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亲,欢迎光临!
“您知道这个‘亲’是什么意思吗?”走进餐馆电梯,刚刚共事不到半天的营销总监就在老板面前“将了我一军”。
嗯?
第一天上班就懵懵懂懂地被老板叫出来接待客户,自己的神情就象刚从美国回来见到红绿灯下人流和车流互不相让而对横穿街道踟蹰不前的感觉一样,一脸的不轻松。
噢,看到了。那个“亲”字是用繁体字写的,在“欢迎光临”的左上角歪歪斜斜地挂着,好像是无意,又好像是刻意地强调。
“不知道。”心里一犹豫,我就在“知道”前加上了一个“不”字。
“Lisa 姐姐,您还真把自己当成美国人啦?” 营销总监那浓厚的北京口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说也奇怪,明明是在“损人”,可是听着那甜甜的声音,你就会怀疑自己的直觉。就像我明明听出她的卷舌音里夹杂着湖南口音却仍然相信眼前的清纯女孩儿就是地道的北京人一样!
“‘亲’是现在国内最流行的网络语言。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大家好、朋友们好、先生女士们好、亲爱的,你好。瞧,多么富有创意的想法,一个字涵盖了巨多的语义。”甜甜的声音在不紧不慢的节奏里展现着知性的魅力。
我的嘴角无力地动了一下。用国内的流行语是:无语。
其实我回国的第一天就听到接机的“闺蜜”戏称我“亲”,并且在我错愕的表情下解释了这个字的新义。谁想出来的?楞把一个不能独立使用的基础字强加了这么多的字义,并且听起来有些暧昧…… 。“闺蜜”似乎失去了我们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常常为了一个字的语音语素语义的运用而争辩不休的热情,夸张地扫了我一眼:入乡随俗,既然你决定回国求职,就要把自己变成地道的北京人。别学着老美一张口就表态。还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沉默是金”吗?我看对你目前比较适合。
“是呀,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要紧跟时代,富有创意。Lisa,你第一天上班我就带你来见客户,是因为这个客户也是从美国回来的,是我们马上要制作电视节目的投资商之一。虽然你的职位还没有最后确定,但是以你出国前在电视台工作过的背景和美国海归的身份,作为我们公司的艺术总监应该还算适合。不过你刚来,对公司的情况还不了解。今晚你的工作就是让投资人吃好、喝好、聊好。其他的事儿交给我们。”我身边的老板用他当年主持节目保持下来的男中音,接住营销总监的女高音继续着话题 。尽管他的音量不高,声调也算亲和,但是期间显露出来的“权力”二字不容置疑。
他多大?最多不过四十岁。那位营销总监呢?恐怕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如果我没出国……。唉,人在屋檐下。为了完美的婚姻我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八年,现在又为挽回婚姻在八年后挽救自己的专业。很明显,这是一次实际工作能力的测试。如何应答?
电梯门开了:四楼到啦!我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一家在北京只能算作中档的餐馆,但是在我眼中其规模可与美国的五星级宾馆的餐厅媲美——整个一栋四层楼,有三层是包间。每个包间都配有电视、音响和卫生间。据说这家餐厅的别致之处是中西餐都有,大俗大雅的文化元素一应俱全。 一楼是大厅,以文革怀旧为背景:为人民服务。二楼的文化元素是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三楼是我爱中华。四楼是欧美文化。我们的包间叫“凯撒宫”。
显然,我们久候的投资商是真正意义上的“海归”,进门就心安理得地坐到了主座。随其坐在他右边位置上的女孩儿比我们的营销总监多出一份“淑女”形象 。出我意料,我们老板将投资人左边的位置让给了我,自己坐到了我的下方,营销总监也心甘情愿地坐在了最末端。周而复始,我觉得在圆桌上你推我让其实是一种繁文缛节,多此一举。于是我带着同是“海归”的不卑不亢打破了饭桌上的矜持。
投资人的“海归”资历比我长,不知是中文说得不好,还是要给我们老板一个“下马威”,总之一句中文都不用!
全部英文对话的结果就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聊天儿。为了不把其他人冷落在一边儿,我主动地把话题转到正在热播的求职电视节目《非你莫属》上。
显然我的老板很满意我的表现,营销总监也借此机会挤到我和投资人的中间,用她那甜甜的声音轻柔地介绍着手里的策划方案。
上菜了。中西合璧。服务员例行公事地介绍着每一道菜名的来历。
也许是在国外品尝了许多正宗的西餐,回到国内,看到一个到城里打工的乡下女孩儿,对着几盘色香味美的中餐,条条是道地介绍着它们的西方名字和来历,投资人的兴趣便从营销总监的公文上转移到菜名的来历上。一道接一道地上菜,便时时打断了营销总监的叙述,使其甜腻的声音在气急败坏的心情下加快了频率。然而,投资人的兴趣仍然集中在菜谱上 。
面对满桌的美食,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挽救局面。于是我就借题发挥:现在不论中餐西餐,起的名字不加解释就不知所云。就象我们刚刚谈到的《非你莫属》。题目不错吧?可是加上商业广告就成了《乐吧薯片非你莫属》!还有《非常了得》,加上赞助商就叫成了《海天黄豆酱非常了得》!《非诚勿扰》听说过吧,英国法国美国到处都设海外场,可是加上了广告就成了《步步高VIVO智能手机非诚勿扰》啦。
果然,投资人的注意力带着笑声从菜名的典故里转到文案的内容上:对,咱们可不能在片名上加硬性广告!
我的老板在附和的笑声中瞪了我一眼。得,说错话了。弥补吧。可是找不到话题呀。就在这时,营销总监撒娇般地以头痛为由将文案交给老板,意在让他继续争取。灵感来了:头痛知道吧?直译是Someone got headache。可是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富有创意,过去说“头疼”是领导有难解的问题,如今说哪个女人“头儿疼”,那是指她与领导之间有暧昧关系……。
原本是想博得大家一笑,让老板能有一个扳回局面的机会。结果我发现在场的四个人都没笑,只有我的傻笑僵在了脸上。唉,又说错话了。
这种后悔的感觉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尽管怀揣着“无冕之王”的记者证在外面呼风唤雨,可在台里却要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揣摩多时。尽管如此还是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碰触到某些要人的神经。事后那个后悔呀!
怎么这种“悔也悔不清”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
刚从美国回来去看母亲的那天,姨妈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表妹考上了博士后。 我却说,在美国通常是博士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才继续留校读博士后 。表妹已经在大学任职,干嘛要辞职赶这个时髦。结果姨妈回了我一句:那要看为啥辞职!
那时我刚向家人宣布:为了避免“小三”入侵,我不仅要回国,而且要重新成为职业女性!
唉,自寻其辱。
为了尽快找到工作,我联络到一位曾经在电视台工作过的老同事。话未张口,我就被他拉去吃饭。一桌七、八个人,我只认识我的同事。为了共同的话题,大家就开始一边吃着桌上的山珍海味,一边数落着避孕药喂出的螃蟹、化肥催出的蔬菜、瘦肉精喂出来的两条里脊的猪,还有人造鸡蛋、有毒奶粉和无处不在的地沟油。看到大家畅所欲言,我的幽默感又来了:过去我回国最大的享受就是吃,现在回来的原则是能少吃就不多吃,能不吃就不吃。所以我不用减肥啦。没说错话吧?可是说话的时机不对,正好赶上了一位胖子大谈中国美食。偏巧这时有人提到刚才还漏掉了用化学孔雀绿保鲜的海鲜…… 胖子开始借题发挥了:你们美国就是霸道,查出一点儿孔雀绿就取消定货。那海鲜不用化学保鲜,到你们美国还不臭了?
什么时候我开始代表美国了? 尽管我不认同这个人的观点,但是他也没和我继续争辩,只是客气地向我和大家告别,先行一步 。事后我的老同事告诉我,这顿饭就是那个胖子结得帐 ,公款,他是某个省的外贸进出口公司的老总,是看着我同事的面儿才“请得客儿”。
不就一顿饭吗?至于搞得这么复杂!我没有向同事提到在找工作的事情;他也没有再与我联系。
哎,她怎么走了?
陪同投资人一起来却极少说话的女孩儿,此刻决绝地站起身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拎着她的爱马仕包扬长而去。没等我从自己的思绪中调整过来,只见投资人一脸惊慌地迈着已经不轻便的脚步追了出去。接着,我的老板也追出门外。最后出去的是营销总监--她毫不掩饰地蔑视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头脑一片混沌,过去和现实所经历的“祸从口出”让我悔之莫及。
手机响了。
“喂,我找了几个老同学,晚上为你接风。”是那位教我“沉默是金”的“闺蜜”。
“为我送行吧。”话一出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你不是找到工作了吗?”。
我鼻子一酸,关掉了手机。与此同时,我看到了手机显示屏上的留言:今晚我有应酬,不回家了。
自从我回国,这样的信息已经接到许多次,甚至我都怀疑他连打字都省了,直接把上次的借口copy和Paste给我。
我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头脑和手指都变得灵活起来。我义无反顾地在手机上写到:亲,我们都别再难为自己了,你回来以后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我让服务员把账单拿来,在空白处写到:亲,为了不再给你们添乱,请另选高人吧。
走出“凯撒宫”,我径直走进电梯。“亲,欢迎下次再来”。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儿流了下来。
(注:2012年《作家之家》和《华人》月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