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二十五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暗的天空第一次飘起清冷的雪花。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蹲在山坡上捡山楂,忽然觉得下身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她知道是我顶破胞衣要出世了。她摸到了我湿漉漉的脑壳,只要她一使劲,我就降生在那落满树叶、飘着清雪的山楂树下了。她急忙解下围裙兜住我的脑袋,挺着大肚子连滚带爬地向家里奔去,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家里蹭,直到父亲带着大黄狗赶来……
可是,不知是母亲夹得太紧,还是羊水流光了,到家以后,已经露头的我却迟迟不肯降生,一直折腾到申时,我才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成为这个贫困家庭里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的到来不仅成为十几口之家的累赘,而且使四十三岁的母亲羞于见人。
当时,我嫂子刚生下大侄女不久又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个年代,婆媳同时怀孕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母亲不愿在家人面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出去干活,割豆子,掰包米,捡山楂,什么活都干,天黑了才走进家门。
所以我一出世,就被母亲塞到了炕琴底下。
母亲本以为不会有我了,偏偏又怀上了,所以父母一直叫我“老多咕”。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儿,给我取名叫奎文,哥哥叫奎武,两个男孩儿一文一武,一看我是女孩儿,就叫我雅文了。三个姐姐分别叫雅珍、雅琴、雅艳。
1988年夏天,我和大姐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俩去沟里山坡上寻找过那棵山楂树。可是四十多年了,不知是山楂树早已老朽,还是被人砍掉了,总之,记载着我生命初始的那棵山楂树已经不存在了。
当时,大姐指着山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茅茅小道问我:“雅文,你还记不记得你丢小筐的事了?”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初生那天的傍晚,我想母亲可能就是沿着这条小茅道下山的……
“你不记得咱爸给咱每人编了一只元宝小筐,咱姐儿几个挎着小筐去采樱桃、采野菜了?”大姐又问我。
啊,当然记得,那是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每人挎一只小筐,满山遍野地疯跑,摘樱桃,采蕨菜,采猫爪子,摘桑葚吃得满嘴通红……冬天,跑到山上扒开山里红树底下的雪和树叶子,扒出鲜红的山里红,一点都没冻,可好吃了。
“那天,我带你们去沟里摘樱桃,你最小,走在最后。走着走着,你忽然大哭小叫地喊我,大姐不好了,我的小筐丢了!我回头一看,小筐就挎在你胳膊上呢。你呀你,小时候尽出洋相!”大姐用手指点着我,“一天晚上,你跑到院子里撒尿,忽然拎着裤子大呼小叫地往屋里跑,说你屁股底下钻出一条长虫。咱妈跑出去一看,哪有什么长虫,是你自己撒的尿月光一晃,弯弯曲曲的可不像长虫咋的!”
说得我有些难为情,不过,童言无忌,再傻的事也觉得开心。
我家四面环山,北靠北山,南临一条峡谷,过了峡谷又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右边是一条通往山外的小道,山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过了小溪又是一座迎门山……我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
母亲告诉我,生我前几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月亮又圆又亮的夜晚,父亲在一片葫芦地里摘葫芦,摘一个是瘪的,摘一个还是瘪的,满地都是瘪葫芦。这时,从空中忽然飘来一只葫芦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父亲怀里……清晨醒来,父亲对母亲说,这个“老多咕”肯定不会死了。
长大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梦见葫芦我就不会死呢?”
父亲说葫芦通透灵性,是神物,是佛家法器,梦见葫芦象征着福禄吉祥,平安康泰。他说:“你没看画上的太上老君、老寿星、济公那些仙人道士手里,都拿着葫芦吗?”他还说,“你看咱家用葫芦瓢舀水、淘米,它从来不烂。你把它扔到水里它不沉,你从这边压它,它从那边冒出来。除非你把它劈了,否则你别想弄坏它。你说这样的人能死吗?”
经过坎坷人生之后,我觉得父亲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我家早先有一本梦书,是那种线装、黄草纸钉的,上面画着许多解梦的插图。可惜,这本古老的梦书在搬家时弄丢了。当然,它不同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它是中国古人根据对梦的理解写成的,书中充满了神秘而深奥的东西。父亲对梦书能倒背如流。后来我要做了什么怪梦,父亲总会煞有介事地说:“梦书上说,主打蛇,必有财……不过,男孩儿是小人,女孩儿才是贵人。你要防范小人!”有时,父亲的解释跟真实情况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生我的月子里,母亲没吃过一个鸡蛋,跟全家人一样吃着高粱米,而且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年岁大了,又吃不到营养东西,奶水不足,饿得我哇哇直哭。母亲只好将半熟的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地嚼碎,吐到一块布里挤出高粱米汁来喂我,人们管这种做法叫“嚼奶布子”。可能因为在月子里给我嚼硬高粱米饭的缘故,母亲不到五十岁满口牙全掉光了。
母亲下地干活就让大姐嚼奶布子喂我。有一次,大姐嚼完奶布子我死活不吃,一个劲儿地哭。母亲回来一尝,高粱米汁是辣的,原来大姐用装辣椒酱的碗给我装高粱米汁了。
母亲说:“那时候的孩子像狗崽子似的,哪有什么奶粉,奶不够就嚼奶布子喂,命大的就活了,命小的就死了。”
写到母亲,我心里很难过,作为女人,母亲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夭折两个,除了哥哥以外,其他六个孩子都是她自己剪的脐带。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女人好多都经历过苦难。我大姨三十几岁就死了丈夫,一个人独守空房拉扯大四个孩子。小姨出嫁后得了精神病,被她丈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那时候,整个民族都处在民不聊生的苦难之中,最底层的妇女更是过着非人的日子。
二十六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总爱发脾气,总爱骂一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他一发脾气全家大人孩子都吓得溜溜的,都远远地躲着他。
发完脾气,父亲就跑到山下的小溪边,一坐一宿,第二天早晨经常看见他躺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后来,父亲一发脾气母亲就让我悄悄地跟着他,让我看着父亲不让他躺在石头上睡觉,怕他着凉坐病。
我偷偷地跟着父亲来到小溪边,脱了鞋在水里玩。父亲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一天傍晚,天很热,我看到父亲的布褂子全是汗渍渍的盐卤,就胆突突地给他挽起裤腿,脱掉他脚上的布鞋,把他双脚放进水里凉快凉快,看他没有骂我,就试探着给他搓着脚丫儿缝里的泥……
渐渐地,我和父亲形成了一种默契,我俩一到小溪边就脱掉鞋,把一大一小两双脚放进水里。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很凉爽,脚放进去舒服极了。
那是一段令我难忘的时光……
天色已晚,瓦蓝瓦蓝的天空有时挂着圆圆的月亮,有时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大山,万籁俱寂,没有狼嚎,也没有人语,只有潺潺的溪水声,还有呱呱的蛤蟆叫。我和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被溪水摇碎的月亮,听着父亲沉重得好像被周围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叹息,听他说一些我永远也听不懂、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话语……
“嗨,老儿子,”父亲总是叫我老儿子,“你爸不该是撸锄杠的命啊!你爸都是为了这个破家呀。这个破家把你爸一辈子活活给毁了!”
这些话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太深奥、太难懂了。我只顾在水里用我的小脚玩着父亲的一双大脚。
我经常看到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从不离身的怀表,打开表盖,久久地看着……
我觉得那块怀表特神秘,总想摸一摸,可父亲从不让我碰它。有一次,趁他打开表盖之际,我歪着小脑袋凑过去,终于看清那是一块旧表,表壳上的镀银已经磨光了,露出了古铜色,表壳上有两只交叉的双枪,表盘上的数字跟我家座钟一样,也是什么罗马字。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父亲却“啪”一声关上了表盖。之后,他一头躺在大石头上,两眼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再也没有了声息。
有一次,我在水里抓小鱼,无意中看到父亲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照片。我悄悄地凑过去,只见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头发是带鬈的,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爸,那女的是谁呀?我咋没见过她呢?”
“告诉你也不知道!”父亲急忙将照片收起来,又叮嘱我一句,“不许瞎说!跟你妈也不许说!”
我懵懵懂懂地觉得父亲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 有时,父亲教我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唱歌时,父亲的声音很悲凉,眼睛总是空洞洞地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
我不明白歌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父亲瞎唱,总把“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唱成“大姐吃不少亏”。每当唱这句歌词时,我就会想起我那漂亮得像电影演员似的大姐。
有时,父亲还吟出几句《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错、错、错!”我只听懂了“错错错”,就问父亲:“爸你嘟囔啥呢?错错错的,谁错了?”
父亲从不回答我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得最多的是《红楼梦》里的那段话:“唉,人这一辈子,就像曹雪芹说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曹雪芹是谁。
夏天,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常带我去瓜地看瓜。
一进瓜地,我就趁着父亲不注意用小脚挨个踢瓜,踢下来的就是熟的,踢不下来的就是生瓜蛋子。当然不能让父亲看见,他要看见就该骂我了。
有时,父亲坐在瓜地里,望着大好的月亮,自言自语:“这辈子就在这穷山沟里拱一辈子土坷垃,撸一辈子锄杠,这不完了吗?唉,都怨这个破家……都怨这该死的命啊!”说着,抓起一个西瓜狠狠地摔到地上,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很怕他把西瓜摔到我身上。
我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命”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及抱怨声中,懵懵懂懂地觉得“命”这东西很厉害,它能“管住”父亲。而且,我看到父亲讨厌穷山沟,这给我幼小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从小就产生一种想走出山沟的强烈愿望。
二十七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拿我们这帮孩子撒气。
一天傍晚,我和侄子放鸭子回来,我对母亲说,侄子用棍子撵鸭子把鸭子都撵瘸了,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
说完,母亲到后山抱柴火去了,而父亲却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拎到炕上,扒掉我的裤子抡起大鞋底子就打开了,边打边骂:“败家的孩子,我让你再告状!我让你再告状……”
开始,我还能像杀猪似的号叫,后来干脆哭都哭不出来了,直到母亲回来,才把我从鞋底子下解救出来。
一连三天,我不敢坐炕,只能趴着。看到我肿得老高像紫茄子似的屁股,母亲和姐姐都哭了。
母亲一边用小勺搅和着高粱米粥,一边哄我:“小狗儿等等,小狗儿等等……”
小时候,母亲每次喂我总是叫我“小狗等等”,哄我睡觉,也总是哼着“秫秸叶,刮大风,唱个歌,给狗听”的歌谣。我感到特亲切,长大以后才笑着问母亲:“妈,小时候你为啥总叫我小狗?”
母亲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崽儿嘛。那时候的孩子都跟狗崽儿似的。”
挨打以后,我害怕见父亲,一看见他就吓得躲到母亲身后。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最稀罕你了。你睡着了,他来看过你好几回呢。”
那我也不理父亲。
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发脾气了,又向河边走去,动身时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立刻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走了。父亲回头把我抱了起来。
到了小溪边,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脱了鞋,还把我的小黑脚丫送到他嘴边亲了亲。这一特殊的亲昵动作令我终生难忘。那个时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这种父爱。
那天晚间,我睡着了,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俩就更默契了。
父亲一生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到吃饭了谁也不敢叫他。母亲只好让我去叫。我双手搬着父亲的脑袋,累得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好爸爸,快起来吃饭吧!噢,别生气了!”
父亲却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还得吃这败家的饭……”
“那你就别吃好了!”因为有小溪边的默契,所以我敢笑嘻嘻地顶他一句。
父亲则撅着嘴巴故作严肃地瞪我一眼,就算消气了。
一看到父亲不高兴,我就给他唱《苏武牧羊》、《渔翁乐陶陶》。父亲常常摸着我脑袋发着感慨:“嗨,可惜呀!我老儿子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肯定会有出息。”
偶尔,父亲高兴了,就伸着剃光头的脑袋喊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笨儿露,要不长大了像苏小妹似的,谁要你呀?”
我就伸出大笨儿露乐颠颠地跟父亲顶脑门儿,累得我满脸通红也顶不过他。
顶完脑门儿,父亲就给我讲苏东坡和苏小妹用打油诗戏谑对方的故事。苏东坡说苏小妹的额头大,说她:“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苏小妹则回敬脸长的哥哥:“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
不过,父亲高兴的时候不多,即使高兴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几句人生感叹:“嗨,人们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
后来,随着家境越来越贫困,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跟父亲的默契也越来越少了。但父亲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叩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长大以后,有一次趁父亲在喝酒的兴头上,我问父亲:“爸,你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为什么总是没有高兴的时候?”
“唉……”父亲长叹一声,“你爸这辈子活得窝囊啊!一辈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唉,不说喽,说什么都没用喽!喝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
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才向我讲出父亲年轻时的罗曼史……
父亲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大,读过五年私塾,写一手好字,看过不少古书,能背诵《三字经》、《诗经》等许多古诗词。由于家穷,他十五岁娶第一个妻子时就不称心,娶我母亲仍然不称心,但母亲家里有钱他只好认了。
父亲被张作霖的部下抓去当兵不久,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调他到队部,至于是团部还是连部母亲也没搞清,做抄抄写写的差事。穿上军装的父亲,仪表堂堂,帅气十足,一位长官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对绣着“爱国男儿”的枕头,还带回一块怀表……
“是我爸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怀表吗?”我问母亲。
母亲叼着烟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爸买的,还是那女的送的,可他一直不肯离身。你爸死那天,我想让你们把怀表跟他一块扔进炼人炉里烧喽,让它到阴间去陪伴他,可你们不让……”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母亲的宽容与大度生出几分敬意。
“妈,你见过那女人的照片吗?”我试探着问母亲。
“见过,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母亲抬起手来,习惯地擦拭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我知道你爸心里憋屈。我比他大六岁不说,又瞎了一只眼睛。他要是在军队里继续干下去肯定能不错。可他没丧良心……你爸这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可到死也只是一个小草民。嗨,我和你爸这辈子活得都挺窝囊,我要是不瞎了一只眼睛,也不会嫁给你爸……”
我本以为父母那代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更不会有我们这代人那样的炽热之恋。没想到我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而且成为他一生刻骨铭心的遗憾。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无人可倾诉,只能对我这个狗屁不懂的孩子说说。想起父亲那一声声沉重得如同大山般的叹息,我想他心灵深处该隐藏着多么深重的痛苦啊!
创作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本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却有着满脑子文人墨客的情调。他不认同命运的安排,却又无力抗争。他的性格刚烈,却又心慈面软,心地善良。谁有事求到他,他头拱地也要帮人家办好。母亲给他炸一个鸡蛋酱,他也要把我们这帮孩子都叫过去每人尝一口。这帮孩子像小燕儿似的跑到他面前,张大嘴巴等着他喂一口鸡蛋酱。这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中是很少有的。在父亲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天性善良的基因。父亲一辈子总想过体面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一个底层的小草民,没有勇气冲破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就像母亲说的“你爸始终没丧良心”,只能在抱怨与叹息中度过一生。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这是他人生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母亲对我讲述这段往事时,似乎很平静,可我从她那只混浊而无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其实,母亲的一生活得更苦、更难,她只是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外露而已。她只是比父亲更能面对现实、更能承受苦难罢了。她总是用她瘦小的身躯为父亲、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抵挡着灾难,使这个家闯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那代妇女不畏强暴、敢于承受苦难的个性,同时也找到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二十八
一年到头,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才能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谁都不许说错话,屋里屋外到处都贴着父亲写的对联,鸡架上写的是“金鸡满架,有蛋不下”,横批是“家藏万贯”。车辕上写着“车行千里远,上坎不用赶”,横批是“大吉大利”。
半夜时分,父亲抹上用猪油做的胰子,在铜盆里洗完手,然后亲自上香、上供,接财神……
接神时,父亲打着母亲做的灯笼房前房后地高喊:“发财!发财!发财!”我们这帮孩子也呼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喊“发财!发财!发财!”
可是,无论父亲多么渴望发财,家里却是越来越穷,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地忙活一年,到头来仍然填不饱肚子。
后来,父亲一生气就跑到山外去耍钱,一走好几天都不回家,因而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张洋子”。直到今天,那一带仍然管我家的山沟叫张洋子沟。
有一次,父亲三天三夜没回家了。到第四天傍晚,母亲拎着一根大铁棍子走出了家门,走出好远,我还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啷、当啷”的铁棍子声。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啪啪”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父亲把母亲摁倒在地上,正用鸡毛掸子抽我母亲呢。二姐和三姐都跪在母亲身边哭呢。
我急忙跳下地也跪在姐姐身边。我们姐仨直溜溜地跪着,哭着哀求父亲:“爸,求你别打我妈了,要打就打我们吧!”我抱住父亲的大腿哀求他:“好爸,求你别打我妈了,你打我吧!”
父亲举起鸡毛掸子真要打我,可他看我光溜溜的小样儿不忍心下手,把掸子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母亲全身被抽得一道道血檩子,我心疼得哭起来。母亲却没掉一滴眼泪,急忙说:“快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走了?快把他拽回来!”
我们姐仨急忙跑到小溪边,看到父亲又躺在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呢,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拽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快吃早饭时,二姐在院子里看见山下来了三个人,母亲一听,急忙让父亲快从后窗跳出去……原来,父亲打牌输得很惨,把全部家当都卖掉也还不上赌债了。
果然是来要债的,三人进屋不见父亲就跟母亲要钱。母亲说没钱。三个讨债的就直奔我家牛圈……
母亲火了。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发火,只见她又瘦又小的身子往牛圈门口一站,双手叉腰,大声喊道:“我看你们今天谁敢动我家大牛!雅琴、雅艳、雅文、淑娥、延生,都过来!”大姐出嫁了,哥嫂串亲戚没在家,家里只剩下两个侄子。
听到母亲的召唤,我们这帮孩子呼呼啦啦地跑到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像一排小兵似的,保卫着我家的牛圈,保卫着我们的家园……
看到这场面,三个讨债者面面相觑,几次想闯进牛圈又犹豫了,末了,给母亲留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悻悻地下山了。
讨债的走后,母亲对我说:“去,上后山叫你爸回家吃饭!”
我上山找到父亲,只见他满脸是泪……
从这以后,父亲再也不出去耍钱了。这年秋天,父亲卖掉一年收成的黄豆,才勉强还上那笔赌债。
二十九
这天,外面很冷,我们这帮孩子没有去外面疯跑,坐在炕头围着火盆听二姐讲故事。二姐讲的都是鬼神故事。蛇成精了,变成一个美女,从门缝儿钻进来勾引男人……吓得我好多年总爱瞅门缝儿。讲得最多的是一座樱山的故事,说在很远很远的一座山上,长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桑葚树,树上结着好多好多桑葚。树上的桑葚只准吃,不准拿,谁拿谁就下不了山,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直到你交出桑葚才饶了你。还说桑葚树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台上有一条铁链,铁链长得永远也放不完……
小时候,我经常遥望着远处的一座座山峰,心想,最远的山可能就是一座樱山吧……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登上一座樱山看看,看看那棵桑葚树,看看那口井,偷偷地揣几个桑葚,看到底能不能下来山……
这些古老而神秘的故事,给了我最早的文化启蒙,也给了我无尽的遐想。后来,我把这些故事写进了我的小说里。
二姐讲得正起劲儿,忽然看见父亲扶着浑身是雪、满脸血道子的母亲走进屋来。父亲气急败坏地骂着:“败家的牲口,一点儿不听使唤!”
这年冬天雪大,天冷,储存的柴火烧光了。哥哥去开原办事没在家,平时很少摸牲口的父亲,赶着马车上山去砍点木头。可是去年买来的一匹枣红马生性暴烈,平时只听哥哥使唤,到父亲手里不听他吆喝。母亲背着一捆树枝正往前走,枣红马忽然毛了,拖着大板车直奔母亲冲过去。父亲急忙喊母亲,可是晚了……多亏背上的那捆树枝救了母亲。
看到母亲满脸血道子,我心疼地哭起来:“妈你脸都出血了,多疼啊!”
记得有一次,我看到母亲背着小山样的柴草从山上走下来,脸上划破好几道血口子,柴草压得她连身子都看不见了。这个背柴草的身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今天,每当看到有人背着柴草走过来,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
当时,我问母亲疼不,母亲说不疼,习惯了。
我说:“妈,等我长大了找婆家,你可别在山沟里给我找,我要像大姐那样到城里去找!”
没想到,我这个六岁孩子的戏言却深深地触痛了母亲的心。母亲泪眼婆娑地说:“傻孩子,这就看你的命了。妈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嫁到这穷山沟里呀!”
我只去过一次铁岭,还是满月不久母亲抱着我去的,连开原都没去过。我像所有山里的孩子一样,在心里无数次地憧憬过城市,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城里看看,看看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所说的城里究竟是沈阳还是铁岭,自己也不说清,就像赵本山在小品里说的,那时候农村人去一趟铁岭,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了。
后来,母亲经常搂着我的肩膀,用一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什么地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的:“等我老多咕长大以后,咱就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穷山沟……”
母亲和姐姐渴望走出山沟的愿望,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们上山砍柴时经常在山顶望着山外……所以后来,我在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写了一个向往爱情、一心渴望走出大山的女主人公山杏。其实那是在写我自己,在写我的母亲和姐姐们……
父亲把母亲送进屋里,就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找那匹惹祸的枣红马算账去了。
果然,父亲把枣红马拴在一棵树上,用鞭子狠狠地抽它,一边抽一边骂:“败家的牲口,我看你还听不听使唤!我看你还听不听使唤!”
每抽一下,我的心就猛一哆嗦,不由得想起父亲用鞋底子抽我的情景……
我骑过这匹枣红马,是哥哥抱我骑的。它对我一点都不凶,驮着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后来哥哥喂它,我就抓一把马料扔给它,仗着胆子摸摸它粗大的鼻孔,它冲着我“噗噗”两声。我学着它的样子冲它也“噗噗”两声。
我哭着跑回屋去告诉母亲,母亲出来对父亲说:“别打了,要不是这牲口通人性,我就没命了!”父亲这才把鞭子一扔,气呼呼地进屋了。
我来到枣红马身边,看到它两眼淌着泪水,浑身直哆嗦,我一边哭一边抚摸它:“别哭了,等我哥回来就好了,我爸就不敢打你了。”
第二天早晨,雪下得很大。
母亲的脸划破了怕冻,父亲让二姐跟他上山去锯木头。二姐不愿去,磨磨蹭蹭地不肯动身。父亲气急败坏地骂她:“败家的孩子,一点不懂事,再不上山拉木头就该烧大腿了!”
我正蹲在院子里撒尿,看着父亲拽着二姐趔趔趄趄地向后山奔去。忽然,我看到从二姐的棉裤腿里掉下来一个布袋,就急忙拎着裤子捡起布袋去追二姐,二姐接过布袋对我使了个眼色,悄声叮嘱我:“听着点
儿……”
我知道二姐指的是什么。
去年秋天一个美丽的黄昏,二姐带着我正在包米地里掰包米,忽然从山路上传来一阵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们山沟里从未来过货郎子,也从未听见过拨浪鼓声。二姐扔下包米,拉着我就向拨浪鼓声跑去……
只见一个长得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装有针头线脑的两只木箱子,笑眯眯地望着二姐,问她:“你想要点什么?”
很少见到生人的二姐羞答答地摇摇头,眼睛却盯着木箱子里的几根红绒绳……
小伙子从箱子里拿出两根红绒绳,往二姐的两条小辫上比了比,说:“你长得真好看,扎上红绒绳就更好看了。”
二姐穿着母亲给做的小花袄,袅袅婷婷地站在那儿,夕阳照在她红扑扑的瓜子脸上,眼睛显得又黑又亮,小嘴红嘟嘟的像刚吃过桑葚似的,好看极了。
我说:“二姐,真的,你扎上红绒绳更好看了!”
“别瞎说,咱哪有钱哪?”二姐小声嗔怪我。那时候能有两根红绒绳扎小辫,比现在买一条金项链都奢侈。
小伙子笑了,说:“不要钱,送给你了。”
“那我拔点儿花生给你带着!”二姐说完,拉着我就往花生地里跑去。
我和二姐拔了一堆花生塞到小伙子的货箱子底下。临走,小伙子对二姐说:“下次再来,我给你带来两条红绸子,你扎上红绸子比扎红绒绳更好看!”
二姐冲小伙子羞怯地笑了笑。
我和二姐站在山坡上,望着小伙子挑着货箱子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已经变成了美好的回忆,二姐这才拉着我向包米地里跑去。
路上,二姐叮嘱我:“不许告诉咱妈咱爸!”
我说:“二姐,你今天可好看了!”
二姐却说:“别瞎说,大姐才好看呢!”
写到我的三个姐姐,我心里很是酸楚。小时候,三个姐姐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地你说我好看,我说你好看,却没一个说我好看。一是我还小,二是她们长得一个赛一个漂亮。为这事,我撅着嘴巴问母亲:“妈,为啥她们长得都比人家好看哪?”
母亲安慰我:“别着急,咱老多咕长大了也能好看,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嘛。”
可惜,哥哥姐姐的命运都很坎坷,一辈子过得都不称心。大姐一天书没念,十六岁就嫁给了在沈阳新华书店工作的姐夫,一辈子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她在沈阳街头卖冰棍,人们都叫她“冰棍明星”,都愿意买她的冰棍。大姐夫虽然长得丑点,但人品很好,可惜四十几岁就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大姐用竹竿牵着他走过了漫漫人生。三姐只念了小学二年级,搬到佳木斯以后,十五岁的她不好意思跟矮半头的孩子一起上课,只好辍学当了学徒工。三姐夫虽是一表人才的大学生,可惜在“文革”期间得了急性脑炎,三十岁就去世了。哥哥在铁岭读了几年书,但嫂子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哥哥一个人上班,孩子又多,全家的生活一直很拮据。而且,两个侄子都是意外去世的。最惨的要属二姐,她只活了二十四岁。
从那以后,二姐总爱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发呆。可是,再也没有听到那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所以,她每次出去干活总会叮嘱我一句:“听着点儿。”
那天,我从雪地里捡起布袋还给二姐,却发现我的手上都是血,掉布袋的雪地上也被血染红了。我吓坏了,急忙跑进屋去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告诉我,二姐那天来月经了,布袋子里装的是小灰,晚上从山上回来,经血把二姐的棉裤都洇透了。
母亲说,那时候女人来月经哪有什么卫生纸,都用破布缝个布袋装些小灰来接经血,下地干活,装着小灰的布袋经常把大腿里磨破。
二姐跟父亲在山上锯了一天木头。傍晚回来,整个人都变成了冰溜子,全身挂满了白亮亮的霜雪。
不知在山上锯木头受了风寒,还是出汗着凉坐病了,第二天早晨,二姐的双腿忽然不好使了,下不了地,腰疼得像折了似的。
母亲给二姐拔火罐,熬草药,折腾好多天总算能下地了,可是二姐的脊梁上却鼓起一个小包,而且越长越大。二姐经常偷偷地哭,她哭我也跟着哭。
我和二姐的感情最深,大姐出嫁早,三姐年龄小,是二姐把我带大的。她经常背着我上山摘樱桃、采桑葚、捡山里红……
后来母亲告诉我,她瞎眼睛那年是十六岁,她是家里的二姑娘,二姐也是十六岁,也是家里的二姑娘……说这话时,母亲总是一边擦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睛,一边看着二姐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一天半夜,我忽然被一种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弄醒了。
我看到屋里点着灯,弥漫着香火味,头顶挂着破旧的幔帐,幔帐上晃出两个人影,好像是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地坐着。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说:“狐老太太,您说雅琴的病能不能好?要能好您就画圈,不能好您就打杠子……”
我一听是问二姐的病,急忙支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没有人说话,屋里静得瘆人,连咯吱声都消失了,只能听到父母紧张的喘气声。好一会儿,才听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只听父亲激动地说:“狐老太太,太谢谢您了!看来我二闺女能得救了,要不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呀!”
一听二姐得救了,我再也忍不住好奇,急忙将幔帐掀开一条缝儿,于是,我看到了一幕极其神秘、从未见过的情景……
只见地上摆着炕桌,炕桌上撒着一层小米。父亲和母亲双手擎着一只小箩,箩底下支着一根筷子,筷子在小米上咯咯吱吱地画着圆圈,圆圈越画越大、越画越大,最后满桌子画着一个大圈……
父亲激动得满脸是泪,放下萝筷就冲着北墙放着的一尊牌位连连磕头,边磕头边呜咽道:“狐老太太,您保佑二闺女的病好了,过年我给您杀猪、烧香、上供……”
磕完头,父亲盯着已经燃到一半的三炷香,激动地说:“孩子他妈,咱二闺女有救了!你看这是青龙香……”
母亲也跪在地上,盯着那三炷香……
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
我从小就看着父亲烧香,所以对香火的燃势也略知一二。三炷香中间高,两边低,是青龙香,最为吉利。白虎香是中间低,两边高,最不吉利。
我长大以后,母亲才向我讲述了有关狐老太太的故事……
当年,父亲带人在山沟里盖房子时,发现紧挨墙根的后山有个洞,并没在意就把洞给堵死了。半夜时分,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太太怒气冲冲地嗔怪他,说他盖房子毁了她的家,把她孩子埋在里面了。
父亲被惊醒了,急忙打着灯笼跑到后墙根去看看白天堵的洞,却发现,洞口的土被掏开了,从洞里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狐骚味儿,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爪印。父亲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狐狸居然以老太太的名义给他托梦,说明它绝不是普通的狐狸。他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黑糊糊的后山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为了赔罪,父亲决定把这位狐仙请到家里,给它立下牌位,逢年过节给它烧香上供,遇到大事小情请它指点和保佑。
从此以后,我家开始供狐仙,直到解放后还偷偷地供了许多年。
看到父母为二姐烧香,我跑到后山坡折下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也为二姐烧起“香”来,而且一定要把中间那根“香”插得高高的,让它变成“青龙香”。我边磕头边嘟嘟囔囔地祈求:“狐老太太,求你让我二姐的病快点好吧。你要让她的病好了,我把过年分的花生、花盖梨都给你……”
从那以后,我总想摸摸二姐背上的包是不是小了,看看父母和我烧的香是不是灵验。可我不敢摸,怕二姐生气。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伸手去摸二姐背上的包,却被二姐打了一巴掌,打完,二姐抱住我呜呜地哭起来。
我总幻想着有一天清晨醒来,二姐的罗锅没了,又像从前那样直溜溜地站着,又能带着我满山遍野地疯跑了。可是,二姐再也没有那个时候了,她才十六岁。我觉得狐老太太骗人,说话不算数,画的圈不灵。
母亲也说二姐的病给耽误了,要早点治也许不会落下残疾。第二年春天,二姐已经起不来炕了。父亲这才卖掉粮食,赶马车拉着二姐去铁岭看病。
临走那天,我看到二姐盖着被子躺在马车上,脸色就像山坡上的残雪一样惨白,再也没有去年秋天那种红扑扑的鲜亮了。
二姐用眼睛瞅瞅我,似乎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是父母和哥嫂都在身边,什么都不能说。我明白她的心思,就冲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
没想到,二姐刚走不久,就听到山下传来叮咚叮咚的拨浪鼓声,我急忙向拨浪鼓声跑去……
果然又是那个黧黑的小伙子挑着货箱子,两脚沾满了黄泥,一见到我,就笑眯眯地问我:“你二姐怎么没来?”
我说:“二姐刚走,去铁岭看病去了。”
小伙子顿时一脸失望,望着山道上刚轧出来的两道车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从货箱子里取出两条粉红色的绸子,对我说:“我答应给你二姐的……”
我急忙说:“你等着,我回家去给你拿点花生!”
他说不用了,挑起货箱子转身向山下走去。
我拿着两条红绸子跑到刚开化的小溪边,把红绸子举到头上冲着溪水左照右照,一个劲儿地臭美,可我不敢戴,那是人家给二姐的。
二姐从铁岭回来那天,我把红绸子偷偷地给了她。二姐毫无血色的脸上立刻浮起两片红晕,但很快又消失了,淌下的泪水掉在红绸子上,她急忙伸手擦去……
二姐一直舍不得扎这两条绸子,我问她为啥不扎,她说等病好了再扎。
可是,二姐把小山般的中药吃光了,仍然不见好。我经常看见她偷偷地抚摸着两条红绸子,红绸子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寄托,也成了她最大的精神安慰。
身体稍好一点,二姐就拖着越来越罗锅的身子来到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山路。可是,那条山路除了两道深深的车辙以外,很少见到人影。
三十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跟我家都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在解放四平时,父亲应召去当了几天担架队长,还受到上级的表彰,成为父亲一生的荣耀。
父母带着我们一家老小,每天重复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只盼望大年三十晚上吃一顿饺子,大年初一吃一顿旱稻子做的大米饭。这就是全家一年的盼头了。
1952年冬天,我大姨从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来看望母亲,看到我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就劝父母搬到佳木斯去,说城里比这穷山沟好过活。
母亲告诉我,最后能搬离这个穷山沟,还是狐老太太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那天,筷子画的圈特别大,把桌子上的小米都碰掉了。
不管怎样,父母和哥哥能舍弃那份家业,舍弃那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举家北迁,把全家十几口人带出大山,尤其对这些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壮举……
搬家前,父亲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乐颠颠地忙活着,好像从此以后,贫穷和苦难都将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是希望和富裕。他张罗着卖马、卖车、卖农具,没人买的石碾子、石磨、犁杖都送人了,只带走两只水桶及衣物和被褥……
搬家前一天,父亲要把我家的大黄狗送人。我和一帮侄子哭着站在狗窝前,不让父亲抱走大黄。大黄也好像知道要把它送走似的,夹着尾巴躲进狗窝里不肯出来。
可是,大黄还是被父亲装进麻袋放到马车上拉走了。马车驶出好远,我还听到大黄在麻袋里一声接一声的哀嚎:“嗷……嗷……”
搬家那天夜里,天很冷,顶着星星,我穿着母亲给我新做的花格棉袍,跟着姐姐和侄子们爬上马车。
临动身,父亲抱着双拳,冲着黑咕隆咚几间空荡荡的屋子作了几个揖,然后跳上亲属来送我们的马车,带着全家十几口人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老屋,离开了这座只有我们一户人家的山沟……
马车在山道上咯吱咯吱地轧着积雪,我坐在马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屋,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大黄狗,不知父亲把它送到哪儿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现后面追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后来终于看清了。天哪!竟然是大黄!我们几个孩子顿时大呼小叫地喊起来:“大黄!大黄!快上来!快上来!”
满身是霜的大黄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一连蹿了好几次,这才跳到拥挤的马车上。一见到我们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用它湿漉漉的嘴巴一个劲地蹭我们,用舌头舔我们的衣裤,好像很怕再失去我们似的。我们怕被父亲发现,就把大黄藏到被子里。
马车跑了半宿,终于来到只停留两分钟的小站——中固。
随着一声刺耳的长鸣,只见喷着白雾的庞然大物呼啸着冲过来,吓得我赶紧抓住母亲的棉袄襟,很怕被火车“吸”进去……
上车时,二姐不慎掉进站台下,被父亲和嫂子费好大劲才拽上来。我被拎着水桶、扛着行李的父母大呼小叫地推上车去。临跨上车门的刹那,我却看到了最为揪心的一幕……
只见大黄急得像疯了似的,嗷嗷叫着,左蹦右跳,急着要冲上车来。它几次被人踢倒,又几次爬起来,一次一次地往车上冲,直到列车开动了,它仍然拼命地追赶着越来越快的列车……
看到大黄向车上扑的样子,我伤心地哭了很久。
第二年秋天,父亲回老家去清理卖车马的钱款,却看到老态龙钟的大黄从我家长满青苔的茅屋里走出来。它步履蹒跚,皮毛邋遢,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见到父亲,它眼泪汪汪,一个劲儿地蹭着父亲的裤腿,舔着父亲落满灰尘的鞋袜……
父亲顿时红了眼圈,他知道狗是忠臣,但没想到它会忠诚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它会在这空寂无人的老屋里守到今天。父亲将一个吃剩的烧饼扔给它,它闻了闻,没吃。临走前,父亲再一次来山沟里看它,却发现大黄已经死了,趴在我家门口死的,嘴边放着那个烧饼。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送我们上车的亲属我一个都没记住,只记住了那条大黄狗,还有父亲分给我的两块糖……
上车后,父亲从一个黄草纸包里拿出一些“光腚”糖块,给我们这帮从未见过糖的孩子每人分两块。我第一次见到这绿绿的、黄瓜形状的糖块,稀罕得舍不得吃,捧在手里一会儿舔一口。
我坐在拥挤的车厢过道里,把两块糖在手心里整整攥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汪黏糊糊的绿甜水了,忙把甜水舔得一干二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甜的东西。
后来,每当我坐在火车上,看到山沟里住着孤零零的一两户人家时,总会想:假如父母没有搬离那山沟,假如我一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那么,我将会有怎样一番命运?不用说,我肯定跟姐姐一样,不能读书,只能成为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顶多在城里找个男人。因为没有文化就没有改变命运的资本。
所以,我非常感谢父母把我们带出了大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