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和咏冬不过是通过几封信,写过几首诗的朋友,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啦。”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
“小雪,您和我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四年前您和咏冬在雪地话别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能够背下来。知道吗?咏冬和你分手后,连春节都没有和家人过,便一个人孤独地返回了学校。您知道他有多痛苦吗?我和他是一个系的同学,那个假期我是看着他怎样在图书馆每一天用自己的日记跟您说话......”林晶一字一板地说道。
冬日、清晨、雪地、小路,四年前的情景又朦胧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是的,我曾以晨练为借口在雪天会见过咏冬,拒绝过他和我之间的初恋,而因此对父母耿耿于怀,对婚姻听之任之......不过,我没有再见过咏冬,这是个不辨的事实!
“我和咏冬之间真的没有关系啦。我已经结婚一年多啦。”我急忙解释道。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认识他三四年,为了他我大学毕业不回北京而要求来这里,结果还不是一样?您使我在他面前永远黯然失色。我认输了,我已经决定调回北京工作,回到父母身边去。”林晶的口吻显然强壮了很多,但是她的泪花却在眼镜片后面闪动。
“等等。林晶你先别走,我想当着你的面与咏冬谈谈,我不希望我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我说。
凭借着一股冲动的情绪,我起身就朝咖啡屋的电话机走去。号码?噢,我居然连咏冬的工作单位都不清楚 ,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算了吧!谈也是没有用的。”林晶走过来说。
“请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不容置疑地说道。
林晶迟疑了一下,但是最终还是把一张名片递给了我。
“东北大电机设备厂工程师、经营科科长——他干得不错嘛!”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我知道这是一个近万人的大工厂,它是东北三大重型工业的重点企业。在这样一个大厂里,如果你没有特殊的才华是显露不出来的。
“嘟----嘟--”对方没有人接电话。
“你试试这个号码。”林晶递给我另一张名片。
“全能有限公司经理一一他怎么又是这家公司的经理?”我不解地向林晶问道。
“他从来不会满足自己只达到别人能达到的水平。你应该是了解他的。”林晶的挪揄口吻中却流露着赞美。
“真是一对冤家。”我心里又气又觉得好笑,“干嘛把我也搅到里面!”
我拨动了另一个号码一一
“喂,这里是全能有限公司,请问您找谁?”话筒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是一个久远而又熟悉的声音,它融合了北方的字正,南方的腔圆,加上清脆的男高音,它一下子浓缩了我的记忆。没错,他是咏冬!
“喂,请说话。”话筒的另一端又响起了那熟悉的声音。林晶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在我的脸上。
“是我。你是咏冬吧?”我心慌意乱地挤出了一句话。
“小雪?你是小雪?”富于色彩的声音加重了惊喜的口吻。
“是我。”我说。
“你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声音仍然是热烈的。
“林晶在我这里。”我终于说道。
“什么?她怎么能去你那儿?她简直是胡闹!”咏冬在电话机里大声喊道。
“咏冬,你和林晶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想和你谈谈,当着林晶的面把有些话说清楚,我不想像一个影子搅在你们之间......”我竭力使自己的语气低沉地说道。
“别说了,小雪。请你让林晶接电话。”睐冬的口吻是固执的。
我把话筒递向林晶一一
“我不接,我不想和他说话!”林晶神经质地叫道。
这里是咖啡屋!为了不使我们的行为长时间破坏这里应有的浪漫气氛,我只好对着话筒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咏冬,不要再编织故事给别人听了,好不好?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关系啦!”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电话的另一端是死一般的沉寂。
“咏冬,也许我的话说重了一点,但是你应当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愿意去充当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我把目光盯在林晶的脸上对着话筒又说。
“小雪,我真的无意去伤害你。我只想给自己保留住一个美丽的梦......”咏冬大声在电话的另一端说道。
“啪!”林晶把电话键按下。电话中断了。
“够了,我不想看着自己成为卖不出去的廉价品。这两张名片您留着吧,它们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林晶说完便一个人扬长而去。
我生命中最苍白的一角儿 ,就这样被一位不速之客硬性地涂上了一笔色彩,它使我初恋情结显得绚丽多彩。我被这种色彩诱惑着,走进一个浪漫的误区。
一个月后的一天,咏冬打来一个电话一一
“林晶怎么样?”我问。
“她走了。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咏冬说。
“你这样做,对她是不是有些不公平?”我又说。
“感情是不能买卖的,所以也就谈不上公平和不公平。”这一次咏冬已不像上一次在电话里显出的那样惊惶失措。
“既然你这样心安理得,又何必要给我来电话呢?”也许是“兔死狐悲”的缘故,我感到咏冬对林晶的态度过于冷酷。
“我想见你。”咏冬很干脆地说道,并且还带几分理直气壮。
“什么?不行!”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不会认为我是为叙旧情才来找你的吧?我想我还没有世俗到那种地步。”咏冬在电话里不乱阵脚地说道,“你已经知道我有了一个公司吧?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为你的公司?我是一个耍笔杆子的人,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不解地问道。
“来吧,来了你就明白啦!’咏冬不容置疑地说道,“明天晚上六点钟,行吗?名片上有我公司的地址。明天见!”
电话挂了。我被他这种妄自尊大的自信给激怒。凭什么我就一定要听你的,不去!
然而第二天,当下班的人潮走尽,当手表指针一秒一秒地走近六点时,我还是忍不住带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按着名片上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那个挂着“全能有限公司”的小小牌匾的小小红砖房前一一哈,的确小得有限,只有一间房的有限公司!
“我知道你会来的。”咏冬看见我的第一句话。
“你总是这样自信!”这是我的第一句话。
“这没什么不好,自信是走向成功的基石。”咏冬说笑着把我让到一把折叠椅子上坐下。
眼前的咏冬还是像当年那样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准确地说,比四年前在大学里读书的他更多了几分活力,多了几分聪颖。我记起了他曾写给我的诗和诗里的激情。
“他的确是一个怪才。”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他兼容并存了诗人的浪漫与科学家的固执!”
“参观一下我的公司吧,它只有101天的历史。”咏冬的嘴角往上微微一翘,露出了自信的笑。
我环视着这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被布置得俨然一个展览厅而感到奇怪。
“这就是你们公司的产品?”我指着桌子上、地下的各种机械问道。
“这些都是摆设,给审批部门看的。我的业务并不在这间小屋。”咏冬不加掩饰地说道。
“你在工厂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办这个小公司呀?”我强化了“小”字。
这几年,政策允许一些个人企业与国营企业并存,称为“民办”。由于“民办”没有官方的保护,常常自生自灭,故尔习惯于捧“铁饭碗”的人是不愿问津“民办”企业的。而“民办”企业的人又大多是捧不上“铁饭碗”的人,所以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民办”企业的公司又多了一个绰号——皮包公司。其意在于一个人,一个皮包也自称为一个公司。故而80年代初期的个体公司是不被社会所重视的。
“当今世界衡量事物的标准已经不是‘大’和‘小’的界线了。中国的改革进程之所以进展得缓慢,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过去的大而全经济体制束缚了人们的手脚。企业越大,受计划经济的制约就越严重。我在厂里搞经营工作这几年深有体会。”咏冬慷慨激昂地演讲起来。
“你们厂里知道你身兼双职吗?”我关心地问道。因为那时是不准人们有第二职业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了会砸我的‘铁饭碗’,是吧?真要那样,我就彻底解脱啦,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咏冬一脸大无畏的神情。
“你真的就有这么强烈的独树一帜的欲望?”
“拿破仑说过一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独树一帜、标新立异没什么不好。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时代,历史给予我们的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长期捆绑中国知识分子手脚的绳索正在松动。如果我们不去积极主动挣脱绳索,却心安理得地做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那才将是历史的悲剧呐!”
“你太过于乐观地估计现实了。当代知识分子的被奴役性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它经过了长期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改造之后,自觉地让思想麻痹。”我不再闪烁其词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咏冬出乎意料地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一一就像画家审视着模特儿,琢磨着怎样在纸上画下第一笔一样。
“小雪,我梦中的你,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咏冬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道。
“不要把我变成你的梦,梦是不真实的!”我说。
“不对,梦是一种完美的精神体现,而精神又是人生命中的支柱。你一定知道大哲学家柏拉图吧?他的宗旨就在于‘精神’二字。他一生没有结婚,但是他的爱情却伴随着他的整个生命。他和女友几十年就是靠着书信往来体验着神圣的爱情。”咏冬继续说道。
“咏冬,如果你找我来就是谈这些的话,我想我该走啦。”我站起身来。
“如果我聘请你做一份杂志的副总编辑,你是否感兴趣?”咏冬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我惊愕地看着他。
“我正在着手办一个刊物,如果出版部门能够批给我刊号的话,该杂志将被命名为《社会科学论坛》。”咏冬信心十足地说道。
“我真的听不懂啦,你是说你要办一个社会科学杂志?这与你的专业有什么联系?”我直言不讳地说道。
“不要以为我办公司是和那些小商小贩一样仅仅是为了赚几个钱。赚钱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用钱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仍是一脸自命不凡的神态。
“你为什么要热衷于政治呢?你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你应该懂得在中国搞意识形态就像走钢丝,风险超过它的魅力!”我也再三重申自己的见解。
“你在你们的大楼里呆的时间太久啦,你应该到外面走走。这两年我在厂里搞经营,最大的好处就是外出的机会多,接触的人也多。今年初,我们在北京举办了一个校友会,参加的人有大学的教授、知名的科学家、厂长、经理、工程师......那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在一起畅所欲言,谈社会、谈人生,在他们求新求变的激情感染下,我萌发了这种办杂志去宣传民主意识的动机:第一,打破舆论界一言堂的局面;第二,我不用国家资助一分钱,我可以用我公司的收入来支付杂志的开销;第三,中国正在走向开明,既然经济机制己经发生变化,社会机制也就理所应当地进行调整。所以,我认为《社会科学论坛》天时、地利、人和的三大优势都有!”咏冬振振有词地说道。
我的理智终于被咏冬的热情淹没。我同意帮助他办这份杂志的审批手续和前期的筹备工作。
也许是我们把全部热情都投入到创办杂志上,或者是双方都不愿意破坏这和谐的气氛,总之,咏冬没有再谈他的梦,我也佯装梦里本来就不是我。但是,我同时也体察到这份默契在我们两人之间正在蕴育出一种温馨。
一个月后,当杂志报到最后审批机关等待终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结婚已近两年,怀孕应是意料之中的事,特别是在中国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里,结婚生子应是喜事。然而,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咏冬,即使说再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将为人母的事实,并希望他从此把我从记忆中抹去。
我没有收到他的片言只语。我开始从轰轰烈烈的大社会退避到自己的小家庭。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孕期反应超乎常人,几乎整个孕期都是呕吐、卧床不起,顶着煎熬走过蕴育生命的九个月。
儿子的诞生并没有改善我和于泉之间的关系,我的耐性和他的宽容似乎都给了儿子,我们常常为孩子吃多吃少、穿多穿少的琐事争吵不休。我们不再同床共枕,儿子理所应当地占据了双人床的另一半。我和于泉就像一根绳子的两头各拴在一个蚂蚌一样,近不得,分不了,而那根拴住我们手脚的绳索就是我们的儿子。
我在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吵闹声中开始寻找宁静。我开始读书,挤时间去读过去我不肯花费时间去读的“闲书”。我像当时的中学生一样,狂热地收集着台湾女作家琼瑶的小说。
这是中国“文革”后允许出版的第一批言情小说。书中那如火如荼、如诗如梦的爱情故事,浓缩了我和咏冬的情感,放大了我的感伤情绪。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地从《心有千千结》中摘抄了一首诗,没有注明日期,也没有留下姓名,并且还特意用楷书写在一张没有任何标志的白纸上。我不希望咏冬看出这首诗出自我手,但是一股无名的情愫促使我还是把它放进了信箱一一就像远古时有人在海上遇到风暴,在他即将与船沉入海底的时候,在绝望中留下几个字,尔后把这个纸条放入封好的瓶子内,任其在海洋上漂流一样。也许这个纸条永远不被发现,或者即使被后人发现也难解其中之意...... 那是垂死挣扎前的一种心灵解脱呀!
然而,我的仿古行为却在现代化的通讯网络里显出它的幼稚,它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一一
那首诗寄出后的第二个星期的一天下午,当我随下班的人流走出大楼的时候,猛然间,我看到咏冬依靠在大门前的一辆白色轿车旁。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上车吧。”咏冬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完就打开了车门。我不能思考,也没有思考的余地,此时任何一种反应都会被身旁的同事尽收眼底。我钻进了车内。
这是一辆国产的二手车,当时中国私人拥有汽车的人并不多。我看着咏冬驾驶着自己的汽车,而我是个车里的唯一乘客时,我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并且希望梦境永驻。
汽车在街道和人流中穿行。我没有问他打算去哪儿,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们任凭汽车走街串巷,离开市区,穿过旷野,最后停在郊外一家小饭店门前。
“鸿雁饭庄!这名字怎么这样熟悉?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走吧,到里面吃点东西。”咏冬说着,带着我走进饭店。饭店不大,但也干净整洁。店老板似乎认识咏冬,他热情地把我们让进一个用胶合板从大餐厅隔出来的“单间”里,然后把门帘一挂,我们就算与外面用餐的人分开啦。
“我每一次去机场都要在这里用餐,你知道为什么吗?”咏冬终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茫然地注视着他。
“我喜欢这个饭店的名字。”咏冬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露出了一丝笑容,说不上这是微笑还是嘲笑。
“你是说鸿雁饭庄?”我仍然没有明白。
“还记得那句诗吗?‘遥知断肠处一一”’咏冬说到这里翼然止住。
“‘定有雁飞还’。”我下意识地接着说道。
五年多啦,虽然往事如烟,但是我依然记得雪地分手后,咏冬从大学里寄来的最后的那封信,信封上赫然醒目地写着这句诗。
“当年你没有鸿雁传书便注定了我们的悲剧。一年半以前你不辞而别,我曾恨透了你。这一次 ,我不会再轻易放弃你,直到你说爱我!”咏冬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
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一时感情用事才有此刻的被动局面。
“你怎么知道那首诗是我寄给你的?”我低声问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了解你!”他说。
“咏冬,我很抱歉上一次杂志没有帮你办下去。”我换了一个话题。
“结果都一样,终审没批。”似乎不愿意换话题,他简单扼要地说。
“公司怎么样了?你好像干得还不错。”我又说。
“应验了你的话,我现在彻底单干了!”咏冬又喝完了一瓶啤酒。
“国家对个体企业的政策时松时紧,单干的风险性很大。”我担心地说道。
“我怕什么?人走家搬,独身一人无牵无挂,什么风浪不能过去?”他那种大义凛然的神情已经表明酒量到头啦 。
“咏冬,结婚吧,你已经30岁的人啦,你应该有个家啦。”我夺下他手里的酒杯说道。
“你也配这样对我说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背叛我?为什么你要用一个小生命来打倒我?你在欺骗你自己,是不是?结果呢?结果是一样的,你忘不了我,就像我忘不了你一样!”凭借着酒劲,咏冬大吼大叫起来。
我被咏冬的失态吓得不知所措,特别是在这种公共场合,我第一次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境地。
“我该走了!”我惊慌地说。
“别走,你不能走!”咏冬一把拉住我说。
“咏冬,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给你寄那首该死的诗。放弃我吧,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故事了。我现在必须回家,我是一个母亲啦,懂吗?”我极力镇静地说道。
在回家的路上,咏冬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叫着,汽车也如他的情绪一般摇摆着穿过街道、行人,朝我家开去——我在心里发誓,离开这辆车之后,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咏冬!
然而,第二天一上班,我便接到咏冬的电话。电话里,他口齿僵硬地告诉我他快要死了,如果我不去那间小屋看他,他将永远不再出来......
我吓坏了,我真的感受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惧。我带着惊恐万状的心情来到了两年不曾光顾的那间小屋——
屋内的光线是暗淡的,两年前这里作为“全能有限公司”的办公室,此刻却出我意料地只剩下一只长沙发和一张办公桌。
“时间创造了历史。虽然我的公司现在已经‘鸟枪换炮’啦,但是我仍喜欢保留这个小屋,你知道为什么吗?”咏冬坐在地板上,身边堆满了啤酒瓶和香烟头。
“咏冬,你怎么能这样糟踏自己!”我从烟雾缭绕中搀扶起酒气熏天的他。
“我知道,你爱我,否则你不会来的。”咏冬醉醺醺地说。
“咏冬,一切都是我不好,从现在起你把我彻底忘掉,行吗?”我说。
“如果能忘,我在六年前就忘啦!”他说着,摇晃地走到桌前拿出一本日记本,“这本日记是写给你的,看看吧,我喜欢回顾历史。”
我想起了林晶提到过这本日记。
“咏冬,你并不十分了解我。你在给自己编织一个梦,你在梦中把我美化了。不瞒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生活,你会发现我的平庸,我的媚俗。那个时候,你会比现在更加绝望。”我说。
“正因为生命不完美 ,我们才要追求完美。不是吗?”他把日记本递给我。
“可是要求的太完美了,美也就不完美啦。”我没有接过那本日记。
咏冬不再说话,他凝视着手中的日记约有两分钟,突然像发疯一般地把日记本撕个粉碎......
“你干什么!”我从他手中夺过已经成为碎片的日记本。咏冬抓起一瓶啤酒就喝,我急忙又去夺他的啤酒瓶一一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我气急败坏地将一瓶啤酒一口气地喝光。以我平时的酒量,一瓶啤酒是醉不倒我的。也许这瓶酒喝得太猛,加上又气又急,又惊又怕,很快被酒精麻醉。我感到四肢松软,头重脚轻,我似乎也想像咏冬那样大叫几声,或者打碎两样东西才能得到解脱......
然而,我的嘴突然被堵住一一起初我挣扎,但是很快我便融化在一股暖流之中。我像一叶小舟任凭波浪载它漂向远方一样,无所顾忌地任凭咏冬摆布......
“想不到你会这样激动。我以为你对这方面会很淡漠。”当激情不再涌动的时候,咏冬整理好衣服说。
“你好像也很了解女人嘛。”当理智恢复的时候,我开始脸红。我们再见面谈到婚姻嫁娶的时候,两人都刻意地表现出对性欲的漠视;而过于夸大精神上的默契,又使我们之间缺少了应有的真实感觉。
“小雪,嫁给我吧,我不介意你的儿子。知道吗?如果我们结婚,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精装笔记本,越大越好。你和我每一天都要在上面留一首诗或者一句名言。等我们老的时候,它就是我们的爱情历史。当然,当有一天记不下去的时候,它也就是我们的爱情坟墓啦......”咏冬忽喜忽悲地说着。
我很难再进入这种浪漫故事的角色,我想告诉他生活并不仅有诗,我的生活体验是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是婚后的主旋律。如果夫妻能够在孩子的啼哭声和工作的焦躁中相濡以沫,体贴入微,在原本苦涩的人生中平添几许温馨、几丝爱意,那已经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境界了。然而,我没有说。
“你去日本吧。”突然,有一天咏冬说道。
“干嘛?”我吃惊地问。
“旅游!”他说。
“你在开玩笑?”我又问。
“不是玩笑,我的钱足够你在那里住上三年。”他的口吻像是一个救世主。
“为什么?”我越发感到困惑。
“我不愿意看到你和他住在一起。”
“离婚是需要时间的,你把婚姻看得太简单啦。”
“也许是吧,就像我讨厌金钱,却事事要求助于金钱,连你也不能除外。”
分手时候虽然我与咏冬相约下次再见面时细谈出国的事情,但是我在告别的时候已经知道没有下次,我从咏冬那扑朔迷离的眼神中看到他对现实的恐惧,我知道如果接受他的建议,会比拒绝他更让他失望 。我决定彻底走出他的梦境。
我没有赴约,没有告别。他也没有询问,没有反应。一场开头轰轰烈烈,结尾悄无声息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啦。
起初我还以为他能有一纸卡片、一个电话来质问我何以失约,他能给我一个声明我自己观点的机会,然而,我在最后的失望中,只能面壁感叹“情为何物”啦。
半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在“青年企业家集体婚礼”上,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结了婚......
“铃——,”房间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天啊,已经两点半了,再有一个小时教授就要到了。”我急忙走进卫生间整理了一下服饰,然后又特意检查了一下房间。
“铃一一”电话铃声顽强地响着。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家宾馆,这个电话一定是咏冬打来的。不能接!”我告诫自己。
“铃——”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我走出房门,把铃声留在了身后。
“造物主真会戏弄人。”当我穿过走廊,路过咏冬住的房间门口走向电梯的时候,我不由在心里感叹道,“即使我们到了另一个城市,它也把我们安排在一起。难道我为他流的眼泪还不够吗?不要,我不要再走进他的梦里。我已经太累啦。”
在出租车上,我睡着了。
“小姐,首都机场到了。”司机礼貌地把我叫醒。
“呵,机场真远,开车都要一个小时。”我揉了一下眼睛,自我解嘲地说道。
“46分钟。”司机向我显示计程表之后,递给我一张收票单。交完钱便快步走向候机大厅。
不知什么原因,当我看到接机的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在迎接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时,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一一
“ 如果教授出现了,我将以什么方式迎接他?当然是以中国人的一般礼节握一下手! 如果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西方的礼节来拥抱我呢?啊,我应该买一束鲜花,在见面时往他手中一塞,他就只能拥抱鲜花了。可是,到哪能买到鲜花呢?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晚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看见教授笑容满面地朝出口处走来。
“天哪,我该叫他什么?我似乎从来也没有称呼过他。给他写信和吴修谈他都是以教授相称,可是当面叫他教授总是有些别扭。叫他朱先生?听起来好像又很疏远,毕竟和人家通信了几个月,总不能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似的。”我突然被一个简单的问题困扰住了。
一切都来不及多想,教授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一一
“您好!”他伸出右手,用生硬的汉语首先热情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您好!”我也急忙伸出手去,与他匆匆一握。
经过就这样简单,他的亲切笑容和适度的礼节使我很快地摆脱了内心的顾虑。我在暗中嘲笑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在去宾馆的路上,我们开始像老朋友一般地交谈起来,虽然语言上的障碍使我们表达彼此的思想受到影响,但是通信数月的信息传递,使我们的交谈并不难找到话题。然而,当我们抵达宾馆后一切都料理完毕,我起身告辞,他提出请我一起在宾馆餐厅用晚餐时,我的思想再度紧张起来:如果我们用餐时恰巧碰见咏冬怎么办?我了解咏冬,他会在狂饮之后,凭借着酒精的力量丢弃理智,无所顾忌地去做他想做的事,去说他想说的话......但是,我在教授真心诚意的目光下找我不到推托的理由。
“北京烤鸭”应是一道诱人的菜肴,豪华、舒适的餐厅也应该给人一种闲适、优雅的享受......然而,整个晚餐我却是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下度过的。
“Are you OK?”教授显然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安。
我推说昨天为联系宾馆的事夜里没有休息好,所以此刻有些头痛。谁知道这一托词却引来他的一连串的“Sorry”他丢下“北京烤鸭”,带我回到他的房间,他给我泡了一杯热茶,又递给我一片止痛药。尽管我心里嘀咕着是否应该吃这片从外国带来的药,但是我看到那双充满内疚的眼睛时,我还是一口把它吞咽了下去。
“铃——”电话铃声响起。
我略微松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Hello, I'm sorry, you got a wrong number.”教授对着话筒客气地说。
我的心“嘭嘭”直跳。
“铃——”当教授正要和我说话时,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
“Hello, Please don’t call this number again.”这一次,教授对着话筒有些不耐烦了,“Who? Xiaoxue? Who is Xiaoxue? I’m sorry. I think you got a wrong number.”
天啊,这个电话真的是咏冬打来的。我知道,以咏冬的性格,他会再打过来的。我决定告诉教授我就是小雪。当然我没有把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故事一并讲给他听,我只是简单地说我不希望熟人知道我单独和一位外国人在一起。
教授没再多间,却笑着说我们为什么不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被他这种幽默所感染,开玩笑说,除了新疆、西藏,走到哪儿都能碰到熟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