着你,你自个儿多留点儿心,冰排没跑完就回来,落下的课程妈教你……早点回来噢!”
我点点头,转身跑去的刹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立刻就被昨天那种瘆人的恐怖包围了。我仿佛听到了大黄的惨叫,仿佛觉得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随时可能冲出来,随时可能像咬死大黄一样咬死我,然后把我吃剩几块骨头……
可我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草甸子深处跑去。可是大草甸子太长了,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唱起来,不是唱,而是号叫,是拼命地号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怖。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我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来到河边,看到冰排跑得差不多了,河里漂着零零星星的零散冰块,划船老头已经开始送人了。
晚间放学回来,远远看见那片大草甸子,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了。可是没法子,再害怕也得走啊!忽然,我发现草甸子边上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晚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手遮夕阳正往远处张望呢。
“妈——”没有比此时此刻看到这个身影更令我感到高兴的了!我立刻张开双臂像小燕似的向母亲扑去……
后来,我将这片神秘而恐怖的大草甸子写进了我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三十九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对我说:“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
“是要离开这了吗?”我急忙问道。
“对。”
“是回佳木斯吗?”
“不,你爸在南岔镇里租了一铺炕……”
“真的?”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它来得太突然、太令我大喜过望了。尽管只是租别人家一铺炕,跟人家合住对面炕,但对我来说却是上天堂了。
“噢,太好了!”我一下子扑到了母亲怀里……
第二天早晨,父亲借来一辆手推车,装上行李和锅碗瓢盆就动身了。我却焦急地盼望着鲁小林的到来,好跟他告别一声。
父母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终于看见鲁小林抱着一只小狗向我家跑过来。大黄死后,鲁小林说给我再弄来一条小狗。
一见面,他就兴致勃勃地说:“这条狗长大以后,比你家的大黄还厉害!”
可我却低着头不敢瞅他……
“咋的?你不喜欢?”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家搬走了。”我嗫嚅道。
他怔住了,张着厚厚的嘴唇呆呆地望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那你再也不回来了?”
“嗯。”
“那你永远也不回来了?”
“……”
这时传来母亲的喊声:“雅文,快走!”
我摘下我的棉手套挂到鲁小林的脖子上,转身向父母跑去。这是我请求母亲送给他的。我越跑越远,泪水却越流越欢,鲁小林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拐过山口时,我看见他瘦小的身影还在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前站着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我始终忘不了童年的两个伙伴——鲁小林和大黄。
1999年,我回来曾打听过鲁小林,可惜没人知道他了,显然已经搬走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熬出头的,更不知他这辈子过得怎样,但愿他能一切都好。
写到童年的这段生活,我不由得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时候,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像我家一样,一直在贫穷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为了活命,他们与命运顽强地抗争,但却始终无法摆脱贫穷。
最近,我在一篇《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的文章中,看到作者这样写道:“中国人喜欢赞美苦难,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的成功人士都喜欢把自己的过去说得一无所有,最后忍辱负重,终获成功。中学生也喜欢讴歌母亲的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终将自己拉扯成人。但母亲的苦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做子女的在改善母亲的境遇方面做了什么?……其实,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相反,在很多时候,它毁坏了人的尊严,伤害了人的心灵,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一切没有选择的行为,在道德上都是没有价值的。”
是的,我很赞成他的观点。苦难给人们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财富,更不是什么赞美之词,而是非人的、没有选择的、伤害自尊的痛苦。可是,令我们不得不深思的是:中国有几个农民没有经历过苦难?改革开放虽然使一部分农民富裕起来,但许多农民仍然在贫困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他们何年何月才能有出头之日?这是我们更应该关注的。
人,都渴望过富裕而高贵的生活,没人愿意选择苦难与贫贱。但是,人却无法选择时代与命运。我目睹了父辈在命运的重压下痛苦挣扎,也目睹了哥哥、姐姐无法选择自我人生的悲哀。而我赶上中国解放后的时代,再加上我倔强而执著的个性,总算抗争到人生的第一步胜利。恰是这第一步,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许多有志者来说,贫穷与苦难,不啻一所特殊的学校。它磨砺人的意志,锤炼人的性格,造就一个人不畏艰险、不惧苦难的个性,使这个人在人生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为了改变命运,可以吃尽人间的一切苦难,按着自己的意志顽强地活下去。
我感谢父母把我带出了农村,也感谢上帝把我降生到这样一个家庭,使我深切体会到农民的艰辛与困苦,从而创作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那样的作品。
1957年秋天,我终于结束了三年多的苦难生活,跟随父母回到佳木斯市。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