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第一章 淘金之旅(3)

 作者:李岘

      车开动了。随着视线的移动, 我在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这块是非之地的同时又不免有几分难以割舍地朝专家楼再看上最后一眼。一一是他吗?难道他一直站在大厅的门窗内望着我们吗?准确地说, 他是在目送着我!

      我被震惊了!真的不敢相信在美国长大的他竟也如此痴情。我开始怀疑有些报章杂志所宣传西方人在两性关系上不用情而滥用性的说法 。在那一刻我决定抛弃自己对美国的成见,让他在去日本讲学时为我联系接收学校。

      “这是他前几天从日本寄给我的信, 信中好像说已经为我安排好去日本留学的事情。 我的英文不好, 你帮我看看。”我将教授寄给我的信递给了一直颇有兴致地听我讲述着这段“奇遇记”的吴修。

       “你真幸运,居然有人找上门来帮你。”吴修不无羡幕地说道。

       “我还没有想好是否利用这次机会。”我说。

       “为什么?”吴修不解地问道。

    “专业不对口。你看看信就清楚了。”我或多或少有些沮丧地说道。

        “研究电脑和人体的关系? 这与你的专业有什么相关呢?”吴修看完信之后说。

        “这也难为他啦, 他是生物学教授, 在短期内怎么可能找到适合我的专业呢? 他说对方接受我是基于我有写作经验, 要求有能力在两年内完成一部论文。 你知道教授认为我有能力胜任, 但是我连初级日语都很差, 怎么可能达到这么高的要求呢?”我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我看这样好啦, 既然专业不对口,你不如借此机会写信告诉教授 , 你现在改变主意想去美国留学!”吴修突然兴致勃勃地说道。

      “去美国留学?这怎么可能!”我以为吴修在开玩笑。

       “一个女人出国在外是很危险的事情。 听说有些国内女大学生留学日本, 被黑社会诱骗成为妓女的大有人在。 与其你去日本冒险,不如我们一起去美国,彼此也有个伴儿。”吴修的神态显然是认真的。

      “可是去美国留学是要通过托福考试的。 凭我的英语程度是很难通过的。”

      “你先别管那么多。 你赶快趁他还没有寄来日本大学的申请表之前写信给他, 让他给你出一份经济担保书, 这很重要。 其他的事,我帮你。”吴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这太唐突了吧?有什么资格向人家提出这么多要求呢?”我内心充满了矛盾。

      “别忘了,是他主动提出来要帮你的。何况出一份经济担保书要比帮你留学日本容易多了, 对他来说这是小菜一碟。 信我的话保险没错儿 !”吴修在我面前第一次又显露出她的干练。我发现随着话题转向, 我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主见, 被动地跟随着吴修的思路。

       “可是一一”我的思绪难以理出头绪

       “你也用不着现在就做出决定。明天是星期天,如果你有时间,下午我带你去‘英语角’转转。”吴修体谅入微地说道。

       “你是说青年宫的那个‘英语角’吗 ?”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去过?”吴修问。

        “我只是听说过许多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说英语。我去干嘛?凭我那几句英语还不是出洋相去啦, 不去不去。”我向来很爱面子,自然不能跑到那里去丢面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那的人大多数是在探讨怎样才能出国。我相信,你听听总没坏处。”吴修仍然劝说着我。

      是呀,既然想出国,并已付诸实施, 就不能像以往那样把梦想束之高阁。我似乎从吴修的谈话中预感到出国并非一件易事。既然我已在不经意中迈出了第一步, 那么今后如何走下去已经是摆在面前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了。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 答应第二天下午与吴修在青年宫碰头儿,去参加“英语角”的聚会。

      青年宫设在松花江畔一座古老巍峨的俄式建筑里面。这座本世纪初建造起来的楼房虽然没有现代化高层建筑物那样高耸人云, 但是它那独有的建筑风格和斑驳的墙壁浮雕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加之它门前的广场直接通向辽廓的江面, 故尔每至盛夏这里便聚满了休闲的游人。

       我和吴修相约在青年宫的广场碰面。也许是我早到几分钟的缘故, 吴修还没有出现。广场上行人无几, 我不相信今天的“英语角”有太多的人参加,因为时至春季, 而春天的含意在东北并不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而是风沙肆虐、尘土飞扬的代名词。

      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宁愿周末守在家里看电视也不愿意出门 ,何况今天的风沙比往日还要凶猛。不过我倒是很高兴自己获得这片刻的独处。我朝江堤走去。

      此刻, 辽阔的松花江在送走寒冷的冬天以后,江面上板结着的浮冰开始龟裂。 它们在“隆隆”地撞击声中顺流直下, 由大变小, 最终化成一江春水。人们称这种现象为“跑冰排”。由于“跑冰排”仅在两三天内便可完成它的使命, 所以即使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也极少有机会领略到这种壮观景象 。记得我第一次到这里看“跑冰排”还是在中学毕业即将随同大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 爸爸带领我们全家人到这里看跑冰排。不到17岁的我, 当时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自然界的险象环生与人的社会生存有什么内在联系, 只记得爸爸眼睛有些湿润地对我说:“上山下乡是一种趋势, 你赶上了, 爸爸也无能为力。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啦, 在这个世界上适者生存。”

      春风夹着沙土从江面上横扫过来, 我头上的丝巾险些被风刮 走。 一粒尘土飞进我的眼睛, 我借机让眼泪冲出泪囊——在这拥挤的生存空间里,有时流泪都找不到机会

“小雪!”吴修从远处走来。我急忙抹去脸上的泪珠。

      “你怎么跑到江堤来了, 害得我到处找你。 怎么了, 你的眼睛?”吴修有些惊诧地问道。

     “迷了, 没事儿。”我使劲地擦了一下眼睛。“这鬼天气,‘英语角’还会有人来吗?

      “去了你就知道了。跟我来。”吴修兴冲冲地说。

       我跟随吴修穿过清冷的广场, 走过青年宫的侧门, 转了一个弯来到青年宫大楼的后院——哇,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一个小小的院落里竟然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旁若无人地仨俩成群站在那里, 任凭春风从头上吹过而兴致勃勃地用英语和汉语夹杂着对话。 我被一种精神所感动, 一种久远了的青春气息又使我热血沸腾。这里有着中华儿女的精英, 这里蕴藏着求知求识的执着,为什么这里竟然被新闻媒体遗忘? 我要写写他们, 我要通过电视向社会展示这个知识的角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吴修。

     “天呐, 你可不能说你是记者, 更别说想拍电视的事儿, 否则他们一定会被你吓跑了”吴修急忙阻止道

 “为什么?”我很奇怪地问道。

      “很简单, 大多数人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想探讨怎么样才能出而出国的不择手段是不希望媒体掌握的。吴修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的热血开始降温, 我被动地跟在吴修的后面向人群走去。我发现许多人都在与吴修打招呼, 一个矮小、戴着深度眼镜的男人迫不及待地朝我们这边靠拢。

     “学校明确表态我只能去英国, 美国不行了。”小男人根本没有留意我的出现而急不可待地将他的“不幸”告诉给吴修, 至于为什么去英国竟使他这样惊惶失措我深感不解

      与小男人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个头儿很高,头发微卷, 衣着也与众不同, 通身散发着架莺不驯。 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一个中俄混血儿。 他身旁的女人娇小玲珑, 一副可人的模样, 令人有一种不忍与其争高低的感觉

      “她是谁?”女人悄悄问身旁的男人。

      “I don't know.”男人冷眼打量着我,耸了耸肩说道。吴修显然与我一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中断了与那个小男人的谈话,转身向三个人介绍道:“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 她叫小雪,也打算去美国。”

       “你有经济担保吗?去干什么?留学还是探亲?”小巧玲珑的女人兴奋起来。

“人家认识一个美国教授。”吴修有些渲染地说道。    

“呵, 你真幸运呐!”女人感叹道。

“我还没有最后定呢”我急忙解释道。

       “当然, 在没有得到签证之前, 没人敢保证一定就能出得去。”小男人颇有感触地接过话。

      “我来介绍一下。他叫胡涛,我们大学英语系的顶梁柱,博士生毕业。”吴修得意地指着小男人说道。

      “因福得祸,所以出国很难。”胡涛习惯性地用手指推了推梁上的眼镜, 苦着脸说。

       “他叫三郎,甜甜的丈夫。”吴修指着那个“混血儿”说道。

       “无业游民。”三郎以绅士的风度伸出手与我握手相识。

     “别听他瞎说, 三郎是名牌大学的硕士生, 哲学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吴修补充道。

      “那是历史啦。”三郎玩世不恭地把手一摊。 他妻子的脸却一下子红到脖根。

      我不喜欢触及别人的隐痛,我告诉他们我在电视台工作,今后我们可以常联系。

       “你有那么好的工作还想出国呀?”胡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从年龄上看我们相仿, 但是言谈中他却处处显得稚气。

       “你不是也有一份好工作吗?大学讲师。”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认识你们电视台少儿部的崔晓光。 他说你们台里有许多通天人物, 不知道你是哪一位省长的儿媳妇?”一直没有多说话的三郎突然插嘴问道

      电视台里确实有一些高干子弟, 从省长、 市长到部长的儿子、女儿、 姑爷、 儿媳。 虽然他们当中也不乏有能力和才华的人, 但是阿诀奉承的社会风气使台里的关系因他们的存在而复杂化。不论是当官的, 还是小职员, 不知哪一句话说错了, 便得罪了某公子或者某小姐。在这样一块是非之地里感到最压抑的自然是我们这些从学校分配进来, 前无大树遮荫, 后无大山可靠的小职员们啦。

       “我和晓光一样,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不卑不亢地说道。

        “晓光去了日本。走时我去送过他。”三郎的口气略有缓和。

        “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报喜遭人妒嫉, 报忧被人耻笑, 自然沉默才是最佳选择。”三郎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随着话题的深入, 我发现自己的感情游离于这个圈子之外, 我难以体验到他们那种为了出国而产生的不安、焦虑和愤慨的心境。我见胡涛仍然不停地向吴修寻求着答案,便想先走一步, 离开这块陌生的地方

       谁知吴修见我要走, 便扔下胡涛的话题,匆匆于众人告别之后陪我离开了“英语角”。路上她告诉我胡涛的“托福”成绩考了620多分, 本来是可以拿到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去美国留学的, 无奈系里不希望人才流失, 明确表示可派他去英国留学, 如果他坚持去美国自费留学的话,要向系里交付56000元培养费, 因为他在北京大学进修博士学位时是校方出的钱。就凭胡涛一个月一百多元钱的工资,他砸锅卖铁也没处凑上这笔钱呐!

        “为什么他一定要自费去美国呢?公费去英国不是很好吗?”我不解地问。

        “不论是日本, 还是英国, 你学习完了必须回国。而美国就不同了,只要你住满五年, 你就有资格申请绿卡, 获得绿卡后五年你就有权申请入籍, 入籍后你便享有美国人的一切权利。”吴修对于这方面常识的娴熟令我瞠目结舌。

      我从未考虑过出国竟有这样复杂, 留学的方式比留学本身的含意更为深奥。 我仿佛一只井底之蛙蹦到了井台上, 一时间眼花缭不知所措。

      “至于三郎就更惨了。他为出国把工作调到有机会出国的外贸单位, 结果赶上领导换届,同意接收他的领导下台, 他的档案从这个单位调出来还没有落到另一个单位, 便成了‘黑户口’。”吴修不停地说着,似乎她要把她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给我。

       我明白“黑户口”这三个字的含意。在一个还因袭着传统模式的体制中, 不论是个人的升迁、 房屋的调整, 还是生老病死的费用,都要依附于自己档案所在的单位。虽然档案袋里往往就是几页纸张记录着你的学历和经历, 但是历次政治运动就是凭这几张纸而把许多人打成特务、右派和反革命分子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如今三郎的档案滞留在他自己的手中, 有谁还会相信这份档案的可信度呢? 尽管三郎的历史不可能非常复杂, 现在也难以证明他的清白了。我开始为一个几分钟前刚刚相识的人的命运而忧心忡忡啦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你知道,如果他们有你这样的条件, 他们早走了, 也用不着受这份窝囊气。 信老同学一句话, 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吴修提醒我说。

      “可是——,我担心提出去美国会造成教授的错觉。”我想起自己的命运也有待于抉择,不由得心中更加黯然。

     “什么错觉?”吴修警觉地问。

     “我能感觉到他在帮助一个他喜欢的女人。”我发现走出“英语角”, 我再谈感情问题已经不再吞吞吐吐。

    “那就更好了 。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情。”吴修兴奋地说。

       “凭什么?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他来帮我?”我显然有些激动地说。连日来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这很简单, 愿者上钩。 就像你愿意帮我去吓唬王生, 我愿意帮你出国一样, 没什么一定之规。如果你事事要问个为什么的话, 那你还不累死啦。”吴修很轻松地说。

      我想起了吴修几天前到办公室找我时的那副无助的神情与现在的高深莫测简直是判若两人。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由帮人变成被人帮, 吴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提起那个王生了。

      “最近王生有什么消息吗?”我表示自己仍然没有忘怀老同学的事情。

      “他一一,现在顾不上他了 。我先帮你理出个头绪。”吴修似乎不想改变话题。

      是呀, 教授一定等待着我的答复。 何去何从,我一定要尽快做出抉择。

“这件事你与你丈夫讲过吗?”吴修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他从来不管我的事。没讲。”我坦白地说。

“把手伸出来。”吴修说道。

“干嘛?”我不解地问。

       “我会看相。你的天庭饱满,将来富贵。但是你的地阁虽方,却缺乏圆润, 这表明你后天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吴修神乎其神地看着我的脸说道。

       “哇!你还真有两下子。快给我好好看看。”我一向相信生辰八字, 故虔诚地伸出手说。

      “唔!你的事业线很好,  一生也不用为钱烦恼。只是一一”吴修看着我的手相,话说了一半却嘎然而止。

      “怎么啦?”我真的认真起来, 焦急地问道。

       “咱们只是算卦,说出来你也别生气”吴修不紧不慢地说。

       “嗨!快说吧, 不过就是算着玩罢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命中注定要走‘桃花运’。”吴修一板一眼地说道。

       “会离婚吗?”我似乎未加思索地马上问道。我的坦率使吴修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显然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坦白。

      “你不是说你丈夫很好吗?怎么想到了离婚?”吴修的眼睛盯在了我的脸上。

      “我只是说着玩啦。其实人生的许多事是无法预知的。”不知为什么我像一只小蜗牛似的又把触角缩回到硬壳里。

      吴修并没有追问下去。分手时, 她叮嘱我给教授尽快回信,她可以帮助我把信翻译成英文。

       吴修走了, 但是我的思绪却彻底紊乱。 难道我生命中注定要有那么多不安定的因素吗?与教授结识的过程中, 我自觉是无可非议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一位萍水相逢的人这样热衷于帮你?为什么你回来后只对丈夫说想去日本留学, 而未说明广州邂逅教授的事情。我扪心自问才发现自己久已淡化了丈夫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摆设, 一个符号,一种可以抵挡外来感情侵扰的盾牌!

         我后悔自己在吴修给自己“看相”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急于得知是否此生可以离婚的意念。

        “笛!    笛!     笛一一”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我的沉思, 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 并且差一点被这辆出租车撞上。司机以为我要乘车, 转怒为喜地为我敞开了车门。 我将错就错钻进车里, 告诉司机家里的地址。那一刻我归心似箭地想回到家里将自己的“广州奇遇记”讲给丈夫听, 有了他的认同,那一切岂不是顺理成章了吗?

(待续)