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谁知一句玩笑话竟使教授认真起来,当天晚上我们俩就去民航售票处订购去新疆的机票。也许是外汇起了作用,或者是西北边塞的缘故,总之,我们马上买到了第二天飞往新疆的首府乌鲁木齐的机票。
一场始料不及的戏剧性变化把我和教授带到了一块充满了异族情调的陌生土地上,在这里我们不再有主宾之分,我们要共同面对一张地图去查找我们有可能找到的地方。好在塞外边疆要比首都住宾馆方便许多,加之外汇的魅力,我可以不用为联系住处而烦恼了。
“吴修,我现在是在新疆 。”我第一次有时间给吴修打长途电话。
“是和教授在一起吗?”吴修似乎并不很吃惊。
“当然是。我们住在一个宾馆。”我说。
“你进展真快。”吴修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笑声。
“你说什么呀,我们订了两个房间。”我突然脸上一阵发热。
“我也没说什么呀。小雪,这次你就是陪教授好好玩,多带他走几个地方。记住我的话,这一次不要谈你出国留学的事,不要让人家认为你有求于人家才这样卖力。其他的事,你回来后我帮你。”吴修像一个老大姐似的在电话里嘱咐道。
然而这一次我却委实感到反感,我突然产生一种被人家当众剥光衣服的羞辱感。我想对吴修说,此次接待教授不能把它看做是为了出国,难道一个朋友到你家来,你会因为没有邀请他而拒他于门外吗?然而,我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在吴修面前谈情感,情感总是显得苍白无力!而理智上的认同又使我对她既佩服又排斥。
这天晚上,我很沮丧,一种莫名的情愫缠绕着我,使我的情绪十分低落。
“我们去看新疆姑娘,她们跳舞好看。”晚饭后,教授指着宾馆门前贴着的“新疆歌舞团”表演的彩色广告照片说道。
“明天一早我们要去吐鲁番,今天还是早一点休息吧。”我强打精神地说道。
“OK,我们去喝杯咖啡。”他似乎没有介意我的情绪,指着大厅旁的咖啡厅说道。
“好吧。”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
咖啡厅设在舞厅的隔壁。节奏强烈的音乐穿过墙壁和门缝强烈地冲击着咖啡厅那份优雅和恬静。教授起身带我走进喧闹的舞厅——
也许是新疆有太多的维吾尔族人,而维吾尔族人又太喜欢跳舞的原因,总之,舞池里的气氛是热烈的,跳舞的人超过了在一旁坐着欣赏的人。
教授毫不犹豫地拉我走进千姿百态的人群之中,然后他便融入到音乐里,跳起发狂的迪斯科。我惊呆了,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充满活力、舞姿奔放的男人就是平时那位斯文、沉稳的美国教授。
我开始被周围的环境所感染,我开始试着去配合他的舞姿摇摆起身体。一向喜欢跳舞的我,很快便融化在音乐之中。没有多久,我和教授竟配合得如老搭档一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时分时合,变化自如。渐渐地,我发现身边的人们逐渐隐去,最后舞场上竟只剩下我和教授两个人,其他人竟成为观众在一旁围观 ,并不时传出几声喝彩和掌声。
掌声使我有几分慌乱却使教授更加情绪高涨,他忘情地狂舞着,把美国迪斯科那强劲、奔放、带有暴发力的动作都尽可能地表现给刚刚开始接受这种舞蹈风格的中国人。当我们大汗淋漓地走出舞场时,教授仍然陷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之中。
我忘记了淤积在心头的不快,我只觉得身心轻松如燕,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当教授打电话叫醒我时,我才想起来乘坐长途汽车去吐鲁番的时间快要到了。
我睡眼惺松地来到教授的房间,我发现他己穿戴整齐,并且到宾馆的西餐厅买来了早餐。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我来用餐。
“他的心真细。此行不是我接待他了,倒好像是他在招待我。”我心里产生丝丝暖意。
我就是带着这种惬意的心情与教授坐上了去吐鲁番的长途汽车。
吐鲁番是新疆一个不大的小城镇,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它几乎成为新疆的一个代名词。许多内地人不知道新疆首府在乌鲁木齐,却知道新疆有一个诱人的地方叫吐鲁番。也许这是歌曲和电影起到的神奇作用吧?总之,我一踏上这块版图,便首先想起了吐鲁番,似乎看见了那些留着大辫子的姑娘,身穿五颜六色的维吾尔族或哈萨克族的服装,在葡萄架下载歌载舞地摘着葡萄......
我的兴奋心情感染了教授。我在他求知欲的驱动下,凭借着自己从画报上和电影上看到的画面,尽量使用生动逼真的字眼,对吐鲁番加以描绘。然而,过分的渲染却使现实黯然失色:走下长途汽车,方知吐鲁番有多小;看到行走在黄土路上的马车,才知道这个地方真的不够发达。好在那保留着浓厚的少数民族气息的服饰、建筑、风土人情,还是让教授大开了眼界。
当我们乘坐一辆毛驴拉着的大板车,被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牵着走向通往宾馆的路途中,看到许多人在一条充满泥浆的水沟里用水壶取水时,我惊呆了——
“你们就是喝这种水?”我忍不住向小男孩问道。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男孩咧嘴笑着说。
“啪”教授拍下了这张照片。
当教授再度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那些正在水沟旁取水的人群时,我用手挡住了镜头。
“这没什么好照的。”我说。
“It is interesting. isn’t it?”他显然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不好看!”我寻找出最简单的词汇补充说。
“好看。It’s interesting!”当他再度举起相机时,我们的大板车已经离水沟很远了。他只能放弃拍照,“Toobad!”
虽然我被他的失望引起些许不安,但是内心深处却为自己的民族感所感动一一“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能让外国人看到中国最落后的一面。
毛驴拉着我们乘坐的大板车朝小城中心走去。随着柏油公路的出现,汽车也与毛驴擦肩而过。街道两旁的建筑虽然没有大城市的摩天大楼,但也不乏繁华景色。特别是走近宾馆,在鲜花和绿树间耸立起来的建筑,造型别致、风格现代的宾馆大楼让我感叹不止。
“这里很漂亮,你可以在这儿拍些照片。”我从大板车走下来,说道。
“你要照相?”教授重新振奋起来。
“我不想照相。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拍这座大楼。”我指着宾馆大楼,竭尽全力地说明我的想法。
“Why do I have to take a picture of the building?”他一脸困惑不
解的神情。
“这里很漂亮。Beautiful!”我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一句英文。
“There are many big building in America. People aren’t interested of them, you know.没有意思。”他收起了照相机。
虽然他的语气是和蔼的,笑容也始终保留在脸上,但是我却感到一种羞辱,就像儿时自己也有不满意父母的地方,但是绝不允许别的孩子说他半个“不”字一样。
我的脸上不再保持笑容。
正在这时,我们被三四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围住,他们争先恐后地问我们要不要换外汇,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比在银行兑换要高出一倍。我有些动心了,我知道教授需要人民币,而我也有义务帮助他尽量节省开支。然而,他拒绝了。他严肃地说这种做法不合乎法律,如果他需要人民币,他会到银行去兑换。
午饭的时候,服务员以外汇人民币和人民币两种不同收费标准收钱,引发了我们旧话重提:教授说中国政府应该简化钱的使用程序,人民币不应该分外汇人民币和人民币,这样做给货币流通带来很多麻烦;我说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国的物价低,中国人的收入也低,如果外国人都拿着高薪到中国消费,那么中国的东西不就被买光了吗?所以,外国人买东西要出高价是合情合理的。他说这样做的结果就产生了许多非法行为,人们可以私下兑换出比银行高出一倍的钱,而用人民币在市场上买东西又比使用外汇人民币低一倍的钱,这样一进一出实际上还是政府吃亏。所以,中国应该简化程序,像泰国和一些东南亚国家一样,一个国家的钱就应是一种。至于其他的购买制度可以因其不同而定......
我们为这事争论了很久。虽然我对金融界从未有过研究,甚至在这次旅行前从未使用过外汇,但是那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民族自尊心却使我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结果,一顿付了双倍于人民币的外汇人民币的午餐,就这样被我们冷落在桌上。
教授似乎并没有介意我们之间的摩擦,他的宽容态度使我减少了心中的不平。 我开始积极做去新疆古城堡的准备。
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乘坐毛驴板车,而是租了一辆吉普车,因为古城堡坐落在一片沙漠里,所以我们必须在日出出发,日落而归。然而坐上了这辆吉普车,才知道它有多么老,多么旧,它像是一个大甲虫不堪载重一般地带着我们蠕动在一片片沙丘之上。好在开车的司机以他纯朴、热情的性格弥补了车子的破旧。
当吉普车开过最后一片沙丘的时候,绿色从此消失了,天地间仅存有两种色彩: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沙漠。
透过车窗,这种色彩上的变化,加之罕无人迹,以我独特的感受使我有如流连梦中一般,兴奋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现实。特别是当我看到古城堡以它近千年的顽强意志在风吹日晒后的今天仍然保留着它的残垣断壁立在沙漠之中时,我激动得几乎流出了眼泪。
我们走下了汽车。由于车内冷气设备不好,所以我们汗流浃背地钻出汽车,希望能有一阵微风吹来。然而,湛蓝的天空,没有风,没有云,一切似乎都在太阳底下凝固。一望无际的沙漠,像是一块巨大的金色板块,严丝无缝地包裹在古城堡的周围,似乎要无止境地放射太阳的能量。
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罕无人迹”。在这里,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水流的“叮咚”声;没有人烟,也没有鸟鸣,有的是我不堪酷热的喘息声。
“古城堡里面会凉快一些。”出租司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从司机的魁梧身材和他的浓眉大眼以及那一脸的络腮胡子,不难看出他是一个维吾尔族人,所以他说汉语也如教授一般平仄不分。幸好他掌握的词汇比教授多得多,因此和他交谈相对容易一些。
司机一路讲解着带我们朝古城堡的残垣断壁走去。
所谓的古城堡,如今只剩下用黄泥沙堆砌起来的墙壁或土坯,如果不是司机的讲叙,我绝对不敢相信这里曾经是一个繁华一时的王国,这里也曾有过歌舞升平,王子公孙。然而,当司机带着我们走进一个土墙壁的洞口,指着一片能容纳几百人的地洞说这是昔日的监狱牢房时,我相信了这里当年的王国一定不会太小。
由于城堡的地洞里面较外面凉爽许多,我便滞留在里面不愿意出来,所以司机便开始尽他所知地将一些流传在民间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由于他讲的历史太久远,加之神呀鬼的,玄之又玄,站在一旁的教授只能笑着、听着,却不知所云。
为了不使教授扫兴,我硬着头皮走到阳光下,陪他拍照。也许是这里的景观实在少有人知,或者是这里的景色实在罕见,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登上月球般的自豪感,我忘记了烈日,忘记了干渴,我忘情地拥抱着古城堡的每一堵墙壁走入教授的照相机里。
太阳开始西下,天边的晚霞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殷红如血。在司机的催促下,我们带着满载而归的兴奋走进车里。然而,几声起动车的声音过后,司机苦着脸告诉我们:车子坏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汽车不能及时修好怎么办?这里是沙漠,这里是废墟,这里是罕无人迹的地方!我的兴奋顿时烟消云散。
“小毛病,不用担心。这辆车跟我走戈壁滩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知道他的毛病出在哪里。”司机显然看出我情绪上的变化,又补充说道。
他的憨笑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安。
“你要我的帮助吗?我会开车。”教授比手划脚地对司机说道。
“不用,不用。这车就像我的身体,它哪疼哪痒,我都知道。”司机拍打着车身,就像拍着老朋友的肩膀一般。他做了一个鬼脸,对我们说,“你们再去转转,半个小时保证修好!”
有了司机的保证,我也就不愿意往坏处多想。我向教授建议再到古城堡边上走走。
也许是教授担心汽车能否修好的缘故,他一路没再说话。在这万籁俱寂的空间里,声音就是人们的感觉。我终于忍受不住我们的脚步所带来的那种单调的“沙沙”声,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一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一一”我对着融入夕阳里的天际,轻声哼唱起来 。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向远方,流浪!”一直默不做声的教授却出乎我意料地以准确的音调与我同唱起来。
“哇,你怎么也会唱这首歌?”我惊讶地问道。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一一”他没有停止歌声,并且摆手示意我们共同歌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他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我终于在他的情绪感染下和他合唱了最后一句歌词,并且效果出乎意料地和谐。
我陶醉了,我被这种特定情境里的歌声所感动。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怜香惜玉的万种温情。
我敏感地躲开他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的方向走去——
“也许车子快修好了,我们看看去。”他只好随我一同朝那辆破旧的吉普车走去。
“别急!快了!”司机一身油泥地仰卧在车下吃力地拧动着什么零件。
“不急。”我不忍心再去催促他。
沙漠里的天气真的是“早晚穿棉,午穿纱”。随着夜色的降临,烈日下的酷热,转眼就被寒气所替代。由于我和教授仅穿一件短袖T恤和短裤,所以在寒风中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你们穿得薄,进车里等吧。”司机在车底下又说了一句。
我带头钻进了车里。在这无遮无挡的大沙漠里,冷风夹杂着沙石不时地从破旧的车窗缝隙吹进来。透过车窗,我看到古城堡己与沙漠融为一体,天地间的区别仅在于我们可以仰望天上的星空。
饥饿、寒冷加深了夜色中的恐怖;寂静、朦胧又强化了古城堡的神秘。我想起了司机讲述的故事,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
一双温暖的手臂缓缓地环绕在我的腰际,我不由自主地把头贴向那个迎过来的胸膛。
“I love you.”教授在我耳边低吟了一句。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把头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我爱你!”教授急忙补充道。
“不,不行”我有些慌乱。
“Why?你不爱你的先生,对吗?”他似乎大惑不解。
“是谁告诉你的?”我吃惊地问道,因为我实在记不起我曾对他谈过我的隐私。
“你!你写信给我。”教授口吻极其肯定地说道。
我明白了,这一定是出于吴修之手,因为我的信都是由她翻译成英文后直接寄走。但是她为什么要更改我信中的内容呢?我感到困惑,我决定回到宾馆后就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
这时,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朦胧的夜色里只见司机那高大的身躯跌进司机座椅。
“好喽。我们能走啦!”司机带着欣喜的心情大着嗓门说了一句。
我和教授都没有作声,也许是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吧?
吉普车又像来时一般蠕动在起伏不平的沙丘小路上......
回到宾馆,我病啦,忽冷忽热的高烧使教授不知所措,他几次建议要请宾馆的医生来给我看病,都被我坚决拒绝——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身份。
说也奇怪,这次生病来去匆匆。我在教授的悉心照料下,吃了几片药,一觉醒来已经觉得轻松许多。
按预定计划,一周的旅程即将结束,再有一天,我们将分别乘坐飞机各奔他乡。教授告诉我,他要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请我到乌鲁木齐一家最大的酒家用餐。
晚餐前,他突然打来电话,让我提前到他的房间去一下。
不知为什么,和他相处的这些天每时每刻我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戒备心理,深恐一时不慎,双方陷入一种尴尬局面不欢而散。
然而,当我安然无恙地走完这段行程的时候,心里却产生一种留恋,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我走进他的房间,哇,好帅!他今天的确光影照人:洁白的保罗衬衫,红色的金利来领带和红色的织锦软缎做成的马甲,再配着笔挺的白色西服裤以及那双白色的意大利皮鞋......
我惊呆了。
他迈着绅士的四方步,笑着朝我走来。他牵着我的手,把我让到沙发里坐下,然后拿起茶几上摆放着的那本影集开始向我介绍他的生活片段。
他指着雪地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堆雪人的照片说那是他的一双儿女。虽然他们自从父母离婚便与母亲居住,但是他一直在尽量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的坦诚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诚布公地问他是不是美国人对感情问题都很随便?是不是男女之间只有性爱而没有情爱?
他望着我,脸上显露着专注的神情。然而,我却看得出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语言的表达能力阻碍了我们之间的沟通。于是我们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从他的影集中,看到一张许多人挤在一起、以G大学专家楼为背景的照片,上面只有我的半个身影。
他笑着说那天本想给我照几张相,结果其他的人都一拥而上,把我挤到了一边儿。
我笑着说那天他从专家楼里跑出来的时侯,脚上是穿着拖鞋,头发也比较凌乱,看上去与讲课时判若两人。
他说如果等他穿戴整齐,我们的车早就开跑了,他将连这张有我半个身影的照片也留不下。
笑声和回忆使我们之间多了几分轻松。
“明天我们要分开,现在,我想要说一些话对你。”他突然认真地说道,“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你帮忙我很大,谢谢!”
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上看,他一定为这次谈话做了许多准备,然而,我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的气氛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微型录音机,一首缠绵、舒缓的英语歌顿时萦绕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他起身向我做了一个请跳舞的手式,我竟也起身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在有限的室内空间里挪动起脚步。我的身体在他双臂的牵引下,渐渐地贴近他的胸前。我无力反抗,我沉迷在他的气息和缠绵的音乐之中。我感到一股热流正通过我的手臂、额头、脸颊拥向我的双唇......
在半梦半醒之间,两个人的身体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地粘贴在一起。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都似乎顺其自然。
当我走过那阵急风暴雨之后,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无怨无悔。我第一次在违反自己做人准则上没有表现出后悔。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心安理得的感觉?难道你不是一个有夫之妇吗?难道你不知道身边这个人明天就将离你远去吗?”不管我在内心如何责备自己,心中的万般柔情就是不肯消失。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般地柔弱,在男人面前显得如此娇小。我沉溺在爱河之中。
教授告诉我他还有一个星期的假,原想在广州停留几天,然后途经香港回美国,但是如果我肯多陪他几天的话,他可以改变行程与我乘火车沿西北一路北上去看敦煌。
一向做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我,此时却鬼使神差地一口应承下来,并且连晚饭也来不及去吃就与教授一齐奔往火车站售票大厅。
售票厅并不很大,但是买票的人并不少。在人头攒动的售票窗口前,即使有护照和外汇,也难找到哪一个窗口肯受理。为了能够早一天成行,我急中生智掏出兜里的记者证,一边朝人群里挤去,一边晃动着手里的证件以示我的优先权。
在中国,记者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无冕之王”,因此记者证无形就成为打通一切障碍的通行证。然而,在这次特殊行程里我从不敢使用这种特权,即使在北京订不到宾馆房间我也不敢用它。但是此刻的我却无所顾忌地做我想做的事情。“怪哉!”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记者证果真奏效,我很快就挤到窗口,优先买到两张第二天去甘肃的硬卧车票。硬卧虽然没有软卧舒服,但是比起那些坐硬板凳,或者连硬板凳都坐不到只能站着的人要好得多!
也许教授谙知中国的交通情况,所以他见我转眼间就买到了车票,表现出极其的佩服。我陶醉在他的每一声赞扬和每一个欣喜的眼神里。
走出售票厅,离开了嘈杂的人群,方觉饥肠辘辘。道边儿上,热闹的夜市里飘来了烧烤羊肉的香气。
“羊肉串,羊肉串啦!”叫卖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教授从不乱吃东西,但是这一次却在我的怂恿之下坐到了道边的木板凳上对着火炉与我一起吃起了羊肉串......
这一夜,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也许是午夜时分,当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与教授躺在一起的时侯,真实、具体的现实令我开始恐惧一一
“我怎么可以这样放任自己?这样做我不但对别人不能交待,我连自己对自己都无法解释。何况我和教授这种情况被外人撞见岂不身败名裂?不行!我不能再继续这趟行程!”
我的辗转反侧摇醒了熟睡中的教授,他把我拥到怀里。
我挣开他的怀抱,起身披衣坐到了沙发上。
这一次他真的惊醒了,他起床开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喜欢他这种体贴入微的神态,但是我告诫自己这些不属于我。我表情严肃地告诉他,我有话要对他说。但是,当他坐到我的身边时,我却鼻子一酸,一串眼泪掉了下来......
我向他讲述了我的故事。我告诉他,是他使我得到了属于女人的快乐,明白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天性,然而,和他保持这种关系是不符合中国人的道德标准和自己的做人准则的。所以,虽然我不会因此怪他,但是我不能再继续与他发展下去!
他说: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痛苦,他说我有能力、年轻、漂亮,为什么我不给自己快乐?夫妻不合可以离婚,维持一个无爱的家庭才是不道德的......
我无心向他解释,许多事连自己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何况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语言和文化上的障碍呢?我只是简单地说:为了儿子,我情愿牺牲一切!
他没有再挽留我,他在我的坚持下,无奈地把我送回到我的房间。临走时,他似乎有意要打破因为我的变故而在我们两人之间产生的那种沉闷的氛围,故作幽默地说如果他第一次来中国讲学就碰到我的话,他一定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知道明天一早就能离开教授,离开这块具有诱惑力的是非之地,我的心坦然了许多,似乎我的牺牲减轻了我的罪孽。我很快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香。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从窗帘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朦胧中,我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我突然间坐了起来,发现教授正在帮我整理衣物。
我的心涌起一股暖流。多少年了,自从我17岁离开家门,不论是下乡、上学、工作,以致于外出走了大半个中国,哪一次不是自己为自己整理行装呢?
我走到教授的背后,双手拥在他的腰际,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背部——一股温暖的气息涌向我的鼻翼。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嗅到这种气味都会使我心旌摇动,柔情万种。而这份柔情万种的温柔对于我却是陌生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它是何时产生和从何而来的!
我的脸已经贴在了教授的胸前,我陶醉在他的爱抚之中。他捧着我的脸颊告诉我,如果我能离婚,即使儿子归我抚养,他也会和我结婚的。
我又回到了冰冷的世界。我告诉他,不能离婚的原因正是我和于泉都想拥有儿子,而为了儿子我们才必须保留这个家庭。
无奈和沮丧使我们沉入到离别的痛苦里。当教授把我送到飞机场的检查口时,他突然隔着围栏最后说了一句:“I love you!”
在飞机上,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好女人?还是一个坏女人?我既为把教授一人留在他乡感到不安,又为自己能够战胜自己的弱质而感到庆幸。
随着飞机由西北方朝东北方一分一秒地逼近,我的罪恶感也在一分一毫地增加——回到家里,我将怎么面对于泉?寻找一个借口吗?长年累月奔波在外,寻找一个在外多呆几天的理由并不难,然而,自己能够承担得了自己内心的重负吗?
说也奇怪,自己的感情脱离了家庭的轨道,这不是第一次。和咏冬那段纠缠不清的感情虽然达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是我从没有感到过要向于泉忏悔。然而,和教授在一起产生的柔情蜜意,却使我时时感到不安。也许这种区别就在于根植在我的脑海之中的那种“精神上的爱是伟大的,肉体上的爱是卑鄙的”原因吧?
不管怎么样,我被一种莫名的情愫所笼罩。当飞机降落在机场时,我走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于泉。
于泉不在办公室,同屋的人说他今天没有上班。
“现在是下午两点钟,于泉不在办公室又能在哪儿呢?他会不会病了?”我心中突然又多了一层不安。
我顾不上等待民航班车,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家赶。
机场离市中心太远,最快也要50分钟。在车里,我一遍遍痛斥自己未尽主妇之责,后悔自己很少过问于泉的工作和生活。我在这种自责的情绪驱使下,似乎看到自己跪在于泉的脚下乞求他的宽恕......
走下出租车,我三步并做两步地朝自己家的房门跑去。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推开家门一看,我惊呆了:随我父母居住在外省的儿子,此刻竟出现在家里。
我顾不上多想,一把搂抱着儿子,“宝贝、心肝、臭猫”地叫了起来。然而,儿子却摆脱了我的怀抱,躲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后。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女孩也就十八九岁,粗糙黑红的脸膛和一身过了时的服装,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农村姑娘。
她操着一口江浙口音告诉我,她叫小花,家住江苏农村,这次她到东北来是想进城找工作,家庭服务员介绍所介绍她到我们家做服务员。
自从中国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随着“劳动人民翻身做了主人”的口号出现,“保姆”一词也就随着“消灭阶级”一同消失掉了。改革开放之后,随着职业的增多,“保姆”一族又随之崛起,只是不同的是,负责介绍这些从农村到城市里来找出路的农村姑娘们的部门,把“保姆”一词革命化,变成了“家庭服务员”。
我离家不足两个星期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实在令我百思不解。不足三岁的儿子也说不清为何爸爸把他从姥姥的身边突然接回来。我告诉小花我要去打个电话的时候,小花指着床头一台崭新的电话说:于泉中午还来过电话,说他今晚要回来的晚,让她带儿子吃完晚饭后先睡觉。
我真的陷入到五里云雾之中。这不是因为家里安装了电话,因为电话申请表送到电话局都快一年了,现在装上已经不算太快了。我不解的是于泉为什么把儿子突然接回来?为什么他不上班却又要晚回家?
我再度打电话到他的单位,他仍不在。我想到了吴修,我把电话打到吴修的单位。
“嗨,你可回来了。”吴修在话筒里兴奋地喊道。
“有什么新闻吗?”我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
“没有哇。”吴修口吻里充满了诧异。
“很奇怪,于泉把我儿子接回来了,事先也没有与我商量一下。”我说。
“啊,是这事儿呀!你走后没两天,他来找过我,说你爸爸生病住院了,你妈妈要照顾你爸爸,所以让你们把儿子接回来。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北京的地址——”吴修说道。
“你告诉他了吗?”我担心地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没有。哎,你的这趟行程怎么样啊?教授满意吗?”吴修格外亲热地问道。
“事情很复杂,见面再谈,好吗?”我心里很烦,根本不想涉及这个话题。
“我马上就下班,你今晚到我这儿来,你方便吗?”吴修说。
“今晚不行,我一定要在家等于泉回来,问问他我父亲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我说。
“那好,明天见。好好休息,这阵子你一定很累了。对了,别说走嘴喽,千万别提到新疆的事I’!吴修欲罢难休地嘱咐道。
以往,我对吴修这种口吻总是感到人逢知己的可贵。但是自从知道她更改我给教授的信,我便多了几分戒备。然而,我不能确定她这样做是否有意,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因此,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
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却仅仅有小花一人大饱口福。于泉时至深夜方归时,小花和儿子已经睡觉了。
原本想向他赎罪的我,这时忍不住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何以回来得这么晚,以致于孩子在家都不管。
以往于泉面对我的愤怒总是一笑了之,而这一次他却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如果不是他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把儿子接回来,儿子就真的没人管了。
虽然我不习惯他以这种口吻与我说话,但是想到他一个男人带孩子,想到他来回坐火车的辛苦,我的气也就消了一半。当我得知父亲的病是旧病复发,没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的心情松弛了许多。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并且准备把菜热一下与他共进晚餐的时候,于泉推说很累,一头躺到了床上......
我钻进他的被子。我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睡意朦胧的于泉瞪大了眼睛,惊异地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急忙合上了双眼。
等待,沉默;沉默,等待。
突然,一个沉重的躯体压在了我的身上。没有轻柔的抚摸,没有额头颈项的轻吻,没有梦,没有诗。我对着这个躯体狂捶乱打起来。
一切都归于平静,于泉似乎已见怪不怪地扭头睡去。
这一次我没有因拒绝尽妻子之职而惭愧,并且不再有向于泉忏悔的念头。黑暗中,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顾影自怜地在心里叹道:“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吗?”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