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视点《我们、你们、他们》

作者:李岘

        “你们美国人……”一位美籍华人的太太在争吵中对白人丈夫喊道。

        “我们中国人……”两个不同政治理念的美籍华人找到了共同语言。

       “他们美国人……”一群入籍美国多年的老友在一起津津乐道。

        如何认同自己,也曾困惑过我许多年。

       “你们中国人……”尽管我已入籍美国多年,美国人还是这样一脸无辜地向我提出问题。

       “我们中国人……”办理签证和入境中国时,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同胞归为另类。

       “有些中国人……”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错了,我把自己“摆错”了位置。

        旧话重提,是由于美国新一轮的总统大选在即,美国上下到处都充满着“试看天下谁能敌”的热烈气氛。在刚刚结束的三场答辩会上,现任总统布什和竞选者克里的“唇枪舌剑”,显然是想达到彼此争取选民的目的。

        投票在即,我在“二择其一”的过程中突发奇想:两位总统候选人是否意识到,他们的拥护者未必就会投他们一票!

        按理说,我一向以“无党派人士”自居,自命是以文人雅士那种“闲云散鹤”的潇洒方式活着。可是,最近连续发生在我身边的三件小事儿,总是盘根错节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我的“优哉心情”就变成了“忧患意识”。

        晨练的习惯,使我结识了一些不同肤色的“Hello朋友”——大家都是一个公园的左邻右舍,每次出门总会在街道上碰见几个熟面孔。然而“Hello”了几年,可以叫出名字的人并不是很多。有一天,一位年已花甲的“Hello朋友”突然对我说了一句“你好”。我惊喜过望,回了一句“你是中国人啊!”。

       打破了仅有一句的“Hello”界限,老人脸上的拘谨开始转为信任:

       ——你知道我们这一带在哪里投票吗?

       ——过去你没有参加过吗?

       ——我刚刚考上美国公民。

       ——既然你儿子早就入籍美国,那他应该知道投票的地点。

       ——儿子和儿媳工作忙。其实我也问过,可是他们说我这是“没事儿找事儿”。

        可怜的老人,既说不好英语,又不会开车,还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同时又舍不得放弃手中的选票……

        看到老人唯唯诺诺又言犹未尽的表情,当时我只觉得老人很可怜,连正常的要求都得不到儿女的支持;可是现在深入去想,又觉得老人的精神非常可嘉,竟然有勇气要参与总统选票,没有把“归化入籍”仅仅看成是获得社会福利的单一手段。相比之下,倒是他那受过美国高等教育的儿子和儿媳不免有几分自私,平白无故地就浪费了两张可以代表华人权益的选票。哎,有些人呐!

        一声叹息,我把自己排除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个群体之外。

        偏巧,两天之后,又一位“Hello朋友”来敲家门:

        ——我义务为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做民意调查,我可以了解一下你的倾向性吗?

        ——当然。

        我的爽快一定是出乎这位白人邻居的意料,因为我看到那双来时还很严肃的目光,走时已是大喜过望。

        这位白人邻居和我做了十年的近邻,虽然两家人走动不多,但是彼此的寒暄总是不断。为什么仅仅几分钟的谈话,似乎缩短了十年都无法靠近的心距?如果他也去了那位刚刚入籍的老人的家,开门的不是那位老人,而是那位老人的儿子或者儿媳,他会不会因为被冷落,而误解我们华人缺乏社会公德心呢?

        绝非胡思乱想。

       不久前我和一位黑人朋友闲聊,不知怎么地话题就滑向了种族印象上:

       ——你们华人比我们黑人富有,勤劳肯干,聪明好学。可是,你们自私,没有公德心。

       ——你凭什么对我们华人这样评头论足?

       ——从历史上讲,你们华人和我们黑人一样,都是有色人种,在上个世纪中叶之前,始终受到白种人的歧视。可是,黑人在争取美国民权运动中可以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你们华人呢?只会坐享其成。就说现在吧,华人的平均收入都超过了美国白人,要比我们黑人的人均收入高出好几倍。可是,有几个社会福利基金会是华人办的?

        ——我们占美国的人口比例很小,当然无法象你们黑人那样有组织、有规模地去影响美国的政坛。

        黑人朋友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的结束了另类“你们、我们”的话题。

        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有些强词夺理?我也不知道那位黑人耸肩的意思是“心服”还是“口服”? 但是,那场“刺伤”了我的民族自尊心的谈话,竟在无意中打开了我心中的一个死结:不论“你、我、他”是以什么方式移民到美国,又以什么心态改变了国籍,我们都不能不承认,我们已经被“美籍华人”这四个字凝聚成一个特殊的群体——“我们”。尽管“我们”的心情和故事有所不同,但是“我们”的历史背景却是相同的。

        从1776年7月4日签署的美国独立宣言算起,美国建国至今,也不过只有228年的历史。在这不算很长的史书里,华人的故事就凸显出它的斑斑血泪——

       早在1785年三名华人海员在马里兰州的巴尔地摩港登陆开始,陆续有华人登陆美国。随着美国的西部开发,到了19世纪中叶,已经有了30多万华人移民美国。

       采金矿、修铁路,当时的华人人口不仅是加州人口的百分之十,而且占加州体力劳动者的百分之二十。按理说,当时的华人对于美国的社会贡献不小吧?可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1852年,加州议会通过法律,对华人加强了苛捐杂税。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禁止华工入境美国。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华人在美国的人口比例不仅锐减,而且大多数人所从事的职业都是低下的服务行业,很难在华人社会以外寻找到职业,并且被称为“不能同化的外国人”。

        由于“排华法案”限制劳工家属入境,黄种人又不可以与白种人通婚,所以当时的美籍华裔简直就是风毛菱角,只有土生土长在美国的华裔,才能合法地获得美国的公民权。

        没有公民权就不能以合法的途径去争取自己的权益。所以,尽管当时的华人人多势众,但是他们对主流社会的影响却是微乎其微。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和中国成为了盟国,美国为了鼓励中国继续抗日,也为了加强本国的军力,美国国会才在1943年废除了“排华法案”,放宽了华人入境美国的政策。

        随着新一代华人知识分子进入美国、随着上世纪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随着种族歧视的取消,“我们”才和其他有色人种一样,获得了美国社会的“平权”,开始有资格加入美国国籍,参与美国国政。

       So?

        所以,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我们”的个人命运,势必要与“美籍华人”在美国的群体利益相联系。

        有位不知名的哲人这样说:人脑中的思维分两部分,一部分属于个体思维,一部分属于群体思维。这两种思维同时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人的思想就是在这两种思维之间跳跃着,有时候会抛弃个体思维而选择群体思维,有时候就会抛弃群体思维选择个体思维。

        当“我们”的思想处于个体思维的范畴,也许“我们”会说:不论谁当总统,我还是在餐馆里“掌大勺”,你还是在高薪阶层拿你的那份工资——咱们凭本事吃饭,不惹祸、不犯法、老老实实地做人就行了;何况说到底,咱还不是归化入籍的美国人?到啥时候,咱也不能忘记了老祖宗!

       没错,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根,但是,当我们用群体思维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不论“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地以美国人的身份回中国探亲访友,但是“我们”没有签证就真的没有资格回国;不论你是否把自己排除在你所认可的“美国人”的概念之外, 你的利害得失就像你立足于这片土地般的真实。

        既然“我们”已经成为了一群无可奈何的群体,既然“我们”已经被命运所“锁定”,那么,就让我们勇敢的去面对自己,面对现实,用我们的权利去争取“我们”的权益吧!

       不要再对“你们、我们、他们”耿耿于怀。你中有我,我中有他。这就是“我们”!

 

(注:2004年11月《华人》杂志《李岘视点》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