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这里所说的“邪”字,是指人类对许多无法解释的天文、地理、人文现象所产生出来的恐惧感;而这种恐惧感也许又随着几代人流传下来的神话和民谣,营造出一种“灵异、鬼怪”等扑朔迷离的文化形态。于是, UFO是不是天外来人?人死后是不是生命的延续?冥界里是否有天堂和地狱?人的灵魂是否能出窍?死人是否能转世?活人是否能辟邪?如此类推的问题,免不了就要困惑着人类的某些群体。
不过,不论是从科学角度还是从宗教意识,我都不具备以唯物或者唯心的观点去探索几千年人类文明史都没有探讨清楚的话题。在这里,我想说明的是一种心态,一份可以试图轻松面对的感受。
9.11,这是一个让美国人听到就会神经紧张的号码组合,对吧?偏巧,我就选中了9.11三周年前夕,到纽约旅行。
上飞机前我才知道共和党即将在纽约召开全国“党代会”,纽约的防恐警报线已由橘黄色上升到桔红色。凡是美国人都明白这意味着危险升高。可是机票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订好,全家人也把假期攒到了一起…….
走吧,好在此行纽约只有三天。
原已不算轻松的心情,在走进纽约宾馆之后,变得更加沉重--房间号是9.11。作何感想?不吉利。换!客满。
9.11之时游览9.11之地,偏巧又住在9.11房间。这预示着什么?灾难?
也许当代的中国人对宗教信仰并不算狂热,可是对民间的传说却有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执着。例如我出国前国人用数字“4”的谐音作“喜”字来解释,如今又把这种谐音当成“死”字来阐释,结果当4作为号码出现的时候,楼房卖不出去,电话号没人买,反之,人们把8的谐音理解成“发财”的意思之后,不论是电话号还是车牌号,转手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以此类推,原本不需“辟邪”的数字9和1,自从纽约那高耸入云的世贸大厦在9.11那天被瞬间夷为平地之后,9和1的组合也就成为“忌讳”的号码之一。因此,我那原本愉悦轻松的度假心情,被这三个号码搅得不安起来。
由于我们所住的宾馆靠近纽约最繁华的第五大街和时代广场,出门就可以逛世界著名的商场,走路就可以去百老汇歌剧院,所以在信“邪”与不信之间犹豫了片刻之后,我们还是决定留守在9.11房间。
走出房间,才发现纽约的繁华并没有因为“橘红色的警戒线”而改变。游人如织,闲庭散步和行色匆匆的人流都好像纽约是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对呼啸而过的警车或是救护车熟视无睹,连驻足一望的愿望都没有。这份“我行我素”的泰然,减轻了我心中的顾虑。于是,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挑战”心情,专程到9.11的遗址去揣摩和感受生命的内涵。
三天,平安无事!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即使有事儿,也未必是因为我住在9.11房间。
离开纽约,我们全家继续北上。到了加拿大的首府多伦多,预定的大饭店又是9.11房间。邪,这可真叫“邪”!
不过有了纽约的经历,这一次我不仅没有要求更换房间,反而庆幸这种巧合提供了一个值得自己深思的文化现象。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中国人的忌讳很多。也许是历史悠久,加上文化中有许多事物都如汉字一样,起源余形、声,所以人们喜欢用形象思维来判断“吉利”和“不吉利”之间的区别。
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年三十儿,家里正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当时红极一时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小常宝的唱段“……大祸从天降……”。偏巧,这时我给父亲盛了一碗饭,并随手将一副筷子插在了饭头上。好嘛,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惹得全家差点儿没吃上年夜饭。
“大过年的,一开收音机就是大祸从天降。吃个饭嘛,又把筷子插在了饭头上。”自“文革”以来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的父亲,把饭碗一撇,收音机一关,丢下妈妈好不容易凑出的几样好菜,坐到椅子上独自生气去了。
妈妈对我说,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只有祭奠死者才把筷子插在饭头上;然后又对父亲说,去旧迎新,现在是年三十儿,再过几个小时才是大年初一呢!言外之意,新年一到,所有的不吉利也就随着“辞旧”而自行消失了。
尽管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手懒地将筷子插在饭上,但是真正理解父亲为何如此气恼,还是到最近教授中文时,当我向学生解释象形字和形声字的时候,才顿有所悟:可不是,满满的一碗饭上插着一双筷子,真的就像坟头上立着的一块碑!
可是反过来去想:文革十年,全中国七亿人民的娱乐活动就是八个样板戏,由于是革命的,所以许多歌词都会有诉苦伸冤的字句。天天“你死我活”的,父亲快乐得起来吗?唉,如果父亲在当时能够做到“我就不信邪”,也许他老人家至今还会健在呢。
行文至此,我才发现自己和“不信邪”的美国人相比,最多算作“只能不信邪”。就说Halloween吧,汉语说是“鬼节”,可是美国人就把一个“鬼节”办得轰轰烈烈。
最初Halloween是天主教徒纪念所有圣灵的宗教仪式,到了西元前五世纪,塞尔维特岛上的居民,认为新年前夜10月31号,是那些既没有升上天堂、又没有下到地域的鬼魂,出没在人世间寻找自己转世到人间的日子,所以岛上的居民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甚至比妖魔鬼怪更加丑陋,以免鬼魂附身。
这原本是一种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也是以欧洲文化为主体的美国人传承西方文化的标志。可是不信邪的美国人愣是把一个“人、鬼、神”的传统节日古为今用,把生与死的主题变得云淡风轻,渐渐地又将它演变成如今纯娱乐性的节日。
在美国,不论你是新移民还是老移民,没人会忘记每年10月31日的晚上,大人要守在家里发糖,小孩会出去要糖。即使你因疲于奔命的工作忘记了时间、忘记的日子,你的家人和邻居也绝对会提前提醒你Halloween就要到了。于是你突然意识到,似曾相见的情景再次出现在你的眼帘:邻居家那绿茵茵的草地,一夜之间变成了墓碑林立的坟场;花园锦簇的大门,平空悬挂起一副骷髅……
恐怖?准确的讲,初到美国我对Halloween的厌恶多过於恐怖。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要戏神弄鬼?为什么要不惜重金购买妖魔鬼怪的装饰品来点缀自己和房屋?”然而年复一年,看到儿子在翘首等待着每年Halloween到来的过程中长大、看到邻里之间在这个节日中互动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我才逐渐对这种视觉上的丑陋慢慢释怀:美国人的骨子里,有一种不信邪的精神力量。
如果说两百年前,美国的先祖们以“不信邪”的精神从英国殖民地位挣脱出来,建国立号,有了美国,那么两百年后的今天,美国人仍以不信邪的心态,在传统和现代社会的构架中,享受生活。
在这种文化氛围里,渐渐地我对隔壁邻家在Halloween夜晚刻意安装上鬼哭狼嚎的音响不再反感,起码可以做到聪耳不闻;看到素不相识的大人带领自家孩子头顶血淋淋的面具出现在我家大门口时,我也会客气地与孩子们的家长寒暄几句,然后将几块糖递给满怀期待的孩子们,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自鸣得意地把这个节日看成了是联络邻里感情的捷径。
当然,我也观察到,每年的Halloween,有中国背景的家庭虽然家门口也会摆个南瓜脸或者稻草人什么的装饰品,但是那个南瓜脸多数都是笑口常开。偶然也会见到有人在门前摆放个塑料小鬼,但是大多时候,那个“鬼”也是一脸的可爱,绝不会像美国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将棺材骷髅一股脑地摆在自家门前。说心里话,我至今也做不到。
从9.11说到Halloween,从中国文化谈到美国文化,在这里我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试图通过个人的感受,去阐释一种复杂的人文心态。当然,不同经历的人在一种大的文化氛围中,又会形成一个个不同的、自善其身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但是,我相信“愉悦、快乐、幸福”永远是人类向往的理想境界。那么如何获得这种感知,恐怕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注:2004年《华人》杂志第十期《李岘视点》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