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扬
海边的城市,夏天并不热,冬天短且不太冷,他曾经问过一个一起找工作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座城市,那朋友说,这个城市疼人儿,睡在大街上也冻不死。他没有挨冻也没有挨饿,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画装饰用的画,像人肉复印机。他美术学院毕业,学了十几年画,以画谋生天经地义,至于画什么,就看客户要什么,莫奈还是梵高有什么区别呢?工作嘛,重要的是快,计件制,挣多少钱就看你画得有多快了。
这个城市的房子特别高,当地人在自己仅有的土地上尽量把房子建高,以便有更多的房间租给像他这样的人。他的房间不大,一房一厅,有四个窗户,三个窗户对面两米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另一扇窗户要四米外才是墙,因为下面是和另一栋楼之间的一条小路,路几乎一直都是湿的,像一条深沟。房间白天也暗,但价格便宜,反正晚上才回来,阳不阳光的无所谓,唯一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他总觉得气闷,呼吸不畅,应该是心理问题,五楼,还谈不上海拔,氧气应该是不缺的。晚上,他经常跑到楼顶天台,那儿有些破椅子破桌子,都是租客不要了扔在那儿的,他会在那儿坐一会儿或是站一会儿,让自己喘喘气儿。经常也会有其他租客上来,碰上了就聊几句,次数多了就熟了。
一个傍晚,阴天,乌云压得低,感觉要下雨了,就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了,可那道闪电迟迟不来。他觉得闷,爬上了天台,栏杆处站了一美女,背对着他,为什么说是美女呢?她都没转身,不用转身,窄肩细腰,背薄,身材和画里美人一样,一袭白裙,他有把她画下来的冲动,转过头来,脸不如背影看得那么瘦,一点儿婴儿肥,很灵动。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然后各自找寻新的落点。过了很久,也没有其他人上来,两个人相隔不远站着,空气有点儿凝重,他决定说两句,况且她人长得不错,身材又好,搭个讪也不算委屈自己。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搬来的?不是,我在这儿住好久了。没见过你。也没见过你,做什么的?画画的,你做什么的?跳舞的。你背影很漂亮,我给你画一张。背影能看出是我呀?回头看的背影。行,收费吗?不收费,你给我跳一支舞吧。行呀。相视而笑,谈好了一桩交易。
天彻底暗下来了,雨最终也没有下,乌云应该还在,天上没有星星,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来没想到这样的房子里会有那样的女孩儿,这房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是吗?
他现在下班更忙了,要画三幅画,前面两幅是要参加画展的。几个月前他想辞职,一个师兄来找他,师兄搞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教小孩子画画,让他去做培训老师,据说挣得更多。当时老板接了个大订单,一千张油画,那是一幅充满了裸女的西方油画,美是美,可是要不停临摹几百上千张,谁受的了?画得他都快阳痿了,直接跟老板说了,他不干了。老板这儿只有五个人,他画得最快最好,老板看他有了去意,就画了个饼给他,这个城市最大的画展,老板可以托朋友帮他弄两幅画的展位,赶快把最得意的作品拿出来,说不定一下子就成了大画家,以后他的画得论尺卖。他决定先不走了,展完再走不迟,小孩子又教不完。
几个月,下班回来他都在准备自己的画作,有空就会去天台呆一会儿,偶尔会遇上她,聊天越来越自然。你每天都上来吗?没有,偶尔上来。可我每次上来都遇上你。是呀,你说多巧呀。我的画怎么样了。刚一轮廓,我得仔细看看你,这晚上了,光线不好,我得离得近一点。你近视就说近视,别赖光线,你脸上黑头儿我都看清楚了。那我离远点儿吧,是我画你,你把我看那么清干嘛?你在哪儿跳舞?哪儿给钱就在哪儿跳舞。
也有不巧的时候,天台上有好几个人,他和他们聊得正欢,她走上来,她和他打招呼,他们都惊呆了,声音低了下来,烟也不抽了。她站了一会儿匆匆走了,几个人又把烟点上,语调调高,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认识她?是呀,你怎么能认识她呢?我怎么不能认识她呀?你不配认识她呀。她住这儿?她怎么能住儿呢?她怎么不能住儿呢?她是个好女孩儿,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儿?她但凡坏一点儿她就不用住这儿。
每天他都是半夜才睡,抽烟多了,身体还扛得住,就是眼睛模糊了,估计快该换眼镜了,没办法,艺术家嘛,都这样,整天养生的不能是艺术家,艺术家都不打算活太久。他的两幅得意之作进展很快,她的画像也进展很快,画她的画像他不觉得累。
离交货的时间近了,他也越发期待那一支舞了。你住哪儿呀?不就住这儿吗?你住几楼?我画好了给你拿过去。嗯,不麻烦了,我们天台交货吧,我就在天台给你跳舞。行,要伴奏吗?我带一音响上来。不用,我脑子里自带伴奏。
很快,他把两幅作品交给了老板,他的作品就要进今年的画展了,这是个契机,是他从工具走向人,走向艺术家的一个契机,也许不能一步登天,但至少可以让很多人看到他的作品,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画展那天他去看了,从入口看到出口,一幅也不拉下,来回看了三遍,旁边保安都夸他热爱艺术。他爱艺术,他爱自己的艺术,他找不到自己的画,这画展也不是什么名家展,只是一些青年画家的作品展,就这,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到底差那儿了?他哪儿也不差呀。他堵住那个言而无信,挨千刀的老板问个究竟。老板却没有哪怕一丝的羞愧,我确实拿给主办方的朋友了,哎呀,画得太好了,这位朋友看了赞不绝口呀。你这位朋友倒是有点儿水平,比你个财迷有眼光,可是怎么不给我上展呀。这位朋友怕一上展,作品立刻就被抢了,哪儿还轮到他呀,所以不用上展,我这位朋友当时就决定收藏了,正好他在装修新房,这两幅画的风格特别搭。我要证明自己的才华,不是想卖画,行呀,卖了就卖了吧,多少钱你卖的?高价,两千。滚,去把画给我要回来。
晚上回来他烦闷得很,他不想再等了,过两天就去教小朋友,不能再跟那个财迷混了。晚上在天台,一帮男人开导他,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艺术是解决了吃穿住行之后的事儿,学艺术那是富家子弟吃饱了撑得找事儿做的,你不配。我配,艺术面前人人平等。随你平等不平等,你记住谁给得钱多就给谁干,教小孩儿挣钱多你就去教小孩儿。我去教小孩儿是因为我爱艺术更爱孩子。你这么说挺好的,境界一下就上去了。一帮俗人,不配聊艺术。那女孩儿已经走了。瞎说。真走了,没看到有搬家呀。她提了一箱子,拎一包就走了,那些破家具家电都不要了,上了一车,黑色车,豪华黑色车,估计钓到大款了,接她那人是个胖子,比你长得还寒碜。不能吧,她不是那种人,她是那种人会住这儿。这不是不住这儿了嘛,她就是混夜场的,不然怎么总也见不到她呢。让你们见有什么好?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不信他们扯的蛋,她应该是外出旅游或是出差了,他们还没有天台交货呢。接下来,你连续熬了几夜,画像完成了,他想拿给她,并且要回自己的酬劳,要她为他跳一支舞。可是接下来一个月他真的没有再见到她。他打电话给房东,这栋房子里是不是有一个女孩儿搬走了?什么女孩儿男孩儿的,你不要在哪儿给我搞七搞八的,不行你也给我滚蛋。
他挂了电话,坐在那儿看了那画像很久,看她的眼睛,长这样眼睛的女孩儿可不是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