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丹
1
“きんさん”
“はい!”
“翘桑”
“嗨!”
“较桑”
“嗨!”
“樱井桑”
“嗨!”
“巴桑”
“......”
“嗨~”
回答三上老师的点名,没人象巴桑这么迟钝,要知道三上可是全校数一数二的美人,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又娇嗔妩媚,最最撩人的还属那副甜腻嗓音,大女生听了都要酥痒一番,男生更难幸免,可巴桑不买帐,每次被点到名都迟了半拍又半拍,“嗨”得个拖泥带水,顺带拖出男人一世沧桑似的,给人白眼。话说三上的白眼也好看,若抛给其他男生,恐怕要人魂牵梦系好一阵子才能回过神来,但巴桑不,自顾自地埋回头去数手上的“日月星辰”。
巴桑姓马,哈尔滨来的,是日语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已婚者之一,三十出头,个子不高,有些黑胖,总是躲在后面,墩墩的占去大半个墙角。除了巴桑,班里还有两个北方人,一个天津来的张氏女孩儿,从头到脚写满了“不谙世事的官宦小姐”,再有就是百合了。百合也来自东北,所以巴桑和百合之间有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刚开学,课间一群台湾来的学生总是叽叽喳喳,这天不知怎么,盯上了巴桑问东西问,百合远远地听见巴桑说老婆比自己先来日本,家里有个3岁的儿子。敏妍步步紧逼,说一定要看看巴桑的全家福,巴桑有些无奈又似期待许久地掏出钱夹,打开来,露出一张胖嘟嘟可爱的小脸,周围顿时一片“卡哇易”的赞美声,引得百合也好起奇来,凑上去看了一眼,还真是可爱,完全看不出那张脸和巴桑有任何关联,也许大家都和百合在想同一件事,敏妍继续死缠烂打,说一定要见见马太的尊容,巴桑“下次”了几次仍过不了关,最后还是上课铃声帮巴桑解了围。
2
两小时零四分的飞行仿佛将马强的心碾碎了熬成黏踏踏的糊,下机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刚出机舱便深吸了几大口气,才将那陷在浆糊里的神经拔了两根出来。等行李时,他又突然觉得一阵腿软,双手下意识地扶了下行李车。这个从小生长在东北黑土地上,一身钢筋铁骨的汉子今天有些失常,是太久没有见泥泥了,那个至今入梦如幻的妻。
到了出闸口,马强放慢脚步,在接机的人群里扫了两遍,终于看到了泥泥,泥泥似乎早已看到了马强。二人相见,没有马强想象的四目相对,当然也便没有了那之后的一切。在马强眼里,泥泥看起来从来就未曾变过,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变化,最多只是从一朵花变成了另外一朵花,而如今的这一朵只是更精致了而已。
“泥泥”,马强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
“宝宝的照片呢,快给我看看”,马强翻开手提包, 从最底下取出一只信封。
“宝宝......”,泥泥望着照片,嘴里轻声呢喃,马强见泥泥看照片的目光慈爱极了,眼角的一滴泪集得越来越大,他伸手扶着泥泥的手臂,泥泥飞快地翻完剩下的几张照片,向JR线走去。
电车上很空,马强安置好行李,见泥泥还没坐下,就示意一起坐下,泥泥跟着马强坐下来,但节奏象唱跑了调的曲子似的不自然,马强没太察觉,坐稳后用双手抓住泥泥的左手,泥泥未推未就,目光静止在对面车窗上,马强和自己的影子清晰可见,泥泥将身子挪了挪,挪得离马强远了点,马强感觉到了空气里的静寂尘埃般压过来,他紧闭双唇,鼻息越发清晰急促起来。
“泥泥,泥泥!”
“你猜我拿到什么了?”马强一踏进他们那个二十几平米的宿舍就忙不跌地喊。
“你吵什么呀,宝宝刚睡着”,泥泥有些不耐烦。
“你看”,马强手里举着个大大的信封。
“什么呀?给我看看”,原来是学校给马强的一个去日本自费留学的名额。
泥泥眼睛一下子有了光彩。
之后的两个月里,原本该泥泥为马强准备去日本的行装,但马强却被泥泥彻底说服,把出国的名额心甘情愿地让给了泥泥。
机场送别时,泥泥还铿锵有力地说:“一年之内,我一定把你办到日本。”
泥泥做到了,马强握着泥泥的双手紧了紧。
3
电车到了终点梅田,站上人很多,却秩序井然,马强边东瞧西望边跟着泥泥转乘JR神户线,又过了近一小时,下车出站,马强还是第一次在这个陌生国度的天宇下仰望,天很高很蓝,似曾相识,却又因空气里多了些海风的碎屑而显得新鲜,这个大男人一时有些陶醉,是泥泥稍有催促的目光把他拉回现实,他两边各拖着一个大箱子随着泥泥往前走,轮子敲在石板路上踏踏作响,泥泥走在前面,一点等他的意思也没有,石板路上的踏踏声一阵紧似一阵。
转了几个巷子,泥泥走进一幢陈旧的日式木屋,到了一楼最里面一间停下来,打开门进去,是间小小的和式房间,正对着门是个小水池,边上有个双孔煤气灶,里面铺着榻榻米,上面有被褥和一个旧枕头,靠着墙放了张矮小的方桌。
泥泥脱了鞋走过榻榻米,把壁橱的拉门打开,叫马强把箱子放进去,自己从手提包里拿出面包饭团一类的东西放在桌上,见马强安排停当,泥泥从钱包里拿出三万日元递给马强:“这个月的房租已经付过了,这出去右转直走就有个商店街,可以买菜和其它需要的东西,左转再左转不远有个公共浴池,汉字写成风吕。”又掏出笔写了个号码,“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给我留言,日本到处都有公用电话。”说完就到门口穿鞋,马强一时没太搞懂,目光迷雾似的望着泥泥,泥泥没再解释,拉开门就走,马强一个箭步上前拉着泥泥:“你去哪?”“我明天早上八点来,和你一起去学校。”抛下这句,泥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黄昏里。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马强忙着适应周围的环境,上课,打工,让这个几年来一直在党校安逸惯了的教书匠焦头烂额,但无论如何,每天晚上,躺在仍没习惯的榻榻米上,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马强总是睡意全无,他用尽自己所有智商想象着泥泥没有告诉他的一切。
泥泥按下密码后,门自动开了,马强从进门的一刻起到坐到泥泥房间的沙发上都仿佛没时间思考,“刘姥姥进大观园也莫过如此吧”,马强心想。
“你周四别打电话,他晚上来。”
他没应声。
“一三五晚上我打工,要两点以后才回来。”
他又没应。
“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把宝宝接来。”
这次他忍不住了,“泥泥,跟我回去吧。”
“回哪去?我给你租的那间小屋吗?”
“对,泥泥,我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们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回轮到她不应了,一直沉默着。
他又哀求了好几遍,但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冰冷,最终把他颤抖的双唇冻结了。
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泥泥的公寓,走在和暖得有些讽刺的春风里,马强无法思考,无法幻想,无法咆哮,无法流泪,他象一部没了开关的机器,不停地走着走着,没有方向,更没有目的。
4
“马老师,您上课时提到的新观点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太有水平了,让我大开眼界。”第一次泥泥单独出现在他眼前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个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听他上课的亮丽女生,他心爱的泥泥。
“泥泥”是他能想到对她最亲昵的爱称了,原来她在他心中女神般的,但知道泥泥崇拜自己,他便开始在心里这么叫她了,算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除了美丽的外表之外并没什么,要征服她易如反掌,而她便是自己手心里握着的一团软软的小泥巴了。就这样,不久后泥泥成了马太,又靠着他的关系混进了学校,直至出国。马强常想: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但又有谁会先知先觉呢?
“巴桑”
“......”
“嗨~”
巴桑又走神了,三上优雅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轻蔑,对这个不可救药的巴桑,三上似乎没了优雅的兴致,剩下的只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表情,习惯动作,习惯程序。
终于放学了,巴桑没有象往常那样第一个冲出门,留在后面和百合一起出来。
边走边问,“这周六有空吗?”
“要打工。”
“那周日呢?”
“也打。”
“敏妍他们周末要到我家去玩,你也来吧。”
“我不能不打工啊。”嘴上这样说,百合心里却想:“要派对了,这么有雅兴?前几天还祥林嫂似的给人看儿子的照片呢。”
周六百合照例打了一天工,晚上拖着疲惫的双腿下了电车,一个人低着头默默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这种时间,这种地方,百合第一反应是怕,顺着声音扭过头的一瞬间意识到了那声音并不可怕,是巴桑。
“巴桑?你怎么在这?”巴桑没有回答。
百合又问:“对了,不是家里有派对吗?”巴桑还是没回答。
百合从巴桑的犹豫和表情里多少感觉到了点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每个月的房租18万。”
“我一个月打工的全部只有13万。”
“她一周打三天工,每晚打四个小时,一个小时3500。”
“他另外还每月给她25万。”
百合一直听着,巴桑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或气愤,象在讲别人的故事,百合觉得滑稽的是,从巴桑的语气里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丝炫耀。
“我约她去我那她说有事儿。”
“约吃饭也被拒绝了。”
“打了很多电话她也不接。”
“到她公寓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见她人影。”
“她现在完全不和我联系了。”
“家里人也说她没打电话回去。”
巴桑的话不多,但断断续续的,感觉象消化后反刍过的,酸酸的,不该吐出来“见人”,百合自我保护似的噤着鼻子。
“再等等也许会好吧。”见他终于停下来,百合随口劝到。
巴桑很久没说话。
“也许等你对这里熟悉一些,日文也好一些,情况就会好转呢。”百合知道巴桑不会傻得听不出这话里的搪塞,但她别无选择。
“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趁巴桑不搭话,百合补上一句。
巴桑仿佛完全陷入了另一世界,又沉默了良久。
“先别想了,回去睡一觉,也许明天一切都好了。”百合觉得自己的两腿更酸了。
“嗯”巴桑这才回过神来。
“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转身向回走时,百合觉得她也被巴桑弄糊涂了,明天是星期天,见什么呀。
5
星期天是给料日,发工资了,百合从店长手里接过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心里喜滋滋的。下了电车,脚步也比往日轻松多了,很快就到了自己的アパ-ト,开大门的时候,听到有人叫自己,后背倏地一下。
“百合,是我。”巴桑的声音。
百合的神经回复了一半,另一半怎么也回不来了,转为一股无处消散的闷气。
她没说什么,一瞬间想起昨晚的那句“明天见”,顿时恨起自己来。
巴桑只花了昨天三分之一的时间便重复了昨晚的那些话,百合依旧沉默。
“你今天打几个小时?”巴桑的语气象聊家常。
“11个。”
“明天打几个小时?”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明天还要上课呢。”百合说完,手又去开门。
“那好,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明天见。”过去的24小时里,她和巴桑的立场似乎完全变了,自己象个在外疯了一天不知回家的孩子,她把门重重地关上,脚步也锤子一般敲在楼梯上。
第二天,放学路上路过三和银行,百合把这个月的工资存了进去,通账上结余显示36万4千7百,“再过一个月,下学期的学费就够了”,她心里这样想着,笑意挂满脸上。一路上经过的橱窗也显得更漂亮了,里面的东西如风中的向日葵远远地向她招手,因为心情格外好,进电车站前她在三宫的地下商店街里转了半圈,又看见那条雅致的丝巾了,带上一定会很漂亮的,她壮着胆子向前凑了凑,看到价签上印着28000,她完全没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暗暗教训自己赶紧把眼睛拿开,仿佛不听话的眼睛未经许可看了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晚上照例打工,周一晚上一向不忙,藤原提早就问她今晚要带什么菜回去,她点了一份既好吃有健康的八宝菜,准时下班。
下了电车,她又听到巴桑的声音,这次她似乎没感到意外,让她意外的是巴桑今晚骑了辆自行车。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她说着,脚步停也没停。
巴桑把自行车转了个方向,陪她一起走。
“真的不用了,你快回去吧。”
“我还没吃饭呢。”巴桑盯着百合手里的饭盒。
“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百合后悔自己把每天从店里带晚饭回来的事告诉巴桑。
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口,百合掏出钥匙,开门前踢了几下,巴桑有些奇怪地问:“你踢什么?”
“有蟑螂的。”百合皱紧了眉头。
6
昨晚巴桑拖泥带水的一幕再次闪过,百合对巴桑原有的东北老乡之亲近感消失殆尽,想着今晚如果他再来自己将如何应对。三上一贯的嗲声嗲气今天听起来格外不入耳,百合不自觉地走了神儿。
晚上打工时,开始二楼没人,就低着头斜倚着墙,还是闷闷地想不出办法。泉美见了,又嚷起来,“站好了,和你说多少遍了?!”
泉美是个店里打工的独身老女人,干了十几年了还是照旧端盘子洗碗,店里没人喜欢她,没事找事地欺负她,她都忍着,还挤出两撇贱笑给人家。因为百合是新来的,日语又说不利落,泉美终于有了可以撒气的对象,人后动辄朝百合吼叫,百合被她吼得气不过,眼睛翻来翻去象要把泉美翻到地狱里去,心想:“该死的小日本儿,没有客人也这么死心眼儿。”
这时正巧藤原上来去洗手间(洗手间在二楼),见百合闷闷不乐,远远地喊了声:“百合ちゃん”百合抬起头,以为有什么事,却见藤原那莴瓜脸上模仿毕加索图画走了样似的一副淫像儿,见百合抬头,屁股立刻扭动起来,还伸出舌头从左嘴角往右嘴角划了个粘踏踏的弧,百合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又跟着打了个寒战。
就这样,整个晚上百合都象吃了苍蝇似的,藤原问她晚饭想吃什么时,她狠狠地回了句:“何もいらない!”(什么也不要)
下电车前心里还是不知如何打发巴桑,口袋里的双手纂得紧紧的,象纂住一股凉气,冰冷从手传到脚,人有些瑟瑟发抖。出站台时,脚步也变得格外小心,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踏响地雷似的。
出了车站没人叫她,她急忙向アパ-ト的方向飞奔。到了アパ-ト门口,仍没见巴桑的影子,松了半口气,急忙上楼,边上楼边掏钥匙,开了门冲进去,开灯的瞬间却一下子看到几只仓惶逃窜的蟑螂,她尖叫起来,几秒钟后,蟑螂不见了,她才回过神来反锁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依然平静,周五晚上巴桑又出现了。这一次百合没有回家,就陪着他在车站旁边站着,也不说什么,直站到后来巴桑主动退却。
周六上班时百合找到同在店里打工的徐航,说下班后有事请他帮忙。徐航是神大的访问学者,比百合早来半年,很多事都很帮忙,百合想来想去徐航是可能帮她唯一的人选。
下班后,百合早几分钟出来,离店门口不远的地方等徐航。
“什么事?”徐航直截了当。
“你得帮我演场戏。”百合一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演戏?什么戏?”
百合把巴桑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徐航是个明白人,当下懂了百合的意思。
“说吧,怎么演?”
“我想你帮我一起录段音。”
“录音?”
“嗯。”
“那能行吗?”
“先试试吧,不行以后再说。”
7
百合跟着徐航到了他家,一处两室的房子徐航与另一个人合租。房间里堆满了捡来的旧电器,错落凌乱,让人无处落脚。徐航问百合怎么录,百合原本大概想过的场景,就是两个恋人间的简单对话,但不知怎么此时变得生涩起来,觉得完全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徐航也帮她设计了几句对话,都觉得怪怪的,最后百合自己作罢,说如果巴桑再来纠缠就豁出去折了他老乡的面子。
“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百合起身告辞。
“他今天会来吗?”徐航问。
“不知道,但愿不会。”
徐航送百合出来。
“不用送了。”百合朝徐航摇摇手。
徐航还是跟了出来,打开自行车,让百合坐在后座上。
“真的不用了。”百合很犹豫。
“叫你上来就上来。”推不过徐航,她只好乖乖地坐上去。
两人住得并不远,大概十分钟后,百合就进了自己的家门。
明日是星期天,打工11点才开始,今晚可以睡个好觉。这一夜,百合睡得很安稳。
谁想周日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嗨~”百合应了一声,起来穿衣服。
穿了一半突然停下来,想,会不会是巴桑,正想着,
“百合,百合。”是巴桑。
他怎么来了?自己是不是不该开门呢?
“百合,我听到你说话了,开门哪。”
“有什么事吗?”她无奈搭话。
“我昨晚在车站等了你很久,一直没见你回来。”
“......”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那你是故意躲着我了?”
“没有啊。”还没等她沉默,话就自己冲出口了,她气得直掐自己的脸。
“噢,那好,我先走了。”
听着巴桑的脚步渐渐远了,百合躺回お布团(被子),但怎么也睡不着了。
下午在店里,百合照例闷闷不乐,徐航问她:“没事儿吧?你?”
百合只摇了摇头,徐航从她表情读到的答案却是相反的。下班出门时,徐航叫住了她,“是不是他又来了?”
她点点头。
“啊?这孙子!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你和他说什么了?”
百合不想解释,她什么都不想说,只觉得心里很烦。
徐航没再追问,和百合一起坐车回家,一路沉默。
刚出车站,百合就看见了巴桑,脚步突然慢下来,徐航很机灵,顺着百合滑过的视线瞥见了巴桑,手臂自然地搂着百合的肩膀,大声说:“藤原这小子胆儿肥了,他再敢对你眉来眼去我废了他。”
百合没说什么,只顾着低着头疾走。
陪百合上了楼,徐航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有我呢。”
看着她开门进去,徐航才离开。
8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巴桑都没来找百合,到了周六,又是一大早,巴桑又来敲门了,这次百合多了个心眼儿,没出声,“百合,百合”,巴桑又敲了几遍之后,泄了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到店里,她等不及徐航问,就自己诉起苦来。当晚徐航又送她回来,百合心里踏实多了,没了原来的忐忑。徐航离开前问她巴桑早晨几点来的,她想了想说:“大概八点多吧。”
周日早晨,又有人敲门。
“我是徐航。”
“噢,等一下。”她穿好衣服给徐航开门。
“什么事这么早?”
“怕他再来烦你。”
“......”
两个人静静坐下,似乎坐了很久,谁也没再说话,突然,门外有脚步声,两人都警觉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徐航。
终于敲门声响起来。
“你个小东西,不让我睡觉。”徐航边说边一把抱住百合。
百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徐航使了个眼色,“看我不收拾你。”
“啊,我再也不敢了。”百合也跟着叫起来。
“不嘛,不嘛。”后来声音更加娇纵起来。
徐航又抱着她揉了几揉,弄出些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两人都可以清晰地听到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踏啦,踏啦,踏啦”,如旧式录音机里传出的行板,了无生气。
两人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小屋也慢慢沉寂下来。
9
巴桑的名字在三上的名单上一直持续到那个学期末,之后那个用儿子照片上的笑脸遮盖自己的巴桑就被人遗忘得结结实实了,连百合都忘了那段没必要再提起的记忆。
对于百合来说,巴桑充其量只充当了她和徐航之间的劣质胶水,不过也还好,徐航访问学者的期限只有一年,之后直到上了神大大学院都仅限于泉美时不时在耳边嘤嘤几声,其它都好。
这天,百合正忙着做实验,导师清水打来电话,说晚上安排了和阪大的板教授一并用餐,通知百合六点准时到。
这样的付合不是第一次了,百合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家简单换了衣服,便赶去赴约。通常都是在三宫的日本料理店,今晚清水格外慷慨地选择了石田屋,三宫的一家“神户牛”铁板烧。
“看来阪大的这位来头不小。”百合边想边往里面走。
“日本语お上手ですね。”席间板不忘夸赞百合。
和日本人说话,莫非就需要应付那么几句他们惯常的赞许,百合一如既往地谦和笑道:“いいえ,とんでもない。”
之后的一次会当然是少不了的,今晚因为板来,清水又加了二次会。
店里的妈妈桑情人似的招呼清水,板完全不顾身分地趁机向清水挤了挤眼睛,百合感觉今晚没可能早结束了,索性坐牢了松软的沙发。低头瞥了下手表,已近十一点了,“但愿板兴致不要太高。”,百合这么想着,“先生~”棉花糖似的声音飘悠过来,人要比声音慢了许多,因为脚上的鞋跟看起来脆弱得一如高脚杯。
清水和板之间挤着“棉花糖”,推杯换盏,无限酣畅,百合举着乌龙茶和甲斐(清水的大弟子)时而聊上几句,二人在歌舞升平里显得很不和谐,也百无聊赖。
因为无聊,百合又站起来去洗手间。经过counter的时候,见里面有个人手里的调酒具上下翻飞着,吸引了百合的目光,这人动作很娴熟,边挥着边和counter边的客人讲话,很重的中国口音,百合目光上移了一点,那人的脸便在眼前了,怎么这么熟悉?一定在哪见过。
是巴桑!真的是巴桑!虽然对方穿着西装背心,头梳得很油光,但那张黑黑的被一头浓发压扁了的脸百合还是认得的。巴桑仿佛也注意到了百合,嘴里停了下来,倒出鸡尾酒,上面又丢了颗樱桃,递到客人面前,这一整套动作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然后冲出柜台。
“百合,是你吗?”
“你好,巴桑”
“你怎么会在这?”
“和先生一起来的”(日语里对医生,老师,教授一类都称“先生”)
“你终于考上神大了?”
百合点了点头。
巴桑突然低下头,不再看百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搬家了,等我给你个电话。”
“好的,我先用一下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再经过counter时,巴桑没有象百合想象的那样递给她电话号码,而是又象刚才那样上下翻飞地调着酒了。百合冲巴桑笑笑,静静走回座位。
百合离开酒店前,另一朵“棉花糖”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字条,上面是巴桑的号码和名字。
第三天下午,做完实验,百合回到家,虽有些犹豫,但出于礼貌还是拨了那个号码。
“キム です,ただ今留守にしております...”一个女人的留守电话录音。
百合马上挂掉,想也许自己不小心拨错了。
未等她重拨,电话响了起来。
“もしもし”
“百合吗?”
“巴桑?”
“我猜刚刚可能是你的电话。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
“混日子过呗。”
“......”
“离开语言学校后就到处流浪,她把我介绍到一家酒店打工。”百合知道巴桑是指泥泥。
“后来慢慢开始学点调酒什么的,换了个工资高点的店。”
“现在这家店的妈妈桑是韩国人。”
“和彼氏(男朋友)分手后夜里在店里服了安眠药,是我发现把她送到医院的。”
“后来她就让我搬到她这儿住了。”
“......”
“宝宝快上学了。”
“我妈身体不好,还得照顾宝宝。”
“......”
百合象从前一样,静静地听巴桑断断续续讲他的故事,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再被搭上任何干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