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江南小巷,烟雨蒙蒙。撑一把伞,将雾一般的雨滴似有似无地挡在身外。脚踏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仿佛行走在记忆的深处。
此行到杭州参加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大会组织了“当代文学大师故乡行”的活动。
第一站,绍兴 。
几十位从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文友,下了车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青石板路,消失在文学大师鲁迅家乡的“小桥流水”间。
我试着跟上队友,但是在蜿蜒悠长的小巷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都在诠释着鲁迅作品中的一字一句。于是,我的脚步在内心的灵动中,时缓时急地穿梭在白墙青瓦的老宅之间。
那儿就是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提到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吗?那个大大的灶台就是当年“祥林嫂”不厌其烦地诉说着自己遭遇的地方吗?《父亲的病》在时间的隧道里如果能再现,是否这间故居还留有余温?《社戏》是儿时的记忆放大了庭院不大的戏台,还是文学巨匠的妙笔生花?《一件小事》是否就发生在这样细雨蒙蒙的天气里?我脚下的青石板是否就是当年车夫踏上的那一块?
“绍兴的茴香豆,尝一尝吧?”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把我从飞扬的思绪里拽了出来。定睛一看,先行一步的队友已经从小巷的货摊那儿,买来了用纸包裹的茴香豆。这时,带队的王会长把手中的茴香豆递给后来的队友分享,我也身置其中。盛情难却,我拾起了一枚放到嘴里,心中惦念着尚未走完的景点,便匆忙前行。
嗯?怎么这么熟悉?松软耐嚼,清香馥郁,咀嚼至致,不忍下咽。而后?即使入胃,仍然唇齿留香……
这不是我第一次品尝茴香豆,但是第一次吃茴香豆的时候,却全然不知它的魅力所在。
快半个世纪了吧?那天父亲从南方出差回到北方,带回来一包“蚕豆”,父亲说那叫茴香豆。那时我上小学不久,每次父亲出差我都盼望着能吃到南方的“大白兔”奶糖。面对一包硬邦邦的茴香豆,我把失望都写在了脸上:这不就是老家的蚕豆嘛!
父亲的老家在安徽,盛产蚕豆,我吃过,硬帮帮,不好吃!
显然,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指着家中书架上的一排书说道:这是我从鲁迅的故乡绍兴买来的。
那时自己刚刚学会读书,简体字书上的字还认不全,繁体字的书却连猜带学读了不少。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父亲的藏书除了当废纸卖掉或烧掉之外,剩下的书真的就“藏”到箱子里去了。书架上与毛泽东选集并排摆在一起的就是鲁迅全集。能与伟人的书摆放在一起,儿时的我对鲁迅自然是肃然起敬。尽管文学巨匠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是为什么“茴香豆”就是“蚕豆”的困惑,使我对书架上的鲁迅全集产生了兴趣。所以,我读鲁迅作品,不是从学校教材开始的,而是从小学就开始囫囵吞枣地翻看起鲁迅全集。显然,翻看了几篇不知所以然,转而去背诵毛主席语录了。直到上了中学,我在分析《一件小事》的主题思想时,被老师发现“高人一筹”,当即提为语文课代表。我对鲁迅的敬仰之情,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产生。
上大学时重读鲁迅先生的《孔乙己》,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令我唏嘘不已,非一句旧社会科举制度下的“产物”就可以心情平复。我再度想起父亲从绍兴带给我的那包“茴香豆”——原来几颗茴香豆就可以使一个人去“窃”、去“求”、被人戏弄、被人羞辱,即使打断了腿,爬行也要到小店求得一杯黄酒和几粒茴香豆。
“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了点头。他说,“读过书,…… 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么写的?”(略)我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茴香豆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在蒙蒙细雨中,我好像看到了青涩年华的鲁迅与一位身穿长衫、蓬头垢面的老者在进行着时空对话;而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的思绪在过去和现实的节点上,无序地纵横交错——是一代文豪造就了绍兴小巷的此情此景?还是绍兴的地杰人灵造就了鲁迅这位文学巨匠?如果说这方圆不足百里的故乡能让鲁迅写出那么多的人情冷暖,那么,我们漂洋过海的人生磨砺,不足以让我们将海外华文文学发扬光大吗?
口有余香。回到美国已经一个多月,每每与友人提及绍兴之行,我在溢美之词间,总是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唉,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没有买两包茴香豆带回来!
是的,由于鲁迅故乡行之后还有徐志摩、矛盾、金庸的家乡要去,大会安排在绍兴停留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原打算在临走前买两包茴香豆带回美国慢慢品尝,可是队友已经集合,我不能让大家等待着我再穿梭於小巷一次。于是,我带着一粒茴香豆的余香,告别了这个有着太多故事的小城。
心有余香。在大洋彼岸的骄阳下,我时常怀念起细雨纷飞的绍兴小巷——那里有着雨丝般的牵挂和扑捉不定的文思。
不虚此行。
(注:2017年12月刊登在中国世界文学学会网;美国《华人》杂志2018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