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视点:《直面“空巢期”》

作者:李岘

        不知道是哪一位博才多学的人想到用“空巢期”一词来表现人到中年的失落与困惑,总之,在此之前我也人云亦云地把“空巢期”的概念定在了一个家庭因儿女为学业、工作、恋爱等原因,远离了养育他们十几年的父母,留下了原本是欢声笑语而如今一片死寂的家,剩下了一对苦苦挣扎在更年期的老夫老妻……于是,我认同了“空巢”二字形象地表现出一个家庭如“小鸟长大离巢,老鸟独守空巢”的情形。然而,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缘触发了我把“空巢期”作为社会现象与生理现象联系在一起去思考的时候,我不仅是对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叹为观止,而且还明确了自己所要探讨的“空巢期”是针对女性而言。

         在这里,我要大着胆子问一声:有谁曾把“巢穴”的“巢”字与女人卵巢的“巢”字联系在一起?

       也许只有医生会毫不讳言地说:女人三十五岁之后,卵巢就开始老化,四十多岁开始萎缩,随之而来的便是因人而异的更年期反应;幸运者,这种变化在生理和心理上不会太明显,但是大多数人都会有潮热、烦躁、患得患失的感觉,严重者可以发展成对生命极度消沉的忧郁症 。

       多么残酷。人到中年的女人居然要面临着“空巢期”的多重压迫!

       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听到一些不用为衣食住行大伤脑筋的中年妇女却为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自怨自艾、诉说着自己万般失意的情形时有发生。过去我会把这种情形简单地看成是个人的秉性和性格所致。对关系近一些的,我会全心投入地加以劝解;关系一般的,我也会用一些大众化的观点加以安慰。然而,当自己也逐渐靠近“空巢期”时,我才发现我的劝解曾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前不久,我去参加一位朋友孩子的婚礼。席间我去卫生间,在洗漱室里碰到一位读过我的文章、看过我的电视节目、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的中年妇女。前后谈话不过三分钟,这位看上去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就对我显露出满腹的落寞:

       她:你多么成功。我就没办法和你比。

       我:你做什么工作?

       她:我哪里有工作。从台湾到美国之后,我就一直在家里照顾儿子。

       我:那也不错呀。能在美国做全职家庭主妇的人也是一种福气呀。

       她:可是,去年儿子上了大学,不再需要我了。

       我:那不是很好吗?你可以有很多的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每次我听到儿子说他的同学妈妈如何如何地能干,怎么怎么的优秀,我就很伤心。我还不是为了他?我在台湾也是大学毕业,只是到了美国想让先生无忧无虑地去工作,想把儿子培养成才、进个好大学,所以我才放弃了一切适合我发展的机会。

        我:你也别太伤心。也许儿子也是“说者无心”。

        她:他当然是有意说的。最近他就明白地说,我应该去学校修些课,别总是在家里呆着。唉,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修些电脑课吧。掌握了电脑技巧,即使不工作,也可以自娱自乐。

        她:可是,那东西对我太神秘了。

       我知道这样的谈话即使是耗去整个婚宴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得出个结论。于是,我像往常一样,说完一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之后,就把那个满腹心事的女人独自留在了洗漱室里。

       回到餐桌上,看到那位为孩子的婚礼足足忙了一个多月的女主人仍然穿梭在亲朋好友之间,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呢!为了孩子,女人忽略了青春、放弃了年华、承受了肉体上的痛苦,最后还不就是为了一份“家有儿女初长成”的快乐吗?可是在洗漱间碰到的那个女人,也许连这点起码的快乐都感受不到呢!

       那天,婚宴的喜庆抹不去我心头的凄凉——为了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困惑,为了新娘母亲在婚宴上的疲惫笑容,也为了自己“身为人母”的定位。

       我盲目而又消极地让自己的坏心情持续了下去。

       偏巧,没过几天我又碰到了另一位两年前也遭遇到“空巢期”窘境的“闺中好友”。也许是女人的心事太多,不能没有说“悄悄话”的朋友,于是我就成为这位大姐诉说心事的听众:一双儿女陆续离家到外州上大学,家中只剩下她和“白人老公”天天相对。工作不能升迁、人近黄昏没有成就感、月经终止、不到五十多岁的人就对生活失去了激情、思乡情切、不知死后魂归何处……。总之,似乎天底下的一切不幸都降临在她的身上,整个世界一片黑暗。于是,我们从无话不谈便发展到没话好说了。

      无病呻吟!

      置身“空巢期”之外,我当时怎么都弄不明白,为什么更年期的女人就可以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一晃儿两年,再见女友真是别开生面: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

      她说:这两年我看过心理医生,补充过荷尔蒙,对许多事情也想开了。孩子大了,我们也就算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何必要把他们和自己拴在一起呢?我现在和老公生活得很轻松,下班后不用再忙着给孩子们做晚饭,累了就到饭店吃。每天晚饭后两个人散散步谈谈心,周末去看场电影或歌剧,假期到外面旅行。过去舍不得花时间和金钱去做的事情,现在我都想去做。我刚买了一台钢琴,每个星期上一次钢琴课。当我退休了,我还会学画画。不瞒你说,心情好了,连夫妻生活都和谐了许多。难怪人家说女人在更年期后可以有“第二春”呢,一点不假!

       我想:一位年近五十岁的人要从12345的基本乐理开始学钢琴,那双操持家务几十年的手,还能在琴键上弹跳自如吗?一个多年为儿女积攒学费儿辛勤工作的人,怎么就舍得给自己花上一笔“闲钱”,买了一台钢琴呢?

       显然,这位好友看出了我的满脸狐疑。

       她说:我也是难过了很久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总想像一只大鸟守护着一群小鸟那样,习惯于衔食给小鸟,然后期望于小鸟长大后为我们这些老鸟衔食。其实想开了,还是中国人“养儿防老”的传统思想。可是这是在美国。在美国有多少儿女与父母同住一个屋檐下呢?所以呀,与其难过,不如活出自我。

       我想:是呀,尽管中华民俗将几世同堂看成是人生最大的天伦之乐,但是有谁真的能在如此快捷的时代独守田园、享受儿孙满堂的生活形态?尽管我们华人的骨子里刻着“忠孝为大”的印迹,但是又有几人能在被异化的儿女身上如愿以偿?

       她说:我现在活得很潇洒。伤心的时候,想哭就哭,哭过之后不再顾影自怜。小鸟离巢是自然界最为自然的事情。想一想中国传统中的三代同堂,虽然可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但是有时也会碰到婆媳不和、母子反目的是是非非。所以,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想:难道对付“空巢期”就这样易如反掌吗?

       她说:当然不容易。烦躁时候的唠叨、愤怒时候的喊叫、孤独时候的消沉,就不是你一个人能摆脱得了的。有时是要借助心理医生和药物的帮助。

       好友的话,嘎然止住。

       我仍然在想:尽管在当今资讯“爆炸”时代,网络文化的崛起使“性”字无孔不入,冲击着中国的传统观念,但是对于许多华裔中年女性来说,“性”字还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字眼。在华人的传统文化中,人们已经习惯于将某些生理现象归纳到社会现象中,从而回避“性”学,乃至於与性有关的词汇。

       我接着对好友穷追不舍,希望她对我的“空巢期”论点,提供更多的理论依据。

       她接着说:生理老化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但是“心理青春”可以延缓这种老化的过程。有位医生告诉我: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就看你是否能够关注到它。

       好友始终不肯像医生那样直接将“空巢期”与生理现象结合起来解释她近来的变化,但是我还是从她的一颦一笑里看到了不再年轻的她,比过去多出了一份雍容、一份坦然和一份妩媚。

       好友的判若两人使我不再悲天悯人。勇敢面对“空巢期”,试着用生命中的璀璨去替代生活中的晦涩。尽管“空巢期”的社会性和生理现象是大多数女人要面对的尴尬,但是,我们争取乐观度过,直面“空巢期”!

 

(2004年《华人》杂志《李岘视点》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